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老师能为“成人”做什么

作者:杨璐
大学老师能为“成人”做什么0临近期末考试,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葡语系的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闵雪飞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一条内容,跟这个内容相关的,说如果哪个同学能用葡萄牙语唱rap,她就给加5分。过了几天,她的学生真的就录了rap视频发了出来,视频里说“唱得好不好没关系,老师说重要的是奖励有胆量且脸皮厚的人”。外语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专业,以后到社会上闯荡,“有胆量和脸皮厚”当然很重要。本科阶段的教育其实就是这样的,看起来是传授知识,但过程中也在非认知技能上给学生磨炼的机会。

闵雪飞曾经两次被评为北京大学“优秀班主任”。我是在一次关于年轻人困境与出路的研讨会上听过她的发言。她对大学生处境的共情和真诚的关心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也是教学科研工作之外,愿意花时间帮助学生“成人”的那种老师。在体制内工作的人逐渐减少发朋友圈的潮流里,闵雪飞在朋友圈里特别直率地发表见解,其实很多内容是发给学生们看的,有的是关于学习,有的是关于人生,也有这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人生怎么走要抬头看路。

大学应该怎么上,闵雪飞很有经验。她曾经分享过一个形象的比喻。“上大学就是一个洋葱头养成计划:一个人的专业应该成为最里面的那个芯,围绕着这个芯,一层一层生长,最后紫衣加身。学校是土壤,课程是肥料,学分是决定能不能穿上紫衣的条件。然而,长得圈多圈少,长得水灵还是干瘪,那就是学生的自由意志了。”这其实也是在讲,本科教育里,学生和老师各有角色。“养成”这件事是大学生自己的责任,但同时,学校和老师应该为学生提供支持。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徐岚说:“已经读到大学阶段,学生不应该让别人替自己来作决定。但是,大学生的人格还不很成熟,他需要向有经验的人去咨询人生发展的问题。老师就很重要,他对学生的决定起支撑作用。”

大学新生真的会不知所措。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原院长钱颖一曾经在文章里把清华大学学生的状态总结为“忙、茫、盲”。“清华学生生活的首要特征是忙碌,课程多、作业多、活动多,比高中忙。忙碌之后是茫然,不像在高中,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茫然之后是盲目,盲目听辅导员的话,盲目跟着学哥学姐的脚步走。因为他们是过来人。虽然忙碌和茫然是各国大学生的共性,但是盲目是我们的特色。”闵雪飞帮学生捋清楚他们大学阶段的想法。“特别是在大一和大二的时候。大一,我先把学生的忧虑给卸下来,给学生安全感,让他们踏踏实实学习。大二的时候,学生就能有一个方向和目标了,或者是升学未来做学者,或者就业。大三,我就不用管了。我的经验是大一付出得多一点,学生到了高年级,问题会少很多,不然高年级出问题会很频繁。”闵雪飞说。大学老师能为“成人”做什么1她给学生提供了从怎么适应大学生活到学业规划的各种建议和心理开导。北京大学里高手如云,学生常见的不适应就是比过去十几年都激烈的竞争。“拿英语为例,城市和农村,大城市和中小城市,差异是很大的。他们能够拥有自己的成长叙事,像升级打怪一样看看自己能战胜多少自我,我觉得在北大的学习就是成功的。我要他们不要去看其他人,那样的话你会陷入一个非常无聊的同侪压力。”闵雪飞说。学生另外一个常见的困惑就是如何度过大学四年和未来规划。因为竞争太激烈,很多学生一进大学会去找同乡的师哥师姐问攻略。闵雪飞带的是葡萄牙语专业的学生,就业情况有特殊性。她说:“葡语专业是比较好找工作的,他们不必那么紧张。但是,他们一进北大,可能就被焦虑情绪感染了。我跟他们讲,千万不要听你那边的师兄师姐讲什么。如果愿意问的话,你们问我们自己专业的师兄师姐。因为流行的怎么搞绩点、怎么争取支教保研等,对葡语学生来讲不一定是好的选择。他们想当公务员,好好学习专业,然后参加外交部遴选也是一种选择。”

解决了常见的担忧,闵雪飞希望她的学生能够享受美好的大学时光,同时明确心中所爱,无论是人还是事。她不建议学生惯性读研,也不建议学生因为不知道干什么而一路读书。如果找到所爱,她鼓励学生全力以赴。“如果真的确定喜欢,也不用犹豫,或者畏难,因为其他路也是一样的难。我时刻准备帮助他们。”闵雪飞曾经在一个访谈里说。

寻找所爱,是需要去探索和试错的。现在大学生普遍忙。闵雪飞说:“我们学生需要学的课太多了,跟国外不一样。比如说,他们去交流的时候,就学3门课。在北大,学生一个学期要选七八门课,甚至有的同学选了10门课。现在说学生有选水课的现象,他们不选水课能行吗?”面对这样的客观环境,闵雪飞是在工作范围里,尽量给学生留出闲暇。“我很反对一说要提高学生的什么方面,就开一门课。上课占用了学生大部分时间。我们专业采用了一种高效的上课方式,非常认真地去设计了课程、课程之间的配合和作业。然后,我们给学生留下自我成长的时间,让他们能够去独处,能够去思索。就算单纯讲葡萄牙语专业的学习,语言这东西不是上课就能领会的,也需要很多课外的功夫。”闵雪飞说。大学老师能为“成人”做什么2季声珊到中国传媒大学给文化产业学院的学生上课,特别容易被想成了促进就业。她除了跟孙燕姿合作过,在过去的20多年里,她还曾经是辛晓琪、陈洁仪等歌手的经纪人代表,担任过唱片公司和音乐娱乐公司的高管,在音乐产业链上有深厚的资源。实际上,中国传媒大学老师们的意图不仅仅如此。传媒大学一直有从业者来教学生的传统,因为传媒、广告、公关、影视等实践性很强的专业,除了要学习学术理论,如果想胜任工作,平稳过渡到社会上去闯荡,要具备隐形素质。季声珊告诉同学们:“硬技能让你站在起跑点上,软技能才是你最后的结果。你的社交能力、沟通能力、生活态度、价值观这些才是关键。现在已经有人工智能,你的知识容量不可能比它厉害。所以,现在最大的拼搏不是塞知识,而是透彻地了解,然后去实践中活学活用。”

一位优秀的经纪人应该什么样,季声珊站在讲台上就是鲜活的教材。她的教法里第一件事是引导和鼓励学生好好学习。这其中就涉及人际沟通和交流的方法,如何润物细无声地让对方接受你的观点。季声珊说:“我要是开始就讲大学里你们要认真读书,小孩子从小就听很多遍了。我不能这样讲课,你想听八卦,我们就直接聊八卦,讲我的学习和工作经历。你听得正嗨的时候,我立刻就植入,告诉你,读书很重要,不要像我一样用到的时候,方恨少。那样就死定了。他们立刻就听进去了。”

她的讲课其实就是在示范,然后她还要给学生讲明白,希望学生们能在实践中用起来。这种方法很容易触动学生。有一位学生课后给她写:“您讲到与人交流时,对方是希望给出建议,还是单纯想发泄的事情。这让我联想到我的生活,对我来说,这是一直有些困扰我的事情。我很难分辨这种事。您讲的内容更提醒了我,日常交往要注意的事。这不仅对工作很重要,对于日常生活,与朋友交流也很重要。”大学老师能为“成人”做什么3季声珊课上第二件重要的事情是表述能力。“我一直提醒大家,表述能力就是我们传播最重要的工作。我觉得传媒大学的孩子声音都很好,口齿清晰。但是有一个东西他们要练习,就是代入感。比如对歌手来讲,声线是基础,可如果没有代入感,是没有在真正诠释歌曲的。”她的课上,每一个同学都要站起来发言。发言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她对学生的训练。”第一天可能会害羞,第二天至少一半的同学已经讲话很厉害了,少部分学生已经抓到了重点,他们很开心甚至很炫耀了。”季声珊说。

讲话紧张的学生,她也有办法。“有一个学生讲得零零落落,其实他的切入点非常有趣,想法也很有深度。我就走到他面前,我忘了有没有握他的手,因为我认为肢体语言很重要。我说:‘你知道你有多优秀吗?他吓一跳。我说你的遣词用字几乎是研究生水平,你只缺表达,不能让大家看到你内心的优秀。我教你一个方法,把你想说的写下来。明早给你翻盘机会。我跟你赌,你写完再讲,绝对讲得非常好。’我给他加油。”季声珊说。她教给学生练习表达的具体方法,再把这件事当作表达重要性的例子讲给大家。“你们不要觉得表达能力只是好跟坏而已,没那么在意。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讲得好的人占便宜。你不一定比别人懂,但是,你讲得好,别人就以为你很厉害。所以,大家要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了。”季声珊说。

季声珊课程的第三件事是给学生讲价值观。“不同行业的软技能可能有不同侧重。我认为我们这个行业,价值观很重要。我给学生们讲,你们一直靠正确的价值观积累到最后,到了我这个年纪,恭喜你,你一定成功。正确的价值观就是利他,尤其是在中国大陆,因为人太多了,要是每一个人都抱着利己的想法,国家不会兴盛。”季声珊说。流行文化行业,其实是非常讲价值观的行业。季声珊说:“正确的价值观,才能让艺人走得远。比如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机会,经纪人和艺人要判断,是奔着成功去,还是奔着价值观去。如果为了一时的成功,可能有些价值观的问题就没有考虑,必然要承担代价。如果奔着价值观去,判断这个工作要不要做时,就会很小心,想到自己身上的文化责任。”

季声珊也要把这些道理,穿插在上课的内容中。价值观是很抽象的事情,她讲的都是学生身边的例子。第一节课,她观察到同学之间不熟悉,她就用了一些技巧。“我让每一个同学站起来讲这堂课他听到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我最后说,同样一节课,每个人获得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件事情?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讲的,珍惜学校里的同学,他是你的战友。你们应该以学校为荣,也一同创造学校的荣耀,一起打这一届的胜仗。你们要互相帮忙,互相分享。最大的快乐是学习之后的分享,大家有没有开心?”季声珊说。她还教给学生们人情世故。她说:“跟艺人沟通的问题,就是信任。所以,你要不要对人有信任?艺人的工作行程必须要高效,所以,落实到你读书的时候就要高效。你们到职场上的时候应该是准备打仗了,你在大学里就要做好所有的演练。”

季声珊这门课其实非常专业,学生作业犹如音乐公司的项目书,但专业内容之外,其实承载的是他们的老师和季声珊对他们未来的期待。沟通能力、表达能力、人情世故和价值观,不仅仅是他们职业的必备素质,其实也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应该拥有的能力。课程结束之后,季声珊问每个同学最启发他们的内容是什么。同学们回味的,很多是人生感悟。有同学说:“把自己当作品牌来经营,我也在努力成为自己的魔法师,努力培养从任何事中寻找乐趣和培养方法的魔力。”还有同学写:“我之前以为艺人和经纪之间的关系大部分都是以利益为主。老师讲完我才明白,只有利益导向的相互关系不会长久,要以真心对人,是他的头等粉丝,把艺人当作自己的小孩一样才可以在行业里发展下去。另外,我也感受到了热爱的力量,因为热爱,所以做事情就不费力。不管背景怎样最后都会绕回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大学老师能为“成人”做什么4闵雪飞除了陪伴学生们度过高中到大学的过渡期,卸下包袱,拥抱大学生活,她还很关心学生们的人文素养。她关注大一学生的选课。在她的“洋葱头养成计划”里,第一层是葡语和葡语国家,第二层是从葡萄牙历史勾连到欧洲史,从巴西历史勾连到美洲史,从葡语非洲扩展到整个非洲史,从葡语文学扩展到西方文学,形成对西方文明的总体看法。如果学生未来走学术道路,闵雪飞觉得第三层要从西方人文扩展到政治、社会思想。第四层要回到中国,了解自己的血脉、历史和视角。如果学生未来想投身实用道路,她觉得第二层的人文课程也要保持,因为学生们需要一层人文知识的保护。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他们会理解得更多。

闵雪飞也会给学生推荐一些北大里其他院系的课。比如“洋葱头养成计划”的第二层里的人文课程,她就告诉学生在历史系、哲学系、中文系里去听。她也希望学生们去学习西方政治思想课。“我觉得有助于学生们对世界复杂性有一些认识,然后可以以一种知识分子的思维去贯彻生活。我跟学生说,即便你将来从事具体的工作,这个工作不是作为学者,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成为知识分子。”闵雪飞说。

这些课程确实应该是读大学的收获。当大学生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走向社会时,身上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痕迹。《哈佛大学通识教育红皮书》是高等教育领域一本经典文献,它里面写道:“教育不仅仅是传授知识,而且也包括在年轻人的头脑中培育某些才能和态度,培养人在社会中的美好品性。”它提到应该着重培养学生的有效思考能力、交流能力、做出恰当判断的能力和辨别价值的能力。在《红皮书》之后,哈佛大学本科教育又提出“受教育的人”五个标准,除了跟《红皮书》中类似的关于表达、思维、判断等能力之外,还提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能够懂得并思考道德和心理问题,能够去判断是非和明辨道德”,“受教育的人和未受教育的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在于能否以更宽广的视角去看待生活经历”。

在舆论认为上大学的衡量标准就是有没有好工作,能不能实现阶层跃升的时候,依然有一批大学教授和老师坚持,知识除了工具价值,还应该有内在价值。钱颖一就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人的教育,应该包括人文精神的教育、人格养成的教育和人生发展的教育。”他认为大学不仅要培养学生成为有用之才,更要培养学生成为文明之人。”钱颖一是经济学家,又长期在理工科见长的清华大学任教,但他多篇文章里强调“无用的知识”的重要性。“人类文明的进步从来都是科学进步与人文进步并举的。如果说科学是为了做事,那么人文是为了做人,做有品味的人。科学告诉你什么是真理,人文告诉你说真话的价值。”

颜荻是清华大学新雅书院的助理教授,她给学生们上“西方古典学基础(古希腊语)”课,“西方古典学基础(古希腊罗马文明)”课。在如此功利的时代,这些课程看似离现实很遥远,但是它们在一个人塑造价值观的关键阶段里学习,对未来有深远的影响。颜荻说:“我给学生上课,一起读这些经典,学生自然而然就会被引导去思考世界的起源是什么样子,人的起源是什么样子,真善美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都隐含在经典文本之中。它们在2000年以后还能留存下来,因为贯穿人性,贯穿在整个社会最根本的逻辑当中。”社会变化迅速,信息爆炸,众声喧嚣,这些都渗透进了校园,但大学依旧应该坚持做庇佑学生成长的净土。颜荻说:“读经典的意义在于通过它去思考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这些经典的阅读和学习,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现在的社会,理解自身的处境,理解我们在今天怎么去生活,怎么去安顿自己。”

颜荻自己的大学生活也是这样度过的。她本科毕业于中山大学博雅学院。这个学院推崇的人生价值不是金钱,而是智慧与修养。智慧与修养可不容易获得。颜荻这一届学生,在大一和大二必修希腊语和拉丁语,一个学期8个学分,一共持续2年。颜荻说:“我们这一届和下一届可能很多同学都会想,学这个有什么用。我觉得对我的影响在于,我从前是个容易着急的人,但学习古典语言需要非常大的耐心。我们同学在一起讨论博雅教育有什么用。当时大家得出的一致结论就是,它可能对专业没什么用,但它能涵养心性。哪怕忘掉了所有学的东西,但它在身上过一遍的感觉,就把你塑造出来。”

大学应该影响学生做精神世界丰富的人。颜荻爱好昆曲,启蒙就是本科时上过一个月的课。联想自己的大学经历和现在作为老师的体会,她说:“大学给学生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提供了很多种子,它们埋在你的心里。它的发芽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但说不定某一天,它就冒出来了。别人可能只看到它冒出来,其实这是有前因后果的,没有种子种下去就不会冒出来。现在是一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大学不可能教给学生所有知识。它能够给学生的,其实就是种子,或者具体讲有可能是一种心灵上的,价值观上的,或者心理上的某种意义。某一天,学生可能在彷徨的时候,突然一下想起来了。我觉得特别重要。”

大学培养学生美好的品性,也不应该分文科还是理工科,未来做学术还是做实业。颜荻的大学同学现在从事不同的职业,她说:“我们博雅学院的第一门课是甘阳老师讲《荷马史诗》。当时,我们说毕业十年二十年聚会的时候,每个人都拿一本《荷马史诗》来参加。这是我们共同的回忆。这不是在标榜什么,而是说阅读和学习经典这件事潜移默化融入我们的生命当中。现在,我们同学聚会说起一些话题,大家有共同的认识、对生活的体会、共同的价值观。我觉得多多少少都是大学教育留下的。”大学老师能为“成人”做什么5无论隐形技能,还是美好品格,大学生即便意识到自己需要这些引导,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杜骏飞最近出版了一本《常识课》的书,内容都是年轻人走向社会所要懂的道理、礼仪和人情世故。其中很多选题本身就是他的学生们向他提问而来,代表着大学生们关心的话题、心里的苦恼。比如如何看待原生家庭、如何看待师生关系、如何看待爱情、考研失利怎么看待、怎么看待“寒门”高考、为什么没有爱好,甚至微博掐架定律。

杜骏飞从2016年就开始用社交媒体来分享这类内容。“那一年,我在大学里教书已经30年了。我有一种总结职业生涯的意识。另外有偶发因素。我的课堂上经常有一些旁听生。有一次课间,我跟一个旁听生聊天,他是从贵州赶来的,家里情况也不是太好。他听了课觉得很受益。我当时很受触动,一方面,我感到并不是所有学生都有同样的教学条件。第二,我长期喜欢课后跟学生聊天,但我接触到的毕竟是少数同学,没办法分享给更广大群体,特别是缺少教学条件的年轻人。”杜骏飞说。

成长的烦恼,每一代人都有。这代年轻人的处境尤为让人担忧。杜骏飞说:“学生知识越来越多,灵气越来越少,并且他们的生活常识比前些年的学生会少一些。这个普遍现象的背后是家长的功利心、老师的功利心、学校的功利心和培养出来的学生的功利心。功利心看上去好像帮助他们走向成功,但他们内心荒漠化了。最糟糕的是学生缺少关怀的力量、思想的批判性,有些学生连生活常识和起码的社会性都不具备。如果学生成了一个成功的知识螺丝钉、技能螺丝钉,但没有成长为鲜活的人,没有成长为他自己,这肯定不符合教育的真谛。”杜骏飞说。

滋养学生的心灵,需要老师跟学生的恳谈。杜骏飞和闵雪飞都有定期跟学生吃饭的工作习惯。在吃饭的时候,跟学生增进感情和信任,听学生们讲一讲他们的困惑和苦恼。杜骏飞说:“特别是关心他们被优绩主义所压制的那些东西,有没有机会萌芽、生发,然后给它们一些阳光和水,至少给他们一些理解和关心。”

老师和学生们一起聊天和吃饭,是一种传统的育人方法。闵雪飞说:“我读大学的时候,我们老师对我们特别好,经常请吃饭。我还记得那时候烤鸭是28元一套。我请学生吃饭,是我老师教给我的。”哈佛学院前院长哈瑞·刘易斯在他反思哈佛教育的一本书里,也专门提到了导师和学生建立良好关系,为学生提供咨询的内容。他认为:“大多数学生最需要的不是心理咨询,而是需要有人给他们指明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向。”但现在,老师和学生吃饭聊天,不能说是普遍现象了。杜骏飞说:“很多老师都看到学生的现状,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老师们现在也内卷,科研压力非常大,自己的生活也在困窘和挣扎中,这方面慢慢就放弃了。我作为一个老教师,我也受人敬重了,我也有一定的能力。我觉得我参与这件事应该是正确的选择。”

学生需要引导,帮助学生“成人”却全出于老师自愿,怎么解决这样的矛盾呢?徐岚觉得大学应该在制度上做更好的安排。“比如香港中文大学实行的是书院制,它里面会有一些老师要在学院里跟学生同吃同住的。平时学生可能没机会找老师请教人生规划的问题,但跟老师一起吃饭,边吃饭就边咨询了,老师分享自己对热点事件的看法和人生经验。这何尝不是一种影响呢?”内地也有大学在做类似于书院制的尝试,通常由非常有使命感的知名教授主持。即便老师没有跟学生们同吃同住,因为培养模式的设计和老师在学生身上投入更多,对学生的影响确实很大。

颜荻是个很通透的人,讲话大方,待人接物细致周到。她和同学们是在甘阳教授的完全负责学生四年的成长下度过大学时光的。甘阳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思想学术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2009年,他在中山大学创办博雅学院,实现他的教育理想。甘阳说:“中山大学请我去做高等研究院院长。我给校方提了一个附加条件,要建一个小的博雅学院。因为我在美国的时候特别喜欢它的本科教育,非常扎实。这些小孩从一年级上来比我们北大的学生差多了,但是四年下来真的比我们厉害多了。它那套教育好厉害,但重点就是非常结结实实地读书。我当时觉得这个附加条件没什么可能性,但没想到校长突然感兴趣了。”

颜荻这一届学生的第一年,甘阳是博雅学院唯一的专职老师,学生们上什么课、读什么书都是他来决定的。甘阳说:“我一旦到博雅这边做,基本上已经觉得我大概要花很多时间了,个人研究就放了。那也是被逼的,不拿出那么多精力,无法从无到有做一个学院。”他把心血和时间都投在了这30名学生身上。颜荻说:“甘阳老师经常跟学生们在一起,而且很多一对一的聊天,聊天的时间很长。他每个月还请大家吃个饭。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呢,不仅知道我们喜欢什么、哪门课好,而且知道我们爸妈是做什么的、家里什么情况、我们有几个前男友前女友,方方面面的情况都很了解。”

甘阳打开了这些年轻人的人生格局。颜荻说:“作为普通的大学生,我们对自己的期待可能就是找个好工作,有个好婚姻。他总跟我们讲,心胸要开阔,眼界要高,我们要对比的是国内外顶尖学校的学生。他也请了很多名家到中山大学上课或者讲座。他邀请的老师也有他的想法,而不是说顶尖的老师都可以。他请的都是有人格魅力的老师。这样的老师才能对学生实施影响。”甘阳非常在意老师对学生的影响,他后来到清华大学新雅学院做院长,选择老师也很慎重。他在接受我们采访时说:“本科生接触什么人,就会受什么人的影响。”

甘阳是像师父带徒弟一样带这些学生。颜荻说:“我觉得最理想的老师带学生的方式就是上行下效,老师的工作习惯、学术习惯和待人处世,潜移默化地影响学生。我本科论文是跟着他做的,他要求我改了很多稿。最后那一稿,他还是觉得这里也不对,那里也不对。他直接在电脑上,一些比较重要的地方,手把手教我改。这个事情给我一个近距离跟甘阳老师学习的经验,让我特别深刻领会了什么才叫真正的治学。”

他也影响了学生的品味和选择。他要求学生一个月交5000字的读书报告,借此了解学生的兴趣。颜荻说:“这里面就很微妙了。大家都有自己感兴趣的书,但同时希望得到老师的认可。自然而然,他的读书品味就成为大家的品味。”颜荻就是在这个过程当中逐渐寻找到了自己的职业方向和学术方向。她最开始是比较偶然地选择了古希腊相关的书写读书报告,连续写了几个月之后,甘阳以为她特别喜欢古希腊。甘阳针对不同学生的兴趣,推荐读书和培养。“如果是喜欢政治的同学,他就会推荐他读政治。他以为我喜欢古希腊,我语言也学得好。他推荐我读的,我慢慢积累,积累得足够多,我就走上了这条道路。”颜荻说。颜荻后来是从剑桥大学古典学博士毕业的。帮学生迈出成人的第一步——实践

大学帮助大学生成人,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是帮助学生顺利就业。经济独立是一个成年人的重要标志。李红一直要参与“访企拓岗”的活动,帮学生找工作。她每次去之前都会收上来学生们的简历带去企业。学生们如果普遍对哪些企业感兴趣,也会给她下单,她再想办法跟企业建立联系。李红自己也是母亲,她对教育的琢磨里带着母爱。她说:“我自己养孩子,和对我的学生,我想的都是先保证他们成人,再去追求成才。他们身心健康、自食其力、有情有义就非常优秀了。我不要求他们做什么改变世界的人。这个世界很有意思,他们的生命应该去体验这些。”

追求自食其力的过程里,问题就出现了。李红观察到,有些学生的期待,跟真实的职场,学生自己在人力资源市场上的价值不匹配。这其实是最近几年,毕业生里的比较常见的现象。我曾经采访过一个人力资源专家,她讲到给学生做就业咨询时,学生对期望薪酬的算法是把自己的日常花销加总起来作为基础,再提一个更高的数字。她要给学生讲,公司定薪酬的逻辑,并不是你平时花多少钱,公司就要给你多少钱。另外一个帮助学生就业和做职业生涯规划的公益组织,甚至有专门的“校准”训练课,来让学生的职场期望可以跟现实接近。

学生的期待脱离现实,有很多原因。但不止一个大学老师在接受我采访时提到,现在的学生活得太抽象了。李红说:“为什么会有学生认为他毕业之后就应该年薪几十万?因为他的参照物是别人,但别人还干了什么,他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这些讲出的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是哪些付出和辛苦,是创造了哪些价值,学生们可能也不真正理解。激烈的升学竞争没有空间去给学生们做其他的事情。这种方式长大到20多岁,他们缺乏很多常识。闵雪飞说:“很多人对‘受过教育’的理解就是有理论。现在的情况是理论很多,对现实完全没有经验和判断。或者说,学生认为的现实,甚至可能是社交媒体上的舆论。比如,我们的学生刚入学就焦虑,因为别人说小语种完了。其实他们并没有亲身体验。”

推学生到真实职场里,成了很多大学老师在做的事。季声珊除了上课,还帮传媒大学的学生联系去产业链上下游公司参观和现场上课。艺术管理专业的“演艺产业概论”课,这次把其中的一节搬去了国内一位顶级歌手演唱会的后台。学生们戴着安全帽,听演唱会的运营团队讲从办手续、舞台搭建、灯光舞美音响怎么调试、票务怎么运营,一直到演唱会现场有几条工作线。在学习如何“成人”上,老师就算是在课堂上讲“如何与人沟通”,真到了“需要跟灯光老师沟通某件事时”,学生不可能机械地去回想“沟通技巧第一步到第五步是什么”。人类发展到今天,社会化不是通过做题来的,而是走入真实的人群中,习得的。

李红和同事们也给学生联系了很多到企业里去参观和上课的机会。她说:“现在有一个热门的词,叫沉浸式体验。我们把学生带到职场环境中去,让学生看职场是怎么运用这些专业知识的,职场工作的场景是怎么样的。教育是一个很玄的事情,老师不能把学生揪到现场去一句一句教,那样也没用。我们老师把能提供的资源都提供了,其他要靠学生悟。”

学生们有时候对人情世故很懵懂,这些也得在生活的实践中学习。李红观察,这代学生容易以自我为中心,把周围的人理所当然看作为自己服务的人。她最近想推荐学生们读《我在北京送快递》,因为快递小哥是学生们接触比较多的人。“我希望他们发现,快递小哥有自己的人生故事,有职场艰辛,有梦想。他们能够懂得心中有别人,体谅别人的难处。”李红说。她也要学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学生跟老师课题组的时候,他们要做报销贴票的事情。什么东西能报销、什么东西不能报销,这些都是要实操的。学生给老师打印的时候,什么时候正反打印、什么时候单面打印、什么时候钉左上角、什么时候钉左面一排,这些看起来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但学生需要知道。这代孩子可能要去看大量讯息去了解社会,实践中可能干一个礼拜就明白了。”李红说。

大学生能实践的渠道真不多。闵雪飞鼓励学生把身边的事情看作成长机会。她说:“寻找自我这件事,有的人是把身边的环境看作障碍,然后去追求诗和远方,但这样可能是一种压力,一种缘木求鱼的方法。我想学生们能不能够利用现有的资源,他身边的课程、专业、朋友,从这里面,我们先去帮助他。”室友关系,是大学生一项很重要的人际关系。她说:“你怎么在这16平方米的空间里,跟其他人处理好关系。这是很考验一个人的,也会让一个人成长。”爱情,也是大学里的一个主题。她说:“谈一场真实的恋爱也是实践,马上就会面对如何处理自我与他人的边界,或者在身体与心灵之间如何圆融统一的问题。”葡语专业因为要出国交流,有被“强制实践”的机会。“他们去巴西的时候,要用葡语去完成注册、签合同、了解人家学校的要求,上课没听懂下课要找同学借笔记什么的,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些事情都会逼着人成长。”闵雪飞说。

甘阳教授给清华大学新雅学院开了一门“大学之道”的课,这门课除了学习中外思想、社会学著作之外,特别之处在于,同学们以宿舍为单位去调研家庭的教育经历,至少要追溯到祖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做什么的,现在小孩基本不知道。很多家长对孩子都是单方面的关系,孩子是不关心家长的。这件事有个意外的效果,家长们很高兴,因为孩子关心他们了。”甘阳希望学生通过访问自己的家庭,建立跟中国社会和历史的联系。

每一个人都不是活在真空里,抽象地存在,是家庭、历史的产物。每一个人都是通过非常具体的、微小的事情一步步长大。教育回到最根本的问题上,是培养学习机器还是培养人。大学是大学生走向社会的最后一段,即便文凭能成为人生的风帆,让年轻人开始绚烂绮丽的旅程,漂流路上也会有刮风下雨,甚至惊涛骇浪。在大学里“成人”,是学生和大学都要面对的问题。 大学大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