苏州高新区：日资“高地”的进与退

日本贸易振兴机构（Japan External Trade Organization，简称“JETRO”）是由日本政府出资设立的一个旨在促进贸易和投资的官方机构。这家机构很早之前就在中国设立了多个办事处，每一年都会定期发布日企在华情况的相关问卷调研报告。

自2022年起，他们定期发布的报告中，有一项关键数据引起了诸多关注：未来1～2年内，有多少日企有继续在华扩大投资的意愿？在2022年这一比例是33.4％，创下了这项调查开展以来的历史新低。考虑到那一年奥密克戎肆虐，舆论一度认为2023年会好转。但现实是，2023年这一数据依然没有好转，持续下跌至27.7%，再次创下新低的纪录。

“市场需求及销售额减少是一个主要原因。”JETRO北京代表处经济信息部部长河野圆洋告诉本刊，从日本官方的对华投资额度上看，2022年同比减少超过40%的额度，最多的是金融保险和服务业两大行业，有些是因需求减少，有些是因过去的投资有了回报。从宏观上进一步看，日企依然对在华盈利有着较大期许，真正打算收缩的只是极少数。JETRO调查显示，只有约9.3%的日企打算缩小在华业务，转移撤退到第三国的更是只有0.7%。

“所以，现在是在华日资企业扩大业务的意愿没有过去那么高了，但是大部分还会继续在中国发展，只是目前暂时倾向于维持现状。”河野圆洋总结。如今日企在华的扩张性投资，主要集中在一些中日联结紧密的强势产业，比如汽车零部件制造等。这些领域的投资数据还是在上涨，一些相关的日企会继续在中国做扩张性的投资。

太阳油墨（苏州）有限公司就是这样一家公司。这是一家位于苏州高新区的日本独资企业，总经理三岛大辅是一名44岁的新晋职业经理人，在中国居住了多年。他长相英俊，面相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西装革履的模样很像是一名日剧中走出来的男主角。不过在讲究资历的日企，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2022年，当三岛大辅向总部提出投资建设中国区的研发基地时，遭遇到总部董事会的诸多反对。

从当时的各种条件看，总部似乎都有反对追加投资的理由。时值2022年春，上海疫情最严重之际，物流梗阻直接影响到苏州工厂的产能。地缘政治的影响也被媒体渲染，舆论场传出许多宣扬分散中国“风险”的声音。“苏州工厂本身规模已经很大，再追加投资，这个‘风险’是不是过于集中了呢？”总部认为。但三岛大辅一直坚持，反复开会论证。太阳油墨的总公司是太阳控股株式会社，一家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的行业隐形冠军，其生产的防焊油墨大概占据全球市场60%的份额。这是一种能应用于印制电路板（PCB）和集成电路（IC）的重要材料——在布满精密电子元件的各种电路板上，防焊油墨就是覆盖包裹电子元件的那层绿色“皮肤”。它的应用范围极广，手机、电视、笔记本电脑……这些都需要PCB板及附着其上的防焊油墨。当然，也包括近两年中国市场上火热的新能源车。

“PCB应用场景非常多，所以在中国的中低端市场早就是一片红海，但新能源的车载市场还有很大发展空间，更高端，附加值也更高。要想适应中国的这个新兴产业，就必须建一个研发中心，专门来开发针对中国市场的产品。”三岛大辅用这个理由反复劝说日本总部，前后耗时半年，不知开了多少次跨洋会议，最终成功说服总部。后者愿意从当年的利润中拿出1000万美元，来建设他们在海外唯一的研发中心。如今，一栋三层大楼在10个月的紧密建设期后伫立在工厂内，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板干净明亮，正等待着一个几十人的研发团队和几台价值数千万元的设备搬入。

在苏州高新区，同样逆势增长扩产的日企还有岛津仪器，他们刚刚投产了在这里的第四期工厂。这家企业并非涉足汽车产业链，主要产品为精密分析仪器以及环境在线监测仪器，产品线广泛，目前还在导入医疗器械的产线。总经理河村政宏用一个汽车比喻给我解释了为何做增资扩产，“就像日系车一样，过去的特点主要是实用好开、性价比高，但最近我们越来越感受到了中国高端市场的需求。之前我们的高端产品主要是通过进口，但满足不了中国市场的需求了，必须要拿过来生产”。

中国依然对邻国日本有着特定领域的吸引力，尤其是苏州高新区这样的区域。这里是长三角一个著名的日资“高地”，有超过750家日资企业齐聚在此，数量为全国区级行政单位最多，之一，是观察当前外资动向的一个切面。“从数量上来看，日资企业依然是保持增长的。”苏州高新区产业招商中心总经理助理吴义成对我表示，2023年高新区日资企业增加了51家，当中不乏太阳油墨等优势产业的新项目，也有很多中小型的商贸服务类企业，被这里日资聚集的人气吸引而来。

“因为经过30年的中日经济往来，日企要进入中国发展，要来的说实话早就来得差不多了，所以其实现在我们的重点是挖掘这些存量企业的潜能。”吴义成说，在多数日企处在观望之际，太阳油墨这种“利润再投资”的外资增资扩产类型，将是未来他们工作的一大重心。“早前有些日资企业进来，可能只是先把一部分产业导入过来。这些企业后续会有一些新的布局，我们现在也要争取过来。”

存量挖掘的另一面是增量引入的放缓。吴义成坦陈，受到地缘政治等因素影响，日本近年来也出台了对外投资的目录，对半导体、芯片等行业做出外流限制，导致这些类型的日资企业进入中国有一定难度，“这也是当前招商引资中的一个痛点”。为此，他们开始选择和一些日本知名大企业或平台合作，在日搭建招商引资的平台，借助中日合力去招商引资。“日企对外投资很看中当地的服务和口碑，而这些都要来自存量的日企口耳相传。”吴义成说，存量的日企数量很多，也是当前高新区和中国的最大优势。与传统的中国制造不同，苏州高新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干净。2000多家企业整齐划一地分布在规划好的工业园区中，用地已经满额。厂房小而精，外部少有大卡车来往，厂房内部也没有喧天轰鸣的机械，取而代之的是一尘不染的地板和进出必穿的鞋套。与珠三角等地的劳动密集型加工不同，苏州以精密仪器、医疗器械、生物医药、汽车零部件等高端制造为主。内资、日资、其他外资等三股资本来此投资多年，各占高新区企业的1/3比重。一栋栋大楼高挂着松下、佳能等日本知名制造品牌的标识，彰显着这里的工业水平。

日资大规模来此投资，始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第一家选择落脚在此的是日本电波工业有限公司，主要生产水晶振动子，一种用于汽车、手机等工业品的精密配件。董事长久保拓也告诉本刊，当时正值日本“泡沫经济”尾声，国内成本高企，很多公司就想要去海外寻找新的生产基地。1993年前后，他们在中国沿海考察了一圈，最后选择苏州。一个重要原因是苏州高新区的态度，政府领导热情接待了他们，在会谈时承诺给予最大的政策支持与配套，“你们只需要集中精力负责内部事务，外部的事情全部交给我们”。1994年1月，日电波作为第一家引进的独资日企落户，日企在此后慢慢变多。2000年，松下、佳能等大型日企进驻，太阳油墨也在此时前来考察。当时他们还是一家尚未在日本上市的中小企业，在中国大陆选址时有东莞、佛山、上海松山等地候选，但苏州态度最积极，“不管企业规模大小都很欢迎”。创始团队后来常来此出差，看到基础设施几乎每两个月就有一个大变化，“当时就觉得这个地方不得了”。

那是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年份。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来说，当时也只有珠三角、长三角地区的发展跑在了前面，能接住日本的产业转移。三岛大辅说，那时候中国的PCB行业正处于从日本进口到中国制造的转型期，电子产业正从以珠三角地区的进口为主，转变为长三角地区的国内制造。在这些日资企业看来，苏州等长三角地区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土地广袤，离贸易中心上海很近，劳动力成本低但素质高。

一个例子是，在进入中国时，太阳油墨已在PCB行业享有一定名气。在韩国和美国，他们都设有当地工厂，但磨合时由于没有全权管理，导致品控一直有问题。“结果是很失败的，搞得我们前十年的工作非常辛苦。”三岛大辅说，为此在成立苏州工厂时，公司从总部派驻大量日籍人员，引入原厂设备，完全由日方主导去搭建经营管理体系。为了能让中国工人迅速上手，建厂时招人标准很高，工人至少要高中学历，还要有工作经验，品控是本科起步。放眼20多年前，在发展尚不均衡的中国，这种高要求或许只有长三角能满足——工厂投产的上一年，全国初中毕业生升学率仅为52.9%，苏州是95.1％。哪怕不是高中生，苏州当地也有技师学院、职业院校等职业教育，为日资企业输送人才。由于当时外企工资高，不少当地人愿意前往。

“手把手地带出来的。”三岛大辅说，总部派驻的人员从零开始，教中国员工相关的工艺与品控。这后来被视作公司在中国能走向正轨的关键。成立五六年后，中方人员就能接手很多生产步骤，产量也从第一年的300吨猛增至5000多吨。更重要的是，当地的人才流动率一直保持在低位。苏州工厂走上正轨时，太阳油墨也在江西设立了分厂，在深圳设立了负责销售的贸易公司。三岛大辅说，江西工厂和深圳贸易公司离职率都很高，每年都有10%左右，但苏州一直保持在个位数。对中国有一定了解的三岛大辅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华南作为一个快速发展起来的地区，机会很多，吸引的很多是外来人，“天南海北的人跳来跳去。苏州是鱼米之乡，历史上就很富足，所以可能当地人生活会稳定一些”。如今，厂里工龄超过10年的老员工，很多都来自当地和周边地区。如今厂里260多人，工作10年以上的老员工很多，大概一半是外地人。因为早年外企工资高，工资还每年涨，而当时苏州房价还没起飞，这让老员工能在房价尚未大涨时就能在苏州安家，吃了定心丸。他们在20多年的成长后，也已能在工作中独当一面，甚至帮助企业解决很多技术难题。三岛大辅说，这些员工“是公司一笔宝贵的财富，是我们离不开的理由之一”。

中国员工的成长像是一面镜子，映照着这20年来中国产业的变化。与人的成长相比，上下游产业链的发展更明显，也更可以量化。JETRO的调查显示，在华日企如今大概有70%的原料和零部件都来自本地采购。以太阳油墨为例，早年间搭建日式生产体系时，他们大部分的原料和部件都要进口，如今是95%都能在中国当地采购，周边产业带配套越来越成熟。他们生产的防焊油墨，可以短期内从苏州直抵上海等华东地区销售中心。

更重要的是，中国还有一个蒸蒸日上的市场。2008年后，中国汽车市场与消费电子快速发展，两大日本优势行业都开启在华投资步伐。吴义成当时在高新区驻日本的办事处工作，他回忆，那段时间里就是坐在办公室不出门，“每天都有很多日企打电话来咨询，还有很多人上门拜访，忙得不可开交”。这也是中日之间经贸往来的蜜月期，高新区日企数量以一年100家左右的速度迅猛增加，区里招商团队甚至每月都会去日本拜访。到2011年，JETRO数据显示，有超过66.8%的在华日资企业有继续扩大投资意向，占比达到历史顶峰，此后再未超越。一个向上的市场形势，加上一个良好的营商环境，是日资企业信心的重要支撑。在苏州高新区，日企落地后生产走上正轨不难，但问题在于生活配套欠缺。当地就引入了日资银行、可用日本医保的日本诊所，以及从上世纪90年代起就有的日料餐馆等。2008年左右，这里已有了相对完善的生活配套，不过在零售方面依然有所欠缺，于是2011年，当地又从日本引入了做日式精细零售的泉屋百货。总经理中村学说，他们来的时候，“最起码去餐馆和诊所，有服务员能听得懂你说话”，但很多日本人会反映当地买不到日式食材和生活品。考虑到很多日籍高管是一个人被外派过来，忙碌之余没空做饭，他们就在自营日式超市里特设一种食材组合，将土豆、胡萝卜和洋葱抽真空打包，再卖一个咖喱块。如此一来，日籍人士来此可以买下这个组合，到家一煮就是一份简单的料理。“我们大部分顾客当然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去买这个组合，但很多日本人会买。”中村学说。“我们负责把硬件设施做好，软件的业态就让他们自己慢慢生长出来。”吴义成说，服务是政府对自己角色的定位，“是做生产经营全生命周期的服务。不是引进来了就不管了，那只是服务的开始。”这种态度在日企圈子积累了良好的口碑。2012年，中国部分地区爆发反日风潮，苏州高新区也有日企受到冲击。“当时从安全的角度，总社一度考虑让驻外人员回到日本。”三岛大辅回忆，好在高新区迅速做出反应，派驻人员进厂保证安全和生产，将风波的影响降到最低。很多企业没让驻外人员回国，工厂也得以继续运营，“这件事大大增加了我们对当地政府的信任感”。据吴义成观察，经过30多年的发展，如今的在华日资企业本身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早期来这里的日资企业几乎都是产业转移，以传统制造加工为主。比如一个大公司过来拿一块地，投个上千万美元，这种比较多，产品也主要是出口。但随着中国市场发展，很多公司自己有一个转型升级，把中国作为主要的市场来发展，甚至慢慢成了一个区域性总部，而不是单纯的制造基地。”

比如，第一家来到这里的日电波在苏30年，前后历经6次增资，从原先单纯的出口加工，渐渐增设了销售、物流等部门，后来再次整合商流物流，打算做一个综合性总部。董事长久保拓也给我展示了一张苏州工厂30年来的业绩图，一个个增长的柱状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角度很大的斜坡。“其实现在中国的人工成本已经跟日本差不多了，但我们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市场的前景广大、产业配套完善、人才聚集度高。”

不过作为一个在华多年、妻子是中国人的日籍高管，久保拓也见证了当地产业这几年的变迁。这几年，有部分日资企业开始撤走，主要原因是旧产能淘汰。“每家公司的想法不一样，但撤退的多数是电子、电器业，比如电视机相关的产业。”久保拓也说，这类企业在中国同行的竞争面前，成本高企但销售承压，经营状况不佳从而导致企业转移。JETRO在2022年的调查显示，日资企业在华“缩小”业务或“转移、撤退”的原因中，采购费及人工费飙升带来的“成本增加”（43.6％）占比最高，其次是“增长能力弱，发展潜力小”（25.6％），“出口量下滑导致销售额减少”（23.1％）。

如果说前两年撤走的主要是电子等传统产能，但近两年面临挑战的则当数日本的优势产业了。中日优势产能的交替，在汽车市场表现得最为明显。汽车零部件原本是日企在华的重点产业，但中国新能源车崛起后，日系车产业链受到极大影响。JETRO在2023年11月发布的最新调查显示，“日系车衰败”也是一些日企在华“缩小”业务原因。一方面，汽车电动化导致了内燃机市场规模缩小，一些大型车企和零部件供应商受影响严重；另一方面，日系车本身的销售前景也变得不明朗。三岛大辅说，从他跟日企接触的经验看，这是当下一些日企普遍担心的问题，“有一些传统汽车产业的企业，确实在考虑是否再继续投资，还有一部分企业以前可能有点技术，但这十多年下来都被中国同行追得差不多了，他们也在犹豫接下来怎么办，因为他们没有技术领先性了”。

这种竞争压力下的危机感，催促着三岛大辅设立研发中心。“中国的车载市场还会大幅上涨，而且这方面技术变化日新月异。比如PCB板以后可能是自动驾驶、防水防热这些功能都要汇聚。以前的产品是日本总社开发好了，我们拿过来稍作改良就可以了。但是今后肯定就要我们自主研发更适合中国市场的产品了。因为我们发现在很多领域，中国同行的技术水平快赶上我们了，甚至在一些方面已经有所超越。”三岛大辅说。

这或许代表着当下在华继续投资日企的一种普遍心态。河野圆洋说，据他观察，以前日企在华最多就是制造跟销售职能，更多也是跟日企做生意，但现在越来越多的日企开始在中国设立研发中心，这构成了愿意继续扩张的日企中的一部分。“因为现在的在华日企主要是针对中国市场，跟中国企业做生意，就要去开发一些针对本地市场要求的产品。”

正是基于这些考虑，太阳油墨的总社慢慢被苏州工厂说服。在掷下重金的同时，他们提出要求：研发中心在一年内必须建好，以赶上市场的变化速度，中心还要承担一定的基础研究职能。三岛大辅并不担心技术流失，认为如今中国同行的水平不低，也能自己创新，而中国市场则决定了，一些特定的制造技术转移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那具体而言，中国市场在当下还有哪些潜能和优势？吴义成通过招商工作中的接触认为，一个是成长发展的空间，一个是落地的应用场景。这是他在2023年3月去日本参与招商工作发现的动向。那是三年疫情解封后，高新区派出了一支由管委会书记亲自带队的队伍，赴日招商。吴义成发现，在经历了多年的对华投资后，日企对中国的关注热点正在发生变化。比如他们这一次去就谈了很多中小企业，主要集中在初创的技术型企业，如人工智能、医疗和养老器械等。

“很多日企会上来就先问我们，中国有没有他们的产品能落地的应用场景，政府是否能帮他们对应一些场景，让他们的技术能在中国落地做产业化。或者说中国有没有企业可以和他们合作，给他们提供资金或者市场开拓方面的支持。”吴义成说，为此他们已在帮这部分日企对接一些资金和资源平台，尽可能帮他们在中国落地，不排除将采用合资的形式。这将是他们下一阶段招商工作的重点之一。

那一次日本之行，不仅仅是为了招商，更多是为了沟通联谊。时值高新区内的日企数量刚刚突破700家，在经历了三年疫情后，团队决定在当地召开一场联谊晚宴以示庆祝。本来是一个300人的场地，最后来了450多人。包括太阳油墨研发中心在内的7个产业总部类项目和8个增资扩产类项目，都在这次晚宴上进行了集中签约。吴义成在现场看到，会场的走廊都坐满了，过道里都是人。“这是我们去之前没有预想到的，可见大家对于在中国投资还是感兴趣的。” 日企外资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