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靠微短剧“翻身”的演员们
作者:孙雅兰
张震的第一部微短剧叫《我的七个姐姐是大佬》,典型的男频题材。站在片场,她首先感受到的是快速运转的节奏,无论哪个环节,都至少快过传统影视剧一倍的时间。演员进入任何状态或情绪都要快,说台词也要快,只需要调动夸张的动作或表情,目的是让观众一眼看出人物标签化的性格。一个微短剧演员的“自我修养”通常是:快速入戏和出戏的能力,只是这种“入戏”只需要体现在表面的形式上。“上一场戏还在开心地聊天,下一场戏就要你马上哭。”张震说。这时候只能利用工作人员调试设备的短暂间隙调动情绪。将时间一再压缩,是微短剧片场的最高准则,“巴不得一天让你拍23小时,能5天拍完就不给7天”。
微短剧的表演方式,对演员提出了新的要求,张震的方法是逼迫自己建立表演时的信念感,尤其是演战神题材时。在微短剧规模不断壮大的这两年,战神一直是热度最高的题材。战神题材的主角通常会有一个玄幻的身份,比如东海神王、九州战神,因为某些隐情佯装成普通人,直到受尽欺凌后才亮出真实身份,让所有欺压他的人付出代价,这样的剧情常常伴随着频繁的谩骂和耳光展开,在极致的屈辱和陡然的反转之间不断拉高观众情绪。张震演过女战神,每次熟悉台词前,她都要不停给自己打气“我是战神,我是战神”,这样她才能念出那些又狂又拽的台词,淡然接受所有人在自己面前磕头、下跪的场面,“否则很多台词根本说不出口,自己都觉得尴尬”。张震回忆自己以前参演影视剧,拿到剧本后需要认真分析故事背景、人物关系和人物心理等,甚至提前一个月进行剧本围读、进组训练,在片场还要经常跟导演或摄影师沟通,交流一些对人物或表演的想法。轮到演微短剧时,只能是导演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导演指令以外的自我发挥都属于多余。但张震并不敢全然信任导演,许多拍摄微短剧的导演都是新手,以前多在传统影视剧组担任副导演、灯光师、演员或美术,甚至是从婚纱摄影、宣传片导演转过来的。“他们很多人都不知道导演是干什么的,只知道盯哪个镜头好看,有时候还问我这个镜头行不行,我哪懂啊。”张震说。她搭戏的对象也跟从前大不一样,短视频达人、信息流广告演员、纯素人,有些是带资进组,有些是资方的裙带关系,“他们连台词都说不清楚,对我们来说很煎熬”。
现在的横店已经少能见到影视剧组开机,取而代之的是遍地开花的竖屏微短剧,专业影视人纷纷转战竖屏,其中也包括大量像张震这样的在横店求生的演员,他们大多以配角、特约演员、群众演员的身份辗转影视圈多年,微短剧使他们摇身一变升为主角,有了源源不断的片约,只是这一切并没有让他们觉得自己更靠近影视圈了。
新人也不缺通告。努尔在2023年1月来到横店,那时他还未从学校毕业,念的专业是新能源汽车,心里却想做演员。他在横店找到的第一个角色,是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小太监,虽然戏份很少,却在剧组待了两个月。出演微短剧之前,他的全部行业经验仅限于此类群演,用他的话来说:“跟道具没什么区别”。
我第一次见到努尔是在江湖酒吧,那晚他出现的时候已经快到零点,为的是等下半夜的上戏通告,那是一个微短剧中的男二号。努尔很少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别人玩牌,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后,终于等来了通告。酒吧的人总是夸奖努尔的外貌,说这是他闯荡微短剧的优势。努尔来自新疆,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身高也接近一米八,这为他赢得了机会。最初的一次,是他去朋友的微短剧剧组探班,剧组的导演和制片人相中了他,鼓励他出来拍微短剧,并承诺要将他培养成男主角,尽管努尔从未受过任何科班训练,在此之前甚少有演戏的经验,台词功底更加棘手,但没人介意。努尔并不喜欢微短剧浮夸的剧情,“都是富家公子、富家千金,动不动就几个亿几个亿地付款。男主都是很厉害的人,但平时会伪装成普通人,等到被谁欺负了,一通电话就能搞垮人家”。与之相应的,演员的表演也需要配合更夸张的表情或动作,努尔如此形容导演的要求:表现难受的时候,要皱紧眉头;表现痛苦的时候,要憋到全脸通红、眼睛充满血丝;说台词也要有起伏和变化,否则“就会显得表演很平淡,难以吸引人看下去”。然而一旦进入情境,努尔也不免演到忘情,他曾经演过一部的战神微短剧,剧情是男主的父母被害,他闭关修炼几年后变得很厉害,一路开挂地完成了复仇,过程中他觉得“演得挺爽”。有时候,努尔还很羡慕一些爆款演员一部剧的片酬能达到两三万,而他只有一万,他听说徐艺真和孙樾这样的微短剧顶流,一部戏片酬高达三四十万。
出生于1998年的徐艺真和大她一岁的搭档孙樾,两人频繁以CP形象出现在不同的微短剧中,包括《哎呀!皇后娘娘来打工》《季总您的马甲叒掉了?》《重生后被渣男死对头宠上天》等,相似的剧情和固定的阵容可能会让普通观众晕头转向,但这也是演员以量取胜的方式。制片人惠祥意曾与徐艺真合作过一部微短剧,此后他只要一跟投资方聊项目,对方都会流露出只想找爆款演员、爆款团队的意愿,惠祥意认为这多少有些盲目,“现在微短剧的资方90%都是圈外人,只认爆款团队,从来没人去研究他们为什么能火,其实完全可以复制的”。在他看来,徐艺真和孙樾这样的演员外表算不上最出众,但胜在有记忆点和亲和力,表演也没那么浮夸,更接近影视剧的生活化特点,两人之间的CP感也强化了粉丝的黏性。
投资方对爆款演员的依赖,意味着传统影视剧演员入局微短剧没有太大优势。可以说,竖屏主动与横屏划清了界限,分界的标准是流量与数据。张震就曾经推荐过一个朋友拍微短剧,对方经常出演电视剧中的男二、男三号,过去一年多都没接到戏,张震就劝他来拍微短剧,起初他并不愿意,考虑到漂在北京的高昂成本,还是点头答应了。等到张震把资料推给片方,换来的却是一句质疑:“他演过爆款微短剧吗?”张震被问蒙了,“他可是电视剧的主演,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张震记得,自己刚开始接微短剧时,身边认识的演员没有多少愿意跟风的,“北京的一些朋友都快饿死了都不愿意来,来了之后也拉不下面子张这个嘴,要不然就嫌价格低”。那些不肯接微短剧的朋友,因为没戏拍,很多都转行了,去做电商直播,或者转做幕后,还有人选择结婚生子。只有她豁出去了,微短剧一部接一部,“我就不信横屏剧我转不出来,竖屏还转不出来了?”直奔赚钱而去的张震,在一开始便将片酬定在了高位,尽管这还是比她拍影视剧的价格低了几千,但胜在数量——影视剧的数量已远赶不上微短剧,同一时期里横店“在筹备拍摄的微短剧能达到五六十部,影视剧却只有两三部”。
作为横店最早一波入局微短剧的演员,张震承认自己吃尽了红利,与她同一时期入局的几位演员都是如此,从来不愁没戏拍。“每个人起码不下10部爆款,但我们从来不拿这个说事。”因为演了太多微短剧,有时候朋友发消息祝贺她的作品成为爆款,她都有些迷糊,反问道:“你指哪一部?”张震曾参演过一部名叫《狂野小农民》的微短剧,在其中饰演一个寡妇,后来跟小叔子好上了,演完就被许多观众记住了,每次她在自己的社交平台更新动态,下面评论刷的都是“嫂子”。张震分析这部剧走红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擦边,再加上农村题材更容易下沉。但同时这剧又并未真正触犯伦理边界。但张震参演的更多微短剧即使播出数据不错,也难免剧和人都被一同遗忘,淹没在千篇一律的微短剧海洋中,“对爆款来说,演员不重要,剧本才重要”。
张震接演的角色都是女一号,但她并不将其视为打开事业运途的一扇窗户,“竖屏出不了作品,微短剧不能叫作品,只能算是对我职业能力的一种考验”。她所指的考验,听起来更像是在耐力上逼近极限。初期张震接拍的大多是战神题材,平均3到5天拍完一部,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为了提神,她一天能喝6瓶咖啡或红牛,结果晚上收工以后又睡不着了,只能吃安眠药。时间最紧张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卸妆,睡醒后接着拍,这时候演戏只顾得上念台词,“吧啦吧啦,说完了,行,接着下一场,吧啦吧啦。”张震为此自创了一套“瞬间记忆法”,每开始背一段新词,立马清空上一场的词,背到最后收工的时候,她敲敲自己的脑瓜子,“实打实地发闷”。一次她熬夜熬到栽倒在片场,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输液管里正往身体输血。
张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有挑不完的剧本和角色。以前面对传统影视剧,找到张震的都是反派角色,比如疯女人、小三,现在她不仅可以演正派,还可以选不同类型的款式,甜美可爱的、知性文静的、独立清醒的,就像橱窗里的洋娃娃一样应有尽有,又像快餐速食一样供人囫囵果腹。演的多了,张震开始体味到其中的副作用——拍戏拍麻了。演来演去都是穿越、逆袭、复仇,“看到一本网络小说,从大纲阶段就套来套去,换汤不换药”。
演员安钦夫管拍微短剧叫“下海”。安钦夫从拍儿童剧和喜剧开始出道,入行已经10年。一开始,他对微短剧充满抗拒,觉得微短剧的演员谈不上表演,只不过是念台词的机器,或者是网红拍段子,“我自诩为专业演员,拍微短剧就是自降台阶”。从去年3月开始,不停有人邀请他拍微短剧,他纠结了半年,直到发现很难再接到影视剧项目,便鼓足勇气“下海了”,“你没有选择角色的权利,只有角色选择你的权利”。过去最忙的时候,安钦夫一年接了8部网大(网络大电影)。2022年他还接到了几部横屏微短剧,一年后连横屏微短剧都接不到了。过去一年他唯一接到的大项目是一档喜剧竞演综艺。
安钦夫于是从2023年9月开始拍微短剧,一共参演过5部微短剧,拿到的全都是男一号。“把我的心气都养高了,我都已经干了自己不喜欢的事,还去演配角吗?没必要。”只是做男主的代价是比其他演员辛苦得多,拍戏过程中,安钦夫每天只能睡4个小时。他最新出演的项目改编自网络小说,讲一个现代人穿越到古代,利用通晓的尖端技术成就了一番伟业,最后跻身成为藩王,身边围着一堆老婆。安钦夫演过的微短剧全部是穿越逆袭题材,这是男频向最火爆的题材之一,安钦夫称之为“打脸剧”,“(人物)前期有多弱,后期就让他有多爽”。相对应的女频题材则是复仇剧情,主人公前期被人欺负,后期强大起来后开始复仇。微短剧的人物设定只需要套用简单的公式,最后呈现出的则是千人一面的形象。
随着微短剧市场急速增长,对演员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横店开始出现抢演员的局面。安钦夫告诉我,以前很多影视项目在北京建组和面试演员,现在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横店的微短剧剧组为了节省经费,大多会选择在横店片场挑选演员,一听说哪部戏马上杀青了,赶紧过去挑人,相中谁了就当场留下。很多演员专门搬来横店住下,就为了提高接戏的效率。安钦夫的第5部微短剧就是这样定下的,原本他计划杀青后就回北京休息,机票都订好了,最后只好临时调整计划,留在横店继续拍戏。项目越接越多,安钦夫的戏越演越顺,“既然都下海了,下个脚踝跟下个膝盖没什么区别”。
短短3个月里,安钦夫观察到专业影视人纷纷涌入,服化道也越来越讲究,但剧本仍然和传统影视剧相去甚远,他认为这是由微短剧的基因所决定的。微短剧的基本逻辑是一分钟一集,动辄拍至100集,每一集最重要的是埋钩子,吸引人往下看,再怎么变化,也很难呈现饱满的人物形象、展现人物完整的心路历程,这就决定了微短剧的人物普遍脸谱化、模式化、标签化,一个剧里的人物改个名字就可以拍成另一部剧了,甚至不同剧的剧名都很相似。“别说我了,包括导演、制片团队,他们都门儿清,拍这个东西就是为了生存,没人把它当艺术搞。”微短剧很少出现演职员表的字幕,大部分幕后工作人员与剧目不会产生绑定关系,相比之下,站在幕前的演员明显需要承受更多目光的注视,这决定了他们接选项目时的忐忑不安。
2023年下半年,张震开始有意识地拒绝男频向的剧本,身为女性,她总是感到被其中的情节冒犯。“一个男人可以同时有好几个老婆,我觉得太物化女性了,不尊重女性,我有点反感。”还有一些触碰伦理边界的人物关系,张震也接受不了,比如“谁跟谁的后爸好了,谁跟谁的后妈好了”;愈演愈烈的擦边情节更是令她感到不适,“露腿、露沟、露腰,裙子短到你一撅就露屁股,还整上了皮鞭,咱是演员,不是拍AV,互联网是有记忆的,这东西拿出去我都嫌丢人”。
但更多的时候,张震只能感慨演员的被动处境,“除非转做幕后”,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这样才有更大空间决定自己参与的项目。如果想深入进军影视圈,微短剧对演员来说非但不是加分项,还可能变成减分项。对此张震心知肚明,她曾见过一些影视剧在筹备阶段找演员时,会白纸黑字注明不招微短剧演员。张震的应对之策是准备两版演员资料,第一版只有影视剧作品,第二版既有影视剧也有微短剧,当她应聘影视剧时拿出第一版,应聘微短剧时就拿出第二版。
微短剧未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张震心里没底。去年张震接演了优酷的首部自制微短剧,虽然她很满意其专业的剧本和团队,但仍然掩藏不住内心的担忧,“专业影视人下沉到微短剧,不一定能做出爆款”。她跟我提了几个微短剧观众爱看的元素,呼来呼去的巴掌、动辄下跪的人马、开着豪车的少爷等,主打一个爽感。如果要再进一步研究规律,只能看概率。“靠命、靠运气。”张震说。
2023年5月,张震参演的电影《预制厨神》在山东莱阳开机,11月,她参演的惊悚电影《撞邪》在网络上映,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在微短剧横行的时代,还能接到电影”。更重要的是,她想借此向大家证明,自己不是只演微短剧的演员。在张震内心,始终无法彻底接受微短剧,她将微短剧演员界定为“脚脖子演员”,对她来说,只有参演横屏影视剧,才算走上更高的舞台。
听说横屏影视剧并不认可微短剧演员,安钦夫担心对自己的演艺事业造成负面影响,他甚至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更新剧组的花絮,并且要求剧组不要在演职员表中露出自己的名字。目前他参演的微短剧都还未上线播出,这段时间他总是暗自祈祷“千万不要爆”,不希望被人认出来。但同时他又暗自庆幸微短剧的演员大部分都无法被观众记住,即便是徐艺真和孙樾这样的顶流也并未破圈,“在大众视野内不会产生任何的波澜”。有时候他和其他业内人士聊起,都认为微短剧的风口最多持续到今年下半年,就像当年网大的发展轨迹一样,迎来内容监管的同时也将告别野蛮生长的势头。“大家都在赶最后一波风口,再挣一波钱”。 微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