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浅政明:为何能成为“鬼才”动画导演?

作者:陈璐
汤浅政明:为何能成为“鬼才”动画导演?02022年,汤浅政明的新作《平家物语:犬王》上映,将全球对他的讨论推向了高潮。这部作品入围了第9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片角逐名单,并获得了安妮奖、金球奖等多项提名,2023年也在国内与观众见了面。如今58岁的汤浅政明,已经成为各大电影节的常客,去年冬天,鹿特丹国际电影节还专门回顾了他的作品。在整个动画史中,汤浅政明的艺术风格都堪称独树一帜,成为日本动画业界为数不多的“反叛者”。这自然让人产生了一个疑问:汤浅政明为何会坚持如此独特的风格?他的艺术探索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故事?汤浅政明:为何能成为“鬼才”动画导演?1在鲸鱼的肚子里这个超现实空间,四人重新发现了过去的梦想和彼此间的爱情《心灵游戏》:最好的起点

汤浅政明的电影并不适合所有人,这句评价对《心灵游戏》(2004)可能尤为正确。和许多观众一样,我是通过《四叠半神话大系》(2010)和《乒乓》(2014)开始认识汤浅政明的,这两部电视动画分别改编自森见登美彦和松本大洋的作品。但最能体现汤浅政明美学风格的,是其处女作《心灵游戏》。

这部影片的故事从一个酒馆开始,西看着青梅竹马的弥和她的未婚夫,正陷入沉思时,黑帮突然闯入。胆小的西试图拯救弥,却即刻中弹身亡。在天堂中,西从上帝面前逃走重返人间,开始以新的态度面对生活。他带着弥和她姐姐一起逃跑,意外坠入大海,被一头巨鲸吞下。在这个超现实的空间——鲸鱼的肚子里,他们遇到了一位被困多年的老人。四个人在此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并重新发现了各自的梦想和彼此的爱情。

人们常说“动画可以做到任何事”。但当代动画似乎正趋向于现实主义,动画师们追求着发丝的逼真、布料的自然……然而,汤浅政明在《心灵游戏》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动画为何非得逼真?在他的笔下,弥的头发变成了蝴蝶触角,温柔地探入西的身体。当两人初次亲密接触时,世界由单调变为斑斓。他们长出了翅膀和触角,化作蝴蝶,变成两团紧密纠缠的色块,仿佛马蒂斯笔下跳舞的小人,在无垠空间里翻飞。画面中,煎锅上融化的黄油、反复的添煤动作,以及拉着汽笛呼啸前进的火车,以蒙太奇手法交织在一起。最终,当火车坠落,海浪退去,画面回归现实,裸露的两人依偎在一起。

不同于传统的商业动画,《心灵游戏》更像一场艺术实验,用表现主义的笔触,给观众带来视觉上的冲击。他用画面捕捉人物内心的波动:当人物心神恍惚,画面便跟着模糊;当人物欢天喜地,画面又变得明亮。西死后遇到的“上帝”,形象千变万化,仿佛也在告诉观众,“上帝”不过是主人公内心的一种映射。汤浅政明喜欢在作品中搅动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加入时而现实、时而幻想的元素。电影尾声,鲸鱼快死了,四人决定奋力一搏,他们边跑边胡思乱想:弥回想起未婚夫的假发,西想到儿时不爱喝牛奶的自己,弥的姐姐回忆起曾经救过的狗,而老人则想到自己年轻时离家的遗憾。这一充满意识流风格的片段,持续了足足十分钟,似乎在表达电影开始时西手机上的那句话:“你的生活是你选择的结果。”当他们终于成功逃离后,不同选择导致的平行时空开始交错,故事延续着、变化着,仿佛在说未来总在改变。

这部充满后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在观众中引发了极端不同的反应。赞扬者称赞“若没有《心灵游戏》,二维动画可能会消亡”。批评者却认为这部作品“看不懂”“缺乏故事性”,甚至质疑:“这真的是电影吗?”虽然《心灵游戏》在日本文化厅媒体艺术节等电影节上受到了赞誉,但票房却惨遭失败。面对这些评价,汤浅政明告诉我他当时有些不服,也有些对抗心理,于是暂停了长篇动画的制作,转而投入到电视动画的创作中,如《兽爪》《海马》《四叠半神话大系》《乒乓》等。

对于那些期待他长篇作品的观众而言,这一等就是整整13年。2017年,他一口气推出了两部长片《宣告黎明的露之歌》和《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前者在法国昂西国际动画电影节上荣获长篇单元最高奖,使他成为继宫崎骏和高畑勋之后第三位获此殊荣的日本导演;后者在渥太华国际动画电影节中也赢得了长篇单元大奖。汤浅政明:为何能成为“鬼才”动画导演?2电视动画《四叠半神话大系》(2010)汤浅政明:为何能成为“鬼才”动画导演?3汤浅政明常被视为今敏的艺术继承者,两位导演都热衷于探索人物的梦境与潜意识。他记得有次在新加坡,记者问他《心灵游戏》是否受到今敏《红辣椒》(2006)的影响,但实际《心灵游戏》是比《红辣椒》更早的作品。他坦承自己非常欣赏今敏的作品,特别是镜头运用和转场技巧,都极具个人特色。“我总会想如果我也能做到这一点就好了,所以虽然没有直接借鉴,但带着这种意识进行创作,可能导致呈现出了相似的感觉。不过方向或许相同,但我们绘画手法和制作方式却完全不同。”汤浅说。

的确,虽然两者的作品都有着虚实交接的类似之处,但今敏的作品一直着眼于现实,而汤浅政明总是将想象直接作用在现实之上,让人物的情感和意识具象化,深入展示他们的内心世界。在他的动画里,人物和空间总是随着情感不断变化,因为汤浅想要呈现的是角色内心的主观风景,而非单纯的客观现实。在他看来,动画如果仅仅是对真实世界的模仿,就失去了自己独特的趣味。“我喜欢在动画中表现一种释放感,或者说,自由感。”汤浅说。在他看来,动画不仅仅是一幅静止的图画,更是可以让观众融入其中,激发想象的立体空间。并且,越是简单的画面,往往越能让观众深入其中。

观众们常评价,汤浅政明与森见登美彦是对完美组合,认为森见的故事十分契合汤浅的表现手法。在《四叠半神话大系》里,男主“我”住在京都一个四叠半大的房间里,内心渴望着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但“我”常常后悔自己的选择,希望能重新来过。最终,“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直被困在由无数个四叠半房间组成的平行世界中,只有勇敢地走出房间,才能真正拥抱生活。

这部作品,与其说发生在四叠半的房间内,不如说发生在“我”的内心深处。汤浅政明通过他的表现技巧,让男主的复杂心理活动在观众面前生动展开。比如,面对暗恋对象的新恋情时,男主的形象肉眼可见地变得“方”了。此外,男主所在的空间也总是充满了动感与不稳定性,这似乎在暗示,他身处的并非是客观且稳定的现实空间,而是随着他的心理变化而波动的主观世界。

在另一部改编自森见登美彦小说的电影《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2017)中,汤浅政明巧妙地将一个贯穿四季的故事压缩到了一夜之间。电影讲述了一位短发少女因为想要寻找“伪电气白兰”踏入夜色之中,与此同时,一个暗恋她的男孩也为帮她寻找儿时绘本展开了旅程。两条故事线在夜晚交织,随着色彩转换,观众与她一同经历了春天的婚礼、夏天的图书市场、秋天的学园祭和冬季的感冒,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冒险。

影片伊始便是黑夜,等到黎明到来,故事也随之结束,两位主人公明确了彼此心意,终于走到了一起。这个夜里穿插着各种故事,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幻想。无数人物在这梦幻般的时空里出现又消失,物理时间变得十分模糊。其中有一幕少女与老人斗酒,时间在他们之间流转得截然不同,仿佛在说,青春与年老的时间感是相对的。这种时间处理,不仅是对传统叙事的挑战,也是对观众心理感知的探索。汤浅政明通过这种手法,将观众带入了一个既奇幻又充满情感的精神世界。

要通俗易懂,也要复杂难解

与其他知名导演相比,汤浅政明有着显著的不同。他的很多作品并非原创,而是改编自小说或漫画,这与宫崎骏、大友克洋、今敏、细田守以及新海诚等作者型导演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汤浅政明也会参与编剧工作,如早期的《兽爪》和《海马》,但显然他并不那么执着于原创。在他的创作中,故事不过是个外壳,动画本身才是灵魂。动画作为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存在,用色彩、线条、运动和节奏创造出了一门独立的艺术语言。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注重影片的故事性,以及保持艺术性和商业性之间平衡的重要性。在我们的谈话中,他坦言这是一项挑战,也是他未来工作的重点。即使《心灵游戏》被很多人批评缺乏故事性,但从制作之初汤浅政明就在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优先考虑故事的结构和架构,然后再通过画面去展现,“其实能够同时创作出来是最好的,但实际在画的过程中很容易关注画面的好坏,这可能会偏离初衷,所以我必须抑制住自己想画下去的欲望”。汤浅政明:为何能成为“鬼才”动画导演?4《宣告黎明的露之歌》获得了2017年法国昂西国际动画影展最佳动画长片

谈及自己的故事偏好,他回忆起小时候受喜爱少女漫画的姐姐影响,曾临摹过如上原希美子《萝莉的青春》等少女漫画作品。这些漫画中,有一些非常暗黑,比如描述看似纯真的小女孩实则是残忍的连环杀手。这种对人性阴暗面的探索,令汤浅政明印象非常深刻,也在他此后的作品里常有表达。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观察到观众倾向于更明朗、清新的内容,便将自己偏爱的暗黑元素藏了起来。但在《犬王》(2022)中,他重新探索了这种风格。因为考虑到近些年《进击的巨人》《鬼灭之刃》等作品的成功,他觉得自己的尝试或许也能获得认可。

从表面上看,《犬王》可能是汤浅最通俗易懂的作品。这部影片灵感来自《平家物语》,讲述的是室町时代,平氏家族败给源氏家族之后200年的故事。影片中,畸形的能乐师犬王和失明的琵琶法师友鱼,在京都结下了不寻常的友谊。他们与未成佛的平家亡灵接触,将平家的故事演奏成歌,超度怨灵。这些表演引起轰动,音乐也成为流行歌曲。然而,源氏家族认为这威胁到了国家统一。

这部电影仿佛一出摇滚歌剧,融合了多种音乐风格与日本传统乐器。犬王和友鱼的故事不仅仅是历史传奇,更展现了汤浅对复杂人性的深入探索。他对那些生活在社会边缘的群体特别感兴趣,即便是在严峻的外界压力下,这些人物仍然追求着自由和自我表达。

汤浅政明喜欢刻画复杂的角色,他欣赏人性的多样性,不愿将人物性格简单化。他回忆小时候看动画,有哪里看不懂,就会一遍又一遍地看,每次都能有新的发现。长大后,他便也想创作出那些非反复观看不可,一次难以全然领会的作品。这种方式虽然偶尔会让观众觉得有些困惑,但他坚信,只要观众深入理解,就能感受到作品中角色性格的一致性,体验到那些人物内心丰富而深刻的情感与思考。

《犬王》之后,汤浅政明宣布要休息一段时间。这两年,他在推特上常发些只有几秒钟的小动画,都是些简单的人物和物体运动。他觉得严峻的现实下,自己更喜欢创作些轻松幽默的东西,然后分享到网上。动画,或许就是他的生活和表达,而这样的日子,直到现在仍在继续。汤浅政明:为何能成为“鬼才”动画导演?5三联生活周刊:你的个人风格非常突出。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在动画作品中打造这样的风格的?

汤浅政明:小时候,我梦想成为漫画家。13岁时,日本掀起了动画热潮,我也开始憧憬做动画。后来,我选择了学习美术专业,这成为我进入动画行业的契机。进入动画行业后,我发现做动画比想象中更艰辛。最开始我在《超能力魔美》中做中间画,但总是难以准确捕捉导演的意图,导演藤子不二雄会亲自检查画面,有时直接上手把我的画全改了。因为工资是按天结的,画面没通过检查,一分钱也拿不到。那时我觉得自己可能没有才能,萌生过想要退出的想法。

后来,在《奇天烈大百科》中,我意识到,如果不能在工作中融入自己的创造力,就会很痛苦。在《樱桃小丸子》和《蜡笔小新》期间,我成为原画师,尝试在主题曲部分加入个人艺术表达,观众反响意外地不错。我发现,表达自己头脑里的创意比画别人的想法容易,这可能会是我未来创作的方向。回想起来,我当时的问题还是画得不够好。我曾执着于画出高水平的画,但周围的人告诉我不必那么认真。后来我明白了,动画的关键是平衡:既要节省时间又要画得好,并能表达自己想展现的内容。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动画经常改编自小说或漫画。这个过程中,你认为不同媒介带来的挑战是什么?

汤浅政明: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不同的媒介内容,比如漫画、小说、话剧或电影。我会根据自己的兴趣来想象如何绘制这些内容,以吸引不同类型的观众。例如,小说里对“绝世美男”的简单描述,却会让每个人脑海里浮现出不同形象。所以在《四叠半神话大系》中,我干脆选择不画这样的脸,而是让角色的面部发光。

小说和漫画有个共同点:都让读者按自己的节奏阅读。小说用文字展现场景和背景,漫画虽有画面,但也依赖大量文字和台词。但动画不同,通过背景设计和角色动作,可以减少台词的使用。在《乒乓》中,松本大洋的漫画已经非常完美,我的任务是尽量使用这些原画,在电视上完美展现。《四叠半神话大系》和《乒乓》是我认为自己努力思考后做出的不错的改编作品。

三联生活周刊:你同时制作电视和电影动画。你认为这两者最主要的不同是什么?

汤浅政明:电视动画的关键在于保持观众每周的兴趣。由于制作周期较长,适合培养新人。以前,电视动画每集的质量可以有所波动,有利于新人成长。但近来,社会对电视动画的每一集都有更高要求,这增加了压力。

现在,对于创新或者新人的作品,行业趋向于避免风险,不容许失败。例如,以前绘制动画时,我会先画走路的动作,因为角色不同,走路的方式也多种多样,走和跑也都不一样。现在,为规避风险,通常会画出一个人在走路,跑步时只是加快帧数。吉卜力的《侧耳倾听》里,主人公几乎一直在跑,直到最后才慢下来,这是需要原画师手绘大量画面才能达成的动画效果。虽然调整帧数是可行的调节手段,但如果这成为行业习惯,对追求质量的创作者来说,可能会感到不适。汤浅政明:为何能成为“鬼才”动画导演?6三联生活周刊:在导演过程中,你提到需要克制自己画画的欲望。有一次我有机会采访宫崎吾朗导演,他提到宫崎骏导演是先有画面再创作。你的方法是否相同?

汤浅政明:漫画的个人风格鲜明,是因为漫画是由一个人从头到尾绘制的。皮克斯动画一般从画面开始,如果不行可以重来。但日本的手绘动画推倒重来非常辛苦,不太现实,所以通常还是从故事架构开始。宫崎骏导演的厉害之处在于,即使他的故事出现漏洞,也能用完美的画面弥补,他在分镜中加入了大量自己的画。

三联生活周刊:许多中文媒体提到宫崎骏导演称你为“百年难遇的天才”。能分享一下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这样的评价的吗?

汤浅政明:这是在哪里看到的?如果有,请发给我。我总是在尝试各种挑战,如果动画界的前辈或大师给予肯定,我会把这些评价打印出来,挂在工作室激励自己。我与宫崎骏导演从未有过直接接触。与他最近的一次是去吉卜力工作室找朋友,我拿了面小镜子观察了下从背后经过的宫崎骏导演。那次,是因为一批法国动画学者想要参观我的工作室,但我的工作室非常小,想着能不能带他们参观更多,便拜托了好几个朋友。有位在吉卜力工作的朋友带我们进了吉卜力,无意中打扰了宫崎骏导演,他突然开门大吼了声“你们在干什么?”。尽管他很生气,但我们都很激动,因为吉卜力平时是禁止参观的。

(感谢王晓蓉对翻译的帮助) 汤浅政明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