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租自己”的男孩
作者:卡生
其实,“出租自己”这个概念在网络上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早在2018年,Twitter上就有一名叫森本祥司的日本男孩,通过把自己租出去,记录下了那些委托人的生活故事,关于他们的爱、烦恼、孤独、好奇以及希望。后来,还有了一部以他为原型改编的电视剧《出租什么都不做的人》,于2020年播出。经历了多年痛苦的上班生活,森本祥司决定活在当下,什么都不做却有稳定的收入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满足的事情,“如果需要一个仅仅是用来凑数的人,请利用这项服务”是他发于网络平台上的广告语。经过互联网传播,森本祥司成为人们热议的对象,电视剧中森山将太的原型便是取自于他。全剧12集,每一集都是一个“委托人”和出租先生相处的故事。森山将太进入到了委托人的人生中,他们中有从东京辞职准备回老家的出版社编辑,有单身solo的年轻女性需要约会指导,有没朋友一起过生日的女大学生找人庆祝生日,还有害怕独自去法院提交离婚协议的职业女性,需要人一起去预约葬礼的孤寡老人……出租先生在短暂的陪伴中,见到普通人脆弱与彷徨的时刻,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难以向身边人吐露的心事。“展开行动,实现自己的愿望吧”,阿楠后来向我提到森本祥司时说,是他给了自己试着将自己“租出去”的灵感。加上了阿楠的微信之后,他发来了第一句话:“请问你有雇用人类的需求吗?”2000年出生的阿楠,“画风”很活泼,无怪乎发在网络平台的广告上他写着自己的人格类型是ESFJ,在十六型人格中,这是最典型的“入世”的性格,友好、富有同情心与责任感,有一种强烈满足他人需求的冲动和热心肠的特质,适合做社会服务性质一类的工作。他的收费方式是4小时内300元,包天500元。和森本祥司不同的是,阿楠并不是出租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相反,他在出租自己时罗列了自己擅长的各项技能,比如会开车、会拍照、会家庭小炒(辣椒炒肉、番茄炖牛腩)、会健身。如果说日本的出租先生是在践行一种“无为而治”的人生态度的话,阿楠出租自己的行为更像是提供一种精准的情绪服务。
由于“出租自己”的业务十分繁忙,租阿楠需要提前三天预约,并支付200元的定金。在我抵达景德镇的第二天,阿楠按照预约时间来酒店接我。他骑着一辆自己改装的二手复古摩托车,穿着时髦,黑色毛衣搭配山本耀司款阔腿裤,外面套着一件今年最流行的美拉德长衫,烫着羊毛小卷,像是一个有些暗黑系的动漫少年。在12月的景德镇,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风很大。如果委托人没有特殊的要求,每次他都会用这辆小摩托去接人。阿楠驾轻就熟,带我去了一家可以买到复古家具的咖啡馆,这是他常常和朋友来的地方。
景德镇城市虽然不大,却驻留着许多外地的年轻人。每一年,景德镇会迎来3万左右的外来人口,他们被称为“景漂”。“漂”这个称号通常出现在北京、上海、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里,可见景德镇的特别之处。阿楠出生在江西省井冈山,那里离景德镇只有500公里,但他第一次来景德镇就被这里的氛围所感染,没有一线城市的物价,却能遇到很多有趣的人,这也为他开展“出租自己”这项业务带来了很多的便利,无论是常驻的还是来旅游的,对他有些异想天开的职业都有很大的接纳度。
阿楠今年大学毕业,学的是视觉传达,在6月份交完毕业设计之后,他开始全职出租自己,每个月有20多天的营业日,按照客单价算,他每个月的收入在8000~10000元不等,相比朝九晚五,这份工作看起来自由且有趣。我问他:“出租自己是你的一个生活实验,还是说你认为的确是一个职业?”阿楠说,其实一开始没有想这么多。4月份的时候他在景德镇做的还是陶瓷电商直播的工作,每天扯着嗓门直播10个小时,回到家累得不成人形。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人生短暂为什么不能选择有趣的工作呢?阿楠的社会经验相较同龄人丰富得多,每年大学寒暑假他都会找一些兼职,他在武汉做过销售,在深圳进过打螺丝的工厂流水线,在庐山的旅游景点当过保安,还在南昌的一家剧本杀公司当过DM主持人。如此丰富的与人打交道的经历背后,是他对人的好奇。他最终决定做一个大胆的尝试——出租自己,让自己成为别人故事的倾听者。
阿楠的出租笔记在小红书上发布后,第二天就涌入了99+的委托人,以他之后的观察看来,其中60%的委托人需求比较普通,委托他带自己“逛吃景德镇”的居多,但也会有一些别样的需求,比如网络上那种“租男友”的单身女孩,租他作为一起看电影的搭子,租他帮忙摆摊卖货,也有独居女孩租他帮忙搬家的。更奇特的当属一个女导播租他一天扮演新郎的,以及租他去河里捞水草与河泥的神秘“北欧女巫”,等等。阿楠说:“你没法想象,人类的需求有着怎样的多样性。”以日本森本祥司出租自己故事改编的日剧《出租什么都不做的人》剧照委托人的孤独
阿楠把自己的客户称为委托人。委托者中女性居多,男性委托者他只遇到过两个。委托人和他之间通常是通过网络平台加上微信,阿楠向委托人提出一些问题,比如具体的陪伴需求、时间,以及是否有特别注意的事项等。大多数都是在公共场合可以完成的任务,这样对于双方都有相对的安全保障。阿楠不会在见面之前向委托人过多打听对方的信息,比如年龄、职业之类的问题。“你如何确信一个人在你的眼前不是伪装的呢?”他曾见过一身蒸汽朋克少女打扮的大学教授,也见过浑身上下打钉的人其实是一个爱心爆棚的爱宠人士,“我们很容易给予他人定义。”在他这里,委托人需要的情绪价值往往是打破这些所谓的刻板印象。“我好像被召唤着,从此不是我主宰生活,而是它主宰着我。”阿楠和我聊着天,这突然的诗意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阿楠和我分析什么样的人会来租赁自己:一些有好奇心且想体验生活的女孩,她们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从事和文艺相关的工作;厌倦了大城市内卷打工生活的年轻人,裸辞之后独自来景德镇旅行或是学习做陶,这时候是人最迷茫的“GAP YEAR”阶段,对于陪伴的需求也变得异常旺盛。除去找他做导游的普通委托之外,其他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现实帮助,另一种是情绪陪伴,但无论是怎样的需求,阿楠都会留意委托人自身的状态,根据委托人的需求,他提供的服务有时候是倾听,有时候是讲述。
阿楠的第一个委托人是一个在日本做房屋买卖的东北女孩,回国之后,举目无亲,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跟人说过话。她想在景德镇附近的古村落看看是否有合适的房子留下。她租了阿楠一天时间。一路上,女孩讲了很多在日本独自生活的孤独,住在一个面积不大的公寓里,每天早出晚归,生活中没有朋友,工作伙伴之间保持着礼貌与体面的距离,原本是开朗的性格,渐渐也变得闭塞。她的语气中透露着对自己的失望和遗憾。
那是阿楠第一次出租自己,他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女孩用不大的声音这样讲着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那一天,阳光很好。女孩最后并没有在景德镇的村里找到合适的院子,但阿楠察觉她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像一个树洞,用倾听安抚了一个女孩。
“孤独”是阿楠在委托人身上看到过的最多的印象。他接待过的人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女孩,只有十六七岁,发来信息想找他陪着一起看夜场,一部追凶电影。女孩是本地人,应该有许多朋友才对,电影开场前,阿楠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租一个人一起看电影呢?”女孩说:“不管你是不是喜欢这个电影,是不是有时间,都不会让我觉得有负担。”阿楠有些惊讶于女孩的成熟,他觉得在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孩身上看到了一种自愿的孤独,也是日本所说的“无缘社会”。这可能也是今年“搭子文化”如此盛行的原因。
电影散场之后,女孩聊到自己已经不再上学,父母也不在身边。阿楠想开口说些什么,为什么不读书呢?为什么一个人住呢?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这是他给这个职业的限制,不去评判和干涉委托人的生活。
帮一个女孩一起搬家是阿楠的另一次委托。一个内向的独居女孩,家门口的地上写着“生人勿近”“快递放在这里”。女孩毕业于某所美术学院,租住在两室一厅的出租屋里,地上摆了收拾了一半的三个箱子和一个蛇皮袋。没有太多寒暄,阿楠着手帮她一起收拾起了行李。女孩说起她的很多同学已经在艺术道路上小有成就,她自己曾在画廊工作过,但创作上却一直停滞不前,所以一个人来景德镇,也是为了在这里认真创作。两人一起上了货拉拉,到新家后,阿楠主动帮女孩打扫了一个小时的屋子。这个新家虽然是在一个老小区里,墙上还有很老土的荷花和鱼的贴纸,但不知道为什么,阿楠觉得,阳光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很温馨。他对女孩说:“你的新生活开始了。”
相比本地的线下出租,线上业务阿楠接得很少,偶尔也会出现异地的委托人。一个大一的女孩让他印象深刻,用不多的生活费租了他3个小时,只为找他倾诉。女孩从小是一名学霸,上了大学之后产生了落差感,一方面是离家的恐惧,另一方面是优秀的人太多。她每天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5点就要起床,除了上课,还要参加学生会活动,晚上到健身房健身,抽空去敬老院做义工。在和阿楠的电话中,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过于追求完美,只要中间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影响了下一个,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去,最终就会崩溃。阿楠比她大几岁,他插空聊上几句自己大学时期的迷茫。他不是心理医生,不是老师,这让女孩可以对他袒露无遗——出租自己也是一种消费,有偿服务反而会让人们更加心安理得。说到底,他是收了3小时钱的陌生的倾听者,电话一旦挂了,这个故事就“阅后即焚”。阿楠和这个委托女孩对此都有一种共识,他们此刻的关系是安全且遥远的,“虽然陪伴是短暂且即时的,但是很有效,明天一睁眼,她知道还得是自己去面对一切”。
阿楠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已经喝下了两杯咖啡,这些故事在阿楠的生活里忽远忽近。他换了一种“中途休息”的口吻说:“我们要不聊一些比较开心的出租自己的经历吧?现在已经是午餐时间了。”“很多故事治愈过我”
共进午餐的地方是一家受欢迎的本地网红餐厅,我和阿楠开玩笑,我说你这个职业可以存下钱来,因为在委托服务中产生的一切消费都是对方负责。
午餐时间,我们聊的都是比较奇葩的有趣的故事。“有趣”其实是阿楠对于出租自己这件事最多的描述词,也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非常更乐于分享的。他被人租做“男友”去“结婚”,被人租做“恋爱军师”,这些故事很像是冯小刚多年前拍的《甲方乙方》中的桥段。关于被租做新郎的故事,缘起是某个地方要拍宣传片,原本预定了10对新人录制一场真人秀集体婚礼,但其中一对不知何故无法参加,说好了“十全十美”,这可吓坏了女导播,四处托人找一对扮演“假结婚”的夫妻,却怎么都找不到人,毕竟要录影成像,广为传播。有人推荐了阿楠的出租项目给女导播,女导播当天亲自下场,和阿楠演了一对夫妻,混迹在九对真结婚的人里头。他们编造了假的名字,说了一段从网上抄下来的誓言,阿楠真切地体验了一把结婚的“真流程”。“怎么说呢?我有一瞬间都觉得我们才是真的,别人都是假的,真夫妻结婚都无话可说,就我和女导播有说有笑聊了一路。”阿楠说。
“恋爱军师”的故事同样有着COSPLAY的气质。有一天晚上,阿楠收到一条微信:“你明天有空吗?陪我去打羽毛球?”阿楠留意了一下,委托人的头像一般都是软萌妹子,这一次是一个留着寸头、很壮的韩国男星马东锡的头像,可对方明明是一个女孩,这让阿楠对这位委托人充满了好奇。第二天阿楠如约而至。他在楼下等来了一个骑着复古三轮摩托车的骑手,停车时,三轮摩托来了一个漂亮的甩尾,女孩摘下头盔示意他上车,阿楠一时间有些发懵,“上车”,女孩以命令的口吻再次发号施令。阿楠坐进了车斗,女孩一踩油门,车一路飞奔,阿楠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娇小”过。后来一聊才得知,女孩曾是一名女兵,性格雷厉风行,十分男孩子气。女孩的真实诉求也并不是要打羽毛球,而是要他帮忙分析一段“无处安放”的情感,并扮演一天的男朋友,让她可以把他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劝退一个追求者。
她掏出了一张照片,里面的男孩文质彬彬,显得青涩,比女孩小几岁,是她青梅竹马玩到大的弟弟。“他最近跟我表白了,可我不打算接受,但又怕伤害了他。”飒爽女兵对于男女相处的尺度和边界不太拎得清楚,她给阿楠看一些聊天记录,或许是一些原本插科打诨的话让弟弟感受到了爱意?尽管阿楠也没有阅尽情感,但在他看来,女孩的言辞之间的确有些越界却不自知的部分。按照女孩的要求,他陪伴着打羽毛球的照片被女孩放进了朋友圈里的九宫格。
至于后续是怎样的,阿楠说,当他提供的服务结束,他不会再过多地去询问,因为在委托人和他之间,这种关系是有着时效性的,除非委托人下一次再找来,那或许又是另外的故事。当然,很多时候也并非如此泾渭分明,有些当地的委托人后来和阿楠成为朋友,他就不再好意思收费,这曾一度让阿楠十分苦恼。
还有一次,一个女孩找到他,要求一起做饭,一起游戏,一起看电影,一起看落日。他在把自己租出去之时,似乎也假戏真做,对女孩产生了别样的情感,但“出租自己”这个底线让他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情感,最后他拒绝了女孩。他的拒绝更多是出于一种职业考虑,尽管后来他的女朋友也曾是他的委托人,但阿楠反复强调这两者的区别,前者是想从委托关系变成情侣,后者是结束了委托关系后,两人慢慢发展了更长远的关系。
“出租自己的过程应该永远是中立的旁观者和记录者,我正在慢慢建立这种边界。”阿楠说。
我问阿楠:“这份职业给你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阿楠说:“我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看上去是别人花钱满足自己即刻的需求,比如他们需要一段陪伴,需要一个树洞,而我在他们身上又获得了什么?”他停下想了想,“我在这一段段的关系里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一些人生方向,很多故事治愈过我。”
有一个委托,是让他每天带着委托人捡回来的流浪猫去医院打针。委托人是一名看上去不好惹的文身师,她偶然在家里小区看到一只生病的三花小猫被冻得奄奄一息,心软了,最后决定带回家救助。小猫在医院里查出来患上了很难治疗的猫鼻支,每天需要到医院输液,不光花费很高,救过来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情况特殊,阿楠只收了女孩一次15元的费用,一次性预约了一周的服务。那段时间,阿楠起得很早,早上把小猫送去医院,晚上接回来。头四天一切安然无恙,看着小猫一天天好起来,阿楠也觉得这次救助是有希望的。第五天早晨,委托人说,你不用来了,小猫已经走了。阿楠很难过,尽管只是一只小猫,但一种失去感触动了他,原本有些计较的东西在生死面前好像无足轻重,当下才是重要的,这让他的内心很久无法平静下来。
还有一位男性委托人的故事,让阿楠印象深刻。委托人离开景德镇出去读了大学,他在异地给爷爷奶奶网购了一台电视机,他的委托是请阿楠去家里看看,假装是他的朋友来帮忙安装电视。阿楠一进门,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那是一个充满了“老人气”的房子,阳台上堆着各种各样捡来的纸盒子,家中稍微贵重一些的电器都被老人盖上了碎花的小布。听说孙子的朋友来帮忙,爷爷十分高兴。阿楠折腾了半小时,电视机终于在晚饭前发出了声响,最终无法推脱两位老人的心意,在委托人家里吃了顿饺子。他有一些局促,他心里明白,自己要伪装成孙子的热心朋友,但竟然也真实地有了一种回到家里的感受。
阿楠和我聊起他自己的爷爷奶奶。在井冈山老家,父母早年就去广州打工,爸爸做工程,妈妈当家庭妇女,后来还生了一个比阿楠小十几岁的弟弟。阿楠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孩子,属于留守儿童,从小来自父母的关照就很少,高中之前,自卑的他甚至不敢跟人说话。他找到了照片让我看,模糊的照片中,和现在的他判若两人。还要去追溯原生家庭的不安全感吗?阿楠说:“那个追溯不安全的来源的过程就像是你非要揪出一个导致你生活失败的元凶,但对于此刻,它毫无用处。”
“出租自己”这么奇特的工作是否告诉过家里人?阿楠说暂时没有,因为他无法向传统的父母解释这份工作。阿楠的父母和大多数的父母一样,希望他有安稳的生活,最好是能读研考公,找一个有编制的工作。
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阿楠在一个男性委托人身上似乎找到了答案。委托人是一个40岁不到的大学建筑系教授,一个人来景德镇旅行,他对阿楠的故事充满了好奇,更像是花钱来听阿楠故事的人。阿楠和这位教授聊着自己的困惑、彷徨。他无法认清人生未来的方向,自己的价值是什么呢?教授没有像长辈一样告诉他答案,只是和他讲了一些自己20多岁时的事,“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我和你一样,没钱,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所以选择背着包去旅行,总有一个念想,就是要去多看一点世界,才能知道自己的意义”。阿楠说,教授现在在寒暑假依然用双脚和眼睛丈量世界,他养了两条罗威纳,虽然也交过女朋友,但后来发现一个人生活也很好。这让23岁的阿楠羡慕不已,这是他最渴望的人到中年的样子,松弛、笃定,且依然保持旺盛的好奇心。 生活方式出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