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奥·劳赫的平行世界

作者:薛芃
尼奥·劳赫的平行世界0每一个走进展厅的人,在尼奥·劳赫(Neo Rauch)的大画前,都会站很久,上下左右、凑近退远地反复观看。他的很多作品尺幅都大,驻足几分钟,画面中的信息就像从魔盒里蹦出来那样,不断地往外溢,跳进你的眼睛和大脑。只看几分钟是不够的,不足以消化这些图像的意味。

这是我看尼奥·劳赫作品最直观的感受——信息量密集,而这个信息量不仅指向图像内容和背后的宗教与神话体系,还有复杂的色彩、空间与结构,它们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位当今全球最重要的具象艺术家尼奥·劳赫的世界。

尼奥·劳赫的最新个展“地标”正在香港卓纳画廊举行。在此之前,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在法国MoCo蒙佩利尔当代美术馆举办的回顾展,展出了自上世纪90年代起的100多件作品。而在香港,这场展览更像是艺术家2023年的年度总结,十几件绘画都是今年的新作。由于尼奥特殊的工作方式——他喜欢几件作品同时进行,所以在看这些新作时,总能发现其中的一些关联,比如某个人物形象是这件作品中的主角,同时也会出现在另一件作品中边角的位置。这些具体的连接,让他的作品虽然彼此独立,却又像是一组连环画。

见到尼奥·劳赫时,他站在新作《夜行雌蛾》前,一身深色休闲西装,胸口口袋露出花色方巾一角。《夜行雌蛾》是一幅高两米五、宽三米的作品,在幽谧的暗夜中,树的姿态多了几分鬼魅,前景两人低语,男士背着杀虫设备,女士侧耳倾听着什么,手边有一只长着翅膀的巨型昆虫,另一侧站着演奏乐器的男子。再往远方,彩色的阶梯上,一间蘑菇状的小屋内,有人远观闲语,望向举着灯正在探路或是找寻什么的又一个角色。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人与物共同出现在同一画面里,是典型的尼奥·劳赫风格,他搭建出独特的怪诞场景和人物安排,定格在这一刻。看他的绘画,我总觉得像在读小说,小说翻开的某一页,却又没有前后章节,观众便可展开想象,还原出一个个不同的故事。尼奥·劳赫的平行世界1尼奥·劳赫的平行世界2我向劳赫讲述了我的观感,他回应说:“我总画梦境般的场景,但我从不会把我真实的梦画出来。”在尼奥看来,真实的梦也是真实,他要画的并非真实,而是模拟梦的逻辑。尼奥说话语速不快,他一边思考一边讲述,眼睛里好像能折射出一个正在运转的机械齿轮,是那种需要手摇产生能量的装置,而不是输入代码即可源源不断生成程序的数字化设备。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老派的艺术家,不但坚持具象,而且生活行事都很老派,他远离数字电子设备,躲进古典趣味的叙事中。

劳赫指向作品的下方,是一片现实生活中的村庄,远处有工厂,烟囱里还冒着烟,“这与那个梦境般的画面共同构成两个平行世界,一个是潜意识里的臆想世界,它怪诞、奇异,但又合乎逻辑,另一个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这片工厂与村庄正是我长大的家乡。”劳赫经常制造这样的双重世界——将前景与后景割裂开呈现的方式,像来自中世纪的祭坛画。透过一个窗口,远方是风景、主体人物在前景的方式,是来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创造。正是这样的构图,让劳赫的绘画透出浓重的古典气息,但他并不追求古典的稳定感,拉长的人物、动荡不安的氛围让人很快联想到16世纪的西班牙画家格列柯;冷寂虚幻的树、云和天空让人想到德国画家弗里德里希;粗糙的笔触和大面积的纯色色块,又与发端于德国的表现主义相似。除了这些形式的相似性之外,如耶稣形象的人物、源自古罗马的地标符号、《圣经》中的圣乔治屠龙故事,诸多欧洲历史中的元素又将劳赫的绘画引向更神秘的深处。

前人的影子不断投射在尼奥·劳赫的画面中,被他杂糅、嚼碎,又吐了出来,成为新的样式。在这个观念艺术至上的时代,尼奥·劳赫依旧是一位古典趣味的捍卫者,但又处处透着反叛、对抗、戏谑、讽刺,我好奇他创作中的矛盾感从何而来,他与这个时代的矛盾感又从何而来。

1960年出生的尼奥·劳赫,今年63岁。他一直生活在德国东部城市莱比锡,妻子罗萨·罗伊(Rosa Loy)也是艺术家,大劳赫两岁,俩人的工作室挨着,共用助理。劳赫每日过着规律的创作生活,早上9点或10点骑自行车去工作室,打开音乐,开始绘画,中午与妻子一起做些简单的吃食,下午继续工作到六七点收工,日复一日,每周休息一天。

从年轻时起,劳赫就是一位自律的艺术家,保持着自己的工作节奏,因此才能维持几乎每年15~20幅的创作数量。这与他所在的城市莱比锡很有关联。在柏林墙尚未倒塌的年代,东德与西德的艺术面貌很不相同,西德的艺术重镇杜塞尔多夫崇尚更前卫的表达,博伊斯是杜塞尔多夫的一面旗帜,他用充满观念性与实验性的创作将艺术的表达又向前推进了一步。整个西德的战后艺术,深受博伊斯影响。反观东德,他们依然把自己禁锢在传统绘画中,艺术学院透着学究气,观念艺术的风气无法穿过柏林墙渗透到莱比锡。

劳赫的老师阿诺·林克(Arno Rink)曾任莱比锡艺术学院的院长,也是一位绘画的捍卫者。在早期担任林克的助手期间,劳赫的大尺幅油画介于社会主义写实风格和波普艺术之间,他画了一些战后东德身着制服的工人群体,但并不想把自己封锁在陈旧的禁锢中。在莱比锡艺术学院读书期间,他的硕士论文探讨了上世纪50年代西德的抽象艺术,但当时他只能看到“简陋的黑白印刷复制品”,无法看到西德的原作。

柏林墙倒塌那年,尼奥·劳赫将近30岁,他没有迅速跨过柏林墙,扎进如火如荼的行为艺术或是装置艺术里。这一年,他第一次去意大利旅行,在小城阿西西看到了乔托的壁画——每当提到劳赫绘画生涯的节点,都会提及这场来自文艺复兴的洗礼。除此之外,老式德国的连环画、招贴画都为他提供了新的灵感。

劳赫既没有走向观念艺术的道路,也没有墨守成规沉湎于莱比锡绘画的传统,而是逐渐找到自己复杂叙事的方法,他把他的梦境、异想世界里的幻象和现实生活经验的碎片统统放进绘画里。回到那幅《夜行雌蛾》,在下方平行世界的描绘里,劳赫画了一角家乡景象,他指着那些房子说,他特意加了一个医院,因为那是他祖父母过世的地方。在尼奥·劳赫的成长过程中,父母是缺失的,他出生仅五个月时,父母就在一场车祸中双双身亡。就读于莱比锡艺术学院的父亲为他留下了很多手稿——用炭笔画的肖像和附近采矿场的写生,从此劳赫就跟着祖父母生活。

在《纽约时报》对劳赫的一次采访中,他提到自己的名字Neo Rauch,说自己人生的前20年深受这个名字的困扰。别人总觉得“Neo”(德语前缀,义为“新”)不像是个真名,“而且这个名字似乎意味着我喜欢创新的事物,但事实上我认为自己是个非常保守的人”。但更糟糕的是,劳赫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从没有机会亲口问问父母。尼奥·劳赫的平行世界3——对话尼奥·劳赫

三联生活周刊:我想先从这些丰富的细节聊起。你的作品中总是充满大量隐喻和象征,比如在这次展览上,地标是最重要的符号,还有蝴蝶、尾巴、甲虫等,这对观看者来说有一定门槛。

尼奥·劳赫:创作的时候,我并没有一个标准去选择这些符号,当然也不会预设观众的感受。这次的展览在中国香港,我知道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下,很多符号的隐喻与在欧洲文化中完全不同,因此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看到同一件作品,感受也会不同。但这没关系,这有点像是每个人独特的“个人图像学”,重要的是作品应该给人带去感官上的享受,这比解读符号内涵更重要。

你谈到飞蛾和蝴蝶,这两个元素经常在我的画中出现,在我看来它们象征着谜团和美。飞蛾通常都会冲着一个光源,可能是太阳或是火焰,它们不受控地趋向光源,这在全世界看来都是一样的寓意。我们只能在黑夜里看到这些生命,天亮之后就看不到了,它也很像是一种梦境或是非理性的感觉。我不是一个写实派的画家,所以这些元素的组合并不遵循现实的逻辑。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作品里经常会出现恶魔的形象,在昨天的开幕式上,你也谈到你正在寻找一种描绘“恶”的方法。与之相对的,你又会给作品直接起名为《良善》(Gut),画的是圣乔治屠龙的故事,直接指向正义与邪恶的讨论。我很想请你谈谈对人性善与恶的理解,你所寻找的描绘恶的方法是怎样一种方法?

尼奥·劳赫:你提到的这幅《良善》,其实非常直白,故事背景人尽皆知,但我会在处理这个故事的图像时,格外重视色彩和构图的平衡感。我更想通过我的处理,传达善与恶的平衡与对抗,而不是单一的视角。再加上气氛的渲染,比如云、天空的描绘,去营造出恶的存在与对抗的紧张感。我希望在画面里制造一种特殊的张力,让人感受恶的征兆。我依然强调,面对画布,创造出一个平衡的结构是非常重要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油画作品,要么是尺幅很大(长宽达两三米)的大画,要么是几十厘米的小画。如何把控作品的尺幅?某些小画是否是大画的延展或补充?

尼奥·劳赫:首先,一个很实际的考量就是展览的展陈设计,在呈现时我会考量各种作品的比重和分配。在实际的创作过程中,一幅小画往往比大画更困难。我其实很喜欢大尺幅作品呈现出的舞台感,我画的人物很多都是真人大小,站在画布前,我就像是一个摔跤手一样,去跟真人大小的角色搏斗,这很有趣,也让我更有成就感。

面对一张很小的画布时,则像是去玩具屋玩耍一样,我会塞进去很多元素,保持画面的丰富性,但它又不是一张草稿,它是一幅完整的画,我就需要做出更严谨的取舍,这比什么都画更加困难。无论是大画还是小画,有时会出现相同的元素,我想制造出它们之间的呼应。

三联生活周刊:有关绘画式微的讨论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你所引领的新莱比锡画派依然是德国目前最重要的绘画流派。你怎么看绘画的未来?

尼奥·劳赫:如果说绘画有一个任务的话,就是为我们的精神世界提供舒适圈,把我们带进一个安全的区域,同时也创造一个出口,让人们逃离现实。至少我是可以通过这个出口逃离现实的,对我而言,绘画就像是一个平行世界,提供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我觉得绘画是有未来的,我不觉得绘画已经走到了尽头。绘画拥有一套自身的逻辑,它不同于新闻传播,或是用我们现在聊天的方式去描述某些现实。绘画应该充满意义,但又不刻意。我可以在画布上把人物召唤出来,让他们自然流淌。 尼奥·劳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