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亚大洪水:人民的灾难

作者:余物非

记者·余物非  程靖  薛永玮    编辑·徐菁菁 利比亚大洪水:人民的灾难0当地时间2023年9月10日晚,在北非国家利比亚东北部的港口城市德尔纳(Derna),暴雨初降。夏秋时节是利比亚北部沿岸的旱季,德尔纳9月的平均降水量不足10毫米,袒露的河床和狭窄的径流是当季常态,河水的汹涌则十分罕见。大批市民拿着手机来到桥上,与自南向北奔流入海的德尔纳河合影留念。尽管这座港口城市出现轻微内涝,大家依然将这份新鲜感分享在社交媒体上,丝毫没有意识到灾难的临近。

这次少见的降雨过程源于一个罕见的地中海气旋。9月4日,气旋在东南欧巴尔干半岛西部海域形成,一天后发展为地中海飓风“丹尼尔”。希腊、土耳其和保加利亚等国因此遭受强降雨天气,造成至少20人死亡。此后,“丹尼尔”不断南下,跨越异常温暖的地中海时势头不断增强,接着在利比亚东北部登陆。根据当地气象站数据,在德尔纳上游的山谷,部分地区24小时内降下超过400毫米的特大暴雨。德尔纳市的这一数值也超过200毫米,一天内的降雨量已经逼近全年的平均值。

“丹尼尔”登陆当晚暴雨不断,27岁的德尔纳居民阿里·阿赫利尔(Ali Alhrir)和妹妹正在城市以南三公里的山间农舍休假,而他的绝大部分家人都在市中心的家中。阿赫利尔告诉本刊,当天后半夜,他在熟睡中被巨大的爆破声吵醒,随即发现农舍停了电。起身后,他和朋友通电话说起巨响,才知道德尔纳河谷(Wadi Derna)的大坝刚被山洪冲垮。担心着市中心的家人,阿赫利尔急忙跳上车开往城内,却在途中被军队拦下。士兵告诉他,现在水位很高,“如果你在这种情形下进城,你会死的”。后来他得知,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和六个侄儿等40多位家人都没能幸免于难。

11日凌晨2点多,河谷中分别距德尔纳14公里和1公里的两座大坝先后决口,超过2400万立方米的水流奔泻而出,德尔纳水量迅速暴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f the Red Cross)驻利比亚办事处称,市区水位一度上升7米。湍急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将车辆、整栋建筑和上千位熟睡的居民卷进地中海,沿途冲垮了德尔纳的全部4座桥梁,破坏了全市6100多座建筑中的1500座,其中将近900座被完全摧毁。从卫星地图上看,全市面积的四分之一几乎完全被抹去。

“现场如同世界末日。以德尔纳市中心为例,五层或十层楼高的建筑被夷为平地,你会意识到住在那里的家庭没人能生还。那片区域给人的感觉就像被轰炸过。”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利比亚代表处主任扬·弗里德(Yann Fridez)在一次线上发布会上说。洪水过后,常驻首都黎波里(Tripoli)的弗里德曾到德尔纳灾区走访了三天。利比亚红新月会(Libyan Red Crescent Society)的工作人员曾告诉他,红新月会在当地的办公楼总共有三层,灾害发生时一层和二层被完全浸没。而水势上涨和下降的全过程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一切发生得非常快”。利比亚大洪水:人民的灾难19月13日早上,巴勒斯坦记者易卜拉欣·哈勒尔(Ibrahim Khalel)跟随巴勒斯坦救援队进入德尔纳灾区。通过电话和文字,哈勒尔向本刊回忆道,当时街道上覆盖着黄色的泥浆,树木被水流的巨大力量切成碎片,线缆像鸟窝般缠绕在一起。在海岸边,他见到一位父亲从海里拖出儿子的尸体,一边走一边痛哭流涕;挖掘队员从海里挖出一辆辆汽车,车里的人已经没了生命。

还有一些危险潜伏了下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武器污染处负责人埃里克·托勒夫森(Erik Tollefson)告诉本刊记者,多年战乱在德尔纳的市区和周边留下了大量的未爆弹。“洪水之前,我们都知道它们在哪里。而现在,我们不知道它们被洪水推向了何处,或许跟轿车、混凝土和废墟混在一起。”托勒夫森说,“我希望(武器污染的次生伤害)不要发生,但我几乎能肯定,它已经发生过了。”

洪水过后,阿联酋、土耳其、巴勒斯坦、马耳他、德国、意大利、埃及等国派出了救援队。哈勒尔告诉本刊,利比亚本国救援队除了挖掘机等清墟设备以外只有纯粹的人力,国际救援队则带来了生命探测仪、搜救犬、搜救鼠等专业救援辅助手段。由于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欧盟等国际组织和很多国家向利比亚提供人道主义物资援助,当地的医疗用品不再短缺。但弗里德告诉本刊,德尔纳的医疗系统由于医生和护士的伤亡依然承受着很大压力。一些国际救援队在德尔纳市外围建起帐篷医院,分担需要救治的伤病人员。

帮家人操办后事之余,阿赫利尔也加入了当地的医疗志愿者队伍。他有时协调来认领尸体的本地人,有时又在废墟中为外国救援队指路。他说:“这是我的城市,我知道哪里是谁的房子。比如我会说,这曾是穆罕默德的家,但它不在了,穆罕默德也不在了。”

在洪水中遇难的不只是利比亚人。利比亚目前是周边地区各国流离失所的人们冒险前往南欧的跳板。据日本《每日新闻》报道,德尔纳洪水遇难者中有不少逃离周边国家战争,来到利比亚避难的外国人:来自埃及同一个村子的74名男子、逃离叙利亚的几十名难民,以及寄希望于取道利比亚前往欧洲的人们,一同消逝在了洪水中。

利比亚红新月会曾在9月15日宣布,至少有11300人在洪水中死亡,另有1万余人失踪。不过,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United Nations Office for the Coordination of Humanitarian Affairs)次日发布的灾情报告转而引述世卫组织的数据,将死亡和失踪人数进行了下调。截至9月23日,据联合国和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洪水造成德尔纳超过4000人死亡和8500人失踪,在利比亚东部约有超过43000人无家可归。由于依然有死者尸体漂在海水中,死亡人数很可能将继续上升。

就算依据较低的死亡和失踪人数,这次灾害也极有可能取代2013年席卷菲律宾、造成6300余人死亡的台风“海燕”,成为进入21世纪以来人类遭遇的最严重风灾。当气候变化加持下的地中海极端天气降临连年内战的脆弱国家,这场洪水可谓在最糟糕的时刻袭击了最糟糕的地区。利比亚大洪水:人民的灾难2洪涝在德尔纳河谷绝非前所未有的事。现年43岁的萨勒布·埃穆哈那·穆夫塔(SalebEmhanna Muftah)在利比亚东部的艾季达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Ajdabiya)担任地质学教授。18年来,他在德尔纳河谷和贾巴阿克塔(Jebel Akhdar)山脉地区进行过数不清的石油勘探和田野调查,很熟悉当地的一草一木和沟谷地势。他告诉本刊,“贾巴阿克塔”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绿色的山脉”,也是全国最湿润的地区,山脉北侧的迎风坡植被常年茂密;山脉间的河谷长约75公里,收集着每年约600毫米的降水量。

1959年,德尔纳就遭受过一次暴雨和洪灾,“只是当时没有社交媒体记录下发生的一切”,穆夫塔说,而1969年上台的军事强人穆阿迈尔·卡扎菲(Muammar Gaddafi)也因此决心修建水坝。在防洪的同时,他希望水利工程能灌溉周围的田地,以及为德尔纳和周边社区提供生活用水。据法新社报道,1973年~1977年,高75米、库容2300万立方米的曼苏尔(Mansour)大坝和高45米、库容150万立方米的比拉德(Al-Bilad)大坝由一家前南斯拉夫的建筑公司建造完成。“这两个大坝的结构没用水泥,是用沙子、碎石和黏土混合填筑完成的,”穆夫塔说,“而且自建成以来,堤坝就几乎没有再被维修过了。”

据美国《华尔街日报》和英国媒体“中东之眼”(Middle East Eye)报道,早在1998年,大坝就出现了裂缝。一家意大利公司曾对这一风险进行评估,得出的结论是应该建造第三座水坝以保护德尔纳免受山洪的影响。2007年,卡扎菲曾聘请一家土耳其建筑公司进行裂缝修补并建造第三座水坝。这家公司网站显示,工程开始于2007年,而竣工日期则是2012年11月28日。在此次洪灾爆发后,该公司已将该网页撤下。根据利比亚检察机关的消息,事实上,由于缺乏资金,该公司2010年10月才开始动工,但施工不到五个月后,利比亚就发生了政局的大动荡,工程从未完工。

大坝的命运与德尔纳兴衰同频。阿拉伯语世界有着“花城”之称的德尔纳曾是利比亚人心目中的度假胜地。地广人稀的利比亚荒漠景观遍布。而这座有着十多万居民的历史名城北面地中海,南靠苍翠的贾巴阿克塔山脉,市中心还有四季常青的硬叶林和芳香四溢的花朵。利比亚大洪水:人民的灾难3对巴勒斯坦记者易卜拉欣·哈勒尔来说,德尔纳是他父母曾经旅居的地方、他的哥哥和姐姐出生的城市。1947年第一次中东战争触发了长达数十年的巴勒斯坦离散潮,约70万巴勒斯坦人被驱逐出或逃离家园,他的父母也被裹挟其中。1976年,埃及留学毕业的父母接到德尔纳一所学校的合同,便来到这里教书。

那时候的德尔纳对一家人来说意味着久违的安全和恬静的生活。“德尔纳河谷上的大坝,对生活在干旱地区的阿拉伯人来说是很新鲜的景观。那个年代没有其他娱乐,爸爸喜欢去德尔纳河边钓鱼。他总跟我们说起他有一次钓到七八公斤大鱼的经历。”哈勒尔告诉本刊。自“丹尼尔”登陆利比亚以来,父亲总是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念叨着“德尔纳怎么样了?德尔纳怎么样了?”

从2010年开始,德尔纳多次沦为政治与军事纷争的焦点,游客也变得越来越少。2010年底,中东和北非地区爆发“阿拉伯之春”,利比亚也出现了游行示威,反对执政40余年的军事强人穆阿迈尔·卡扎菲。作为最早出现反卡扎菲呼声的地区之一,德尔纳从2011年2月18日开始接受位于东部重镇班加西的反对派武装领导,与的黎波里的卡扎菲政权决裂。

卡扎菲在2011年10月的倒台并未给德尔纳和利比亚带来安定。一年之后,“伊斯兰国”和当地民间武装开始在东部地区猖獗。2014年,随着代表东西部的政权和军队再次陷入内战,“圣战”组织“舒拉委员会”(Islamic Youth Shura Council)和“伊斯兰国”控制了德尔纳,德尔纳也就此成为利比亚境内首个完全落入极端组织实际控制的城市。美国华盛顿的智库“中东研究所”(Middle East Institute)在一份报告中提到,2016年,一名“伊斯兰国”叛逃者泄露了约3600份外国战士记录,其中德尔纳及其周边地区是全球各行政区中人均加入“伊斯兰国”作战比例最高的地区。

2018年7月,利比亚国民军(Libyan National Army)最高领导人哈利法·哈夫塔尔(Khalifa Haftar)将军成为德尔纳的又一位新主人。现年79岁的哈夫塔尔拥有美国和利比亚双重国籍,手握包括埃及、阿联酋、法国、俄罗斯瓦格纳集团等力量的支持。2011年,他效忠于利比亚反对派。卡扎菲倒台5年后,2016年初,在联合国的停战斡旋下,“民族团结政府”(Government of National Accord)在首都的黎波里成立并获得国际承认。哈夫塔尔又与新政权针锋相对。他领导的利比亚国民军和不承认“民族团结政府”的“国民代表大会”(House of Representatives)在利比亚东部另立门户,与支持的黎波里的政权和军队分庭抗礼。

哈夫塔尔将军宣称,国民军从“伊斯兰国”及其武装分子手中夺回了德尔纳,铲除了盘踞该城四年的极端组织。但攻下德尔纳后,哈夫塔尔和“国民代表大会”过了三年多才公布该市的重建计划。利比亚大洪水:人民的灾难42021年3月,在国际社会的斡旋下,东西部两个敌对的政府成立临时联合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当年,利比亚国家审计局发布的报告显示,国家预算曾分配过130万美元维护德尔纳河的水利设施,还拨款3亿多美元用于重建饱受战争困扰的班加西和德尔纳。但很遗憾,对立的双方并不愿落实这些争议性话题,大部分资金并没有被用于重建受损的基础设施。

去年11月,位于贾巴阿克塔山区的奥马尔·穆赫塔尔大学(Omar Al-Mukhtar University)的土木工程教授阿卜杜勒瓦尼斯·阿肖尔(Abdelwanees Ashoor)在一篇期刊论文中再次发出警告:如果当局不对水坝进行维护,德尔纳将面临“灾难”。对此,当局并未理会。

而德尔纳市辖区内河道的非法占用问题已经积重难返。穆夫塔说,他每年的新生第一课,都要反复强调德尔纳河流经区域是“地质危险区”(geological hazard area),不得兴建任何建筑物。但在2011年后的多次实地考察中,他意识到越来越多居民开始把房子建到河道里。“当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要在这里盖楼’,他们会说,‘我们这里都好多年不再洪泛,就当它是安全区了’。”穆夫塔回忆道,“他们根本不听从城市规划。毕竟2011年利比亚爆发革命之后,政府的行动力早已大不如前了。”

直到“丹尼尔”飓风登陆前夕,利比亚仍处在分裂对峙的状态中。“民族团结政府”控制着的黎波里及其周边的西北地区;“国民代表大会”借助哈夫塔尔的军事力量,掌握着利比亚的七成领土,其中包括西南地区和东部绝大部分区域;最南部与乍得接壤的地区人口稀少,目前由零星的部落和军事武装掌管。长期以来,多个权力中心的角力直接导致了水利设施的破坏和应急响应的混乱。而在山洪到来之前,代表不同权威的混乱信息又让人们一筹莫展。

飓风登陆前72小时,利比亚国家气象中心已经通过媒体发出预警,希望各地政府采取预防措施。但国家气象中心隶属于的黎波里政权,德尔纳为东部政府和军队的实际控制区。两位利比亚东部居民告诉本刊,德尔纳市前市长阿卜杜勒·莫尼姆·盖蒂(Abdul Moneem Al-Ghaithi)直到登陆前一天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命令,要求疏散该市海岸线附近部分地区的居民。而当天晚些时候,这条疏散命令被哈夫塔尔将军否决——他决定坚持宵禁,给予辖区内民众两天假期,以便大家待在家里。据《华尔街日报》报道,彼时哈夫塔尔在视频会议上说:“我们祈求上帝(降下的雨水)对该地区的人民非常有益。”

当关于大坝维修、人员伤亡和防灾预警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刚从灾难最初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的幸存者们开始将矛头指向德尔纳的治理者们。9月18日,市民在德尔纳地标建筑萨哈巴清真寺(Al Sahaba Mosque)外抗议,指责政府不作为、呼吁调查灾难并快速重建城市。尽管德尔纳市长盖蒂已被停职,但当天晚些时候,抗议者还是放火烧毁了被认为是前市长住所的房屋。同日,利比亚东部政权“国民代表大会”宣布解散德尔纳市议会,并将其移交调查。

对于追责,阿里·阿赫利尔似乎兴趣寥寥。“灾难是由革命后的所有在这里的政权制造的,反对派、极端组织、哈夫塔尔……即使是卡扎菲,人们也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那我们要从何追起呢?”阿赫利尔说。

大灾过后,一个分裂的国家也看到了弥合分歧的可能性。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利比亚代表处主任扬·弗里德告诉本刊,不同权威之间互相开着绿灯,他也看到了利比亚人之间难得的团结。“我们有时会看到年轻人在私家车车身上涂画自己的身份以及家乡。他们有的来自南方的部落,有的来自西部当局,有的则是东部的人员和个人团体。”弗里德说,“无论是来自西方还是东方的国家实体,无论是个人倡议还是部落倡议,真的有许多人前来提供帮助。”

三位在利比亚的受访者向本刊提到,如今在利比亚的大小城镇,人们无不被悲伤的情绪笼罩。街上很少有人说笑。超市里不再有爱砍价而健谈的大爷大妈。以往,利比亚人喜欢举办非常盛大的婚礼,但这几天,整个利比亚都好像因为德尔纳,再也见不到办婚礼的人了。“这是人民的灾难,不是政府的灾难。”阿赫利尔说,“我只知道,我们不需要更多的政府了。我们只需要一个政府,一个总统,然后大家像兄弟姐妹一样互相帮助。” 洪灾利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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