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隐安陆:何意栖碧山
作者:肖楚舟
多年后,李白在《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用八个字总结在安陆的生活,“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与诗人人生中那些热闹的宴饮交游或者激昂的仗剑远游相比,李白在安陆的生活显得太过平静,以至于直到20世纪,他在安陆期间“一入长安”的经历,才成为一个受人关注的话题。安陆为何吸引李白在此安家定居?李白在这里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这十年除了“蹉跎”,还给李白带来了什么?我们来到安陆,这个答案在心里才逐渐明晰起来。
从地图上看,安陆位于今天湖北省的地理中心,属孝感市管辖,与省会武汉中间有一条府河相连。府河其实是涢水下游的别称,涢水是湖北唯一一条省内河流,从北部的大洪山发源,向南流经随州、安陆,沿路支流密布,到武汉东西湖区扩展成一片开阔的湿地,最终在汉口谌家矶注入长江。
江汉平原水网密集,在古代,水路是这一带最方便的交通方式,政区划分也是依据山川形势而来。一个颠覆我们常识的古地理认知是,唐朝的淮南道范围极其宽广,扬州是其东头,安陆则是其西头,所以李白诗中的淮南,其实常常是指安陆。而现在看来均在湖北境内的安陆与襄阳,则分属涢水和汉水流域,一个是淮南道,一个是山南东道,二者其实都在“南船北马”的关窍之处:从南边沿汉水而来的船只,到了襄阳上岸换马,可以向北直通南阳盆地至洛阳和长安。而顺涢水北上的,到安州北边的车盖亭下船换为陆路,向东北方向横穿随州和广水,直达桐柏山脚下,翻越楚北三关即可进入淮河流域。
李白是如何来到安陆的?安陆李白纪念馆前馆长王清用了一个词:“逆棹”,即走水路逆流而上。实际的情况比这复杂得多。李白来到安陆的路线,应当是先从扬州逆长江水路而上大约500公里,接着沿汉江北上到襄阳,又改换陆路,穿越南阳盆地,至嵩山南面的汝州等地游荡了一圈,再度南下至涢水沿岸的随州附近停留数月,才继续沿着涢水顺流而下,来到安陆城。
这样曲折的路线,清晰地勾勒出李白心里的彷徨。在逆棹而上之前,李白刚刚结束了青春狂放的第一次远游。他沿着长江过三峡、江陵、夏口、庐山,在金陵逗留数月,引得秦淮河的歌姬纷纷改唱他的诗作,获得第一批追捧者。离开金陵时,送行的人挤满了酒楼,他写下《金陵酒肆留别》一诗: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与此同时,李白的人生道路又陷入了第一个彷徨期。那种此后会笼罩他一生的、求仕不得的阴影开始在他头顶盘旋。在前往金陵的路上,李白就沿路听说皇帝要在泰山举办封禅大典,遂一路行卷,想要求得青眼以获得观禅的机会,但无人顾得上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李白“十谒朱门九不开”。在扬州的三年期间,他继续行卷,“散金三十万”却无进展,郁郁病倒在床。
将李白从繁华江南推回江汉平原的人物里面,第一个出场的是扬州少府孟荣。哈金的《通天之路:李白传》里,讲到李白在扬州千金散去,病卧榻上,孟荣前来安抚,为他带来一个消息,安州的名门望族许家正在为孙女招婿,建议他前去试试。
听到这个消息,李白没有直接前往安陆,心里应当有些犹豫。在此之前,他虽途经楚地的江陵(今荆州)和江夏,却从没去过安陆,在那里没什么根基。许家是高门大户,说要招婿,也并未点名就要李白。此去路远迢迢,究竟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境遇?就此中断“仗剑去国”的旅途,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带着这种犹疑,他先由长江入汉江,一路逆流,去襄阳见了几年前在扬州认识的孟浩然。年长他10岁的孟浩然刚刚经历过滞洛三年一无所获的打击,劝说李白先找个安稳的靠山,成家立业,沉下心多读读书也不错。李白在襄阳见到的另一个人是襄阳少府李皓——他的远房亲戚。李白写了一首诗向李皓坦承自己的不如意,主要是“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又志向远大,“弹剑徒激昂,出门悲路穷”。李皓大概是给予了李白一点资助,让他继续北上河南。在颍阳,李白见到了他一生的好友元丹丘和元演,并和他们相约同到随州拜访道士胡紫阳。
在最后落脚安陆之前,李白先在涢水上游、车盖亭对面的寿山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山居生活。自魏晋到唐代,寿山与车盖亭一直是重要的交通节点,二者位于涢水两岸,中间的连线正好是涢水与楚北三关之间最短的陆路。李白“远客汝海,近还陨城”,从南阳盆地到襄阳,向东南斜穿到涢水之畔,必然会经过这个重要的驿站。
在王清看来,要理解李白在安陆的人生规划,寿山是个关键,因为他在这里写下了《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这是李白所有诗文中唯一一篇政治宣言,他不仅谈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还包含了整体的行动路线、人生规划。说白了就是一篇高调宣誓,告诉大家他到安陆来要做什么”。今安陆古城西门遗迹
今天的涢水已经没有航运功能,以生态保护为主,难以觅得当年船只往来的盛况,我们所见的河道恐怕比李白所见要平静许多。两岸水草蔓生,平平地铺进碧清的水中。车盖亭其实是两块天然的红色砂岩巨石,还在原地,已经因为人迹罕至埋在野草中,只能在河对岸一瞥它的全貌——两块棋盘状的巨石倾斜相叠,下面一块长达八米,上面一块长达六米,在水草蔓生的河岸上颇为引人注目,像是一块天然的路标。
从车盖亭出发,再往东北方向走10公里左右,眼前隆起一座不算高大的小山,便是寿山。我们驾车沿着寿山的北面往上攀援,沿路松林密布,遮天蔽日,正如李白在这里写的,“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近年来学者考证,一说那首著名的《静夜思》也作于寿山,想必这里的夜晚确实凄清,当得上明月如霜的形容。10分钟后,车辆驶上寿山顶端,视线豁然开朗,这座小山呈现出令人意外的气势。朝东边望,一片和缓的山坡从脚下延伸出去和宽广的平原田地连成一片,不远处就是缓缓流动的涢水。在晴天不甚明朗的空气里,30多公里外的安陆城区依稀可见。
开元十四年(726),李白大约在这座小山栖居了半年。他突然的停留,让远在扬州的孟少府感到不安。或许因为最初是他提议李白到安陆落脚,因此对李白的动向格外关注,遂以略为官方的口吻下了一封“移文”。唐代的“移文”是官府间的平行文书,朋友间的书信以官方口吻书写,显然是为了传递一种比较严肃的情绪。孟荣假借质问寿山为何私藏才俊,实为质问李白为何隐而不出。
王清做了一辈子李白研究,对《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这一篇尤为喜欢,“用一个湖北方言词形容,这篇文章写得很俏皮”。他常常拿出这篇文章咀嚼,“实际上李白在文中点出了他为自己策划的剧本,即他借寿山之口说的‘养贤’,要走一条诸葛亮那样隐而出仕的道路”。李白借寿山口吻答复孟荣,首先表现出不容置疑的自信,“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已,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寿山虽然体贴地照顾李白的情绪,但也承认他偶尔也有失意彷徨的时候,“俄而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但更多时候,这山水给予他的是滋养、保护和哺育,不让飞禽走兽干扰他的清修,“其有山精木魅,雄虺猛兽,以驱之四荒,磔裂原野,使影迹绝灭,不干户庭”。最后,他用肯定的口吻向孟少府保证,有山水滋养,人脉扶持,不出多久,李白一定能才比管仲,“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李白确实不是在说大话,也不是在寿山闲居,而是在为最后定居安陆谋篇布局。其中一个重要的动作就是与道家人士的结交。“在唐代,和道家人物结交是建立社会声望的重要途径,远的有南朝陶弘景被称为‘山中宰相’,近的有玄宗召司马承祯‘与问国事’,道教其实也是一股政治势力。李白在随州、仙城山和胡紫阳、元丹丘交往,实际上是为以后的生活建立一定的社会声望。”王清说。
李白和胡紫阳的联系源自司马承祯。他第一次出三峡就在江陵遇见司马承祯,因为得到这位国师的称赞,李白写下《大鹏赋》表达志向,当时司马承祯就推荐他到随州找自己的弟子胡紫阳拜师。这一次,李白终于有机缘来到随州仙城山,拜见胡紫阳了。
离开寿山,横穿涢水,不过半小时车程就是仙城山。山中现存的现光寺,始建于北周天和三年(568),因隋文帝之妹妙阳公主于此出家而得名,李白来到这里的时候,胡紫阳在此修道,元演也决定留在这里。大概胡紫阳的确给予了李白莫大的支持,他后来反复提起仙城山的往事。《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738)第一句话就是“吾与霞子元丹、烟子元演,气激道谷,结神仙交”。晚年写的《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里,这场宴席历历在目,“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几位道友的宴饮,充满仙道中人人相亲相善、无分尊卑的氛围,就连在座的汉中太守也在酒精催动下酣然起舞,“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通过道家人士的引介,李白获得了进入安陆人际圈的入门券。李白来到安陆,第一件事情是找当地的主要官员推荐自己。第一位欣赏他的官员是由元丹丘引荐的安州都督马正会。马都督见到李白,“一见尽礼,许为奇才”,立刻向时任安州长史李京之推荐:“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
另一件要事,便是去面会为孙女招婿的许圉师。安陆旧有“贵如郝许,富如田彭”之说,许家与李唐皇室关系深厚,唐高祖李渊幼时随任安州总管的父亲李昞在安陆生活,和许圉师的父亲许绍结下了深厚的同窗情谊。后来李渊太原举兵,许绍亦起兵追随,因此成为开国功臣。许圉师曾官拜左丞,后来因为包庇犯了事的儿子被流放相州,但他为政有方,颇得民心,晚年得以返还安陆老家,所以许家虽然光景不如从前,但在安州还是名门望族。安州府即在安陆。李白所见的安州府,是淮南道西头举足轻重的行政中心,当是气势不凡的。从地名就可看出,地处云梦泽边缘的安陆,是一片适宜居住的“安稳陆地”,又有涢水的交通便利,自古被称作鄂北咽喉、中原门户,与当阳、江陵并列为今天湖北境内最早设县的三个地区,李白诗中所说的“郧城”,是安陆在春秋时期的旧称。唐代的安陆,行政地位依旧重要。淮南道的四个治所里面,安州和扬州一直并列为都督府,安州置大都督府甚至在扬州之前,统领着江汉平原与大洪山余脉相交之处,北至桐柏山,南至夏口的广袤地区。据王清考证,到清朝时候,安陆的城墙仍是“东西三滴水,南北两层楼”的规格,在湖北省的68个州县当中都名列前位。直到铁路时代到来,水路交通被完全取代,安州的辉煌才逐渐褪去。
安陆老城旧址在涢水东岸,紧贴着今天的解放山水库,西门原址则在水坝南侧五六百米的地方。王清的外婆家就在老城西门外,他小时候,这里还是人来人往的热闹码头,“下汉口”的人在这里上船,不出半天就能到达武汉。往他小时居住的巷弄里走几步,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民房簇拥着一对砖石城墙垛。民房为了多占些空间,在墙垛上还搭了半个房间,一台空调外机在城墙上面呼呼转动,这就是安陆古城所剩的全部了。
声名显赫的许家为何愿意接纳一个漫游四方、身无半职的年轻人做女婿?是一个已经消失在历史记载中的谜团。学界对许家接纳李白的原因亦多有考据,但难有定论。王清分析,应当是李白在来到安陆之前的一番运作,确实给许家吃下了定心丸。湖北文理学院教授、李白研究专家王辉斌也大致同意这种观点,他认为李白的众多“背书”中,胡紫阳的推荐可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远有胡紫阳推荐,近有元丹丘、马都督作保,许家此时也正亟待重振门楣,吸纳一个青年才俊是恰到好处的选择。但李白的幸运之下埋藏着阴影,除了许圉师对李白青眼有加,欣然接纳,许家其他混迹官场的亲戚们从未出现在李白的交游范围之中,似乎无意对他多有提携。加上本来就有隐逸蛰伏的打算,新婚不久,李白便携妻许氏搬到安陆附近的白兆山,在这里开始了山居生活。
从安陆市区驱车向北,沿涢水行驶约20公里,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耸起一丛连绵的山丘。其中最南边打头的一座便是白兆山。大洪山余脉在这里伸入江汉平原,站在山顶北望,峰峦竞奔扑面而来,南望则是一马平川,雨后初晴的天气,可以直接望见安陆城区。王清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告诉我们,白兆山虽然不高,却经常云雾缭绕,水汽蒸腾,这大概要归于石灰岩山体的多孔特质。于是从南北朝时期开始,白兆山便是祈雨之地,直到上世纪70年代,民间仍然流传着类似的习俗。
王清在白兆山下的雷公镇读初中时,语文老师曾领着他们到李白生活过的地方参访。诗人的生活遗迹集中在西南侧的山坳中,有迹可循的只剩下一汪千年不断的绀珠泉。白兆山西麓如今被承包为一片果园,种满桃树,50年代拆除的白兆寺遗迹也藏在密密丛丛的果树林里,还存有一座清朝留下的石碑。沿着山脚下的土路走到山坳怀中,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公路上的喧嚣已经屏除在身后。两侧的山壁在视野中逐渐高耸,拱围着中间一块突出的巨大山岩,这就是李白诗中写的桃花岩。山壁恰好呈一个“两岑抱东壑,一嶂横西天”的夹角,如果两人分别站在山谷两侧的山坡上,确实是可以“对岭人共语,饮潭猿相连”。
紧贴着山脚下,一座红色小亭子上书“绀珠亭”三字,亭前一汪砌成方形的小池就是绀珠泉。王清记得小时候跟着老师来这里,站在池边跺跺脚,水底的石灰岩就能冒出一串串气泡。跟王清记忆中相比,池子扩大了,四壁用砖石砌筑整齐,池底已经看不见多少原始的山石。我们站在池边连蹦带跳,几乎快要放弃,池面忽然出现小圈的涟漪,接着一串气泡笔直地从幽绿的水草间窜出,慢吞吞抵达水面,撞碎在浮萍上。李白很喜欢这一方灵秀的小小天地,他为这里写的诗,没有太多热闹宴客的场面,幽静却不怅然,多的是闲暇的喜悦,望望头顶的山崖,看看窗口的浮云,“归来桃花岩,得憩云窗眠”。这座小山,没有巫山的清奇秀骨,也没有嵩山、天台山那样名流云集,却给他一方容纳自我的天地。
在安陆生活的前三年,李白几乎没有出门远游,就在白兆山和安陆城之间往来,度过了一生中最平静快乐的日子。王清总结,李白的生活状态是悠闲自在的“清风扫门,明月侍坐”,对未来的展望是胸有成竹的“笑而不答”。多数时间在山中读书,安于这个“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的世外桃源。
这样一个志怀高远、自由不羁的灵魂,似乎不大可能给予妻子太多生活上的关怀和支持,但真实的情况可能出人意料。婚后不久,李白带着许氏去安陆以南60公里外的应城玉女汤泡温泉,大胆又深情地书写妻子迷人的姿态,“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然”。王辉斌曾专门撰文讨论李白的赠内诗,认为他为诗人们开启了一条情感表达的新路径——为妻子写诗,表达对妻子的情感。后来,当他在安陆的生活逐渐变得不如意,日日醉酒消愁时,也不无歉意和自嘲地写下,“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728年冬天,许氏生下了一个女儿,李白为她取名平阳,像江汉平原湿冷天气里的一抹暖阳,很多年后李白在金陵远游,想起这个随他从安陆迁居东鲁的女儿,心里仿佛仍是她幼时的样子,“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这个不羁的青年30岁了,他得到了一种未曾设想的快乐,来自平稳的家庭生活,波澜不惊的山乡野居,和值得期待的未来。
有许家在背后支持,加上在当地广泛交际,按照李白的设想,此时的自己正逐渐接近诸葛亮躬耕南阳时的状态,只等人来请自己出山。《山中问答》就是在这种志得意满的心境下诞生的,“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中间借用了诸葛亮隐居隆中时“笑而不答”的典故,诸葛亮躬耕隆中十年,到27岁被三请出山,算算自己的年龄与诸葛亮差不多,想必不久就能身居高位,辅佐君王了。
王清总结,对于李白来说,在安陆的生活对他最大的意义就是“全面接触唐朝社会生活”。在来到安陆以前,李白看似闯进了更广阔的世界,实际上漂浮在社交场中,来去了无牵挂。而到了这里,他正式建立家庭,参与本地的政治和文化生活,有了更为复杂的人情往来,也有了无论走得多远最后都要回去的“家”。在这种复杂中,他逐渐深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发生更多真实的碰撞和感触。
从白兆山脚下向南走大约两公里,来到一座小水库旁,便是过去的“下马石”。安陆的许多大户人家都在白兆山一带修有别馆,到了下马石一带便接近城门了,平民百姓需要下马步行。王清寻访过当地的老人,他们还记得70年代水库建起前这里的样子,山泉从山中流出,在这片开阔的平地汇成溪流,两岸的山坡上开满桃花。李白从山居到城里,或干谒官员,或去老丈人家探望,或与城里的兄弟交际,总要经过这里。
李白在安陆城里的活动,四处结交、向上干谒应当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他第一篇向地方长官呈上的文章是《上安州李长史书》,一般认为作于729年,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主张此文初作于开元十五年到安陆不久。这篇文章的主题是解释与道歉,主要讲了一件事:李白夜里在朋友家喝多了酒,误将李长史认作好友魏洽,冲撞了他的马车。此时马都督已经离任,李长史主政安陆,李白务必要求得他的宽宥,表现出难得的低姿态,“入门鞠躬,精魄飞散……一忤容色,终身厚颜,敢昧负荆,请罪门下”。文后还附上一批诗作,请李京之过目。
李白心里明白,李长史虽没有过度责罚他,恐怕也不大可能重用自己这个莽撞的“酒徒”了。好在不久,李京之便调职离任,新来的长史裴宽素有识才善任的美名,李白再次上书,表明心迹。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李白自述来到安陆是为了亲近传说中的云梦泽。云梦不是一个单纯的巨大湖泊,从楚国时期开始,它就有分封的用处。楚襄王登阳云之台,许诺“能为小言赋者,赐之云梦之田”。李白崇拜的宋玉就因为能言善赋而得赐云梦之田。李白提及云梦泽,背后也暗含着他以文才换得赏识的希冀。但现实似乎不尽如人意,裴长史同样并未对他青眼有加。
李白在安陆的干谒活动为何四处碰壁?王清分析,这首先是由于李白“选错了专业”。出蜀之前,李白跟随赵蕤学习《长短经》,学的是纵横捭阖之术,而这门技术在太平盛世并无用武之处,打个比方说,“他这个专业就业前景不行”。
另一个麻烦是李白的身世问题。开元十六年(728),主导“括户运动”的宇文融拜相,尽管宇文融在相位仅百天便因党争被贬,但玄宗严查户口、整顿赋税的政策走向,显然多少对李白不利。纵观李白生平,他似乎对自己的家族出身总是语焉不详,所谓“中叶非罪,谪居条支”。这种身份上的模糊性在他游历四方时并不构成多大的问题,但当他真正在一地定居,需要融入本地生活圈时便成了障碍。王清分析,如果有人查问李白的来历,许家甚至有触犯唐朝律法的风险。这样说来,许家并没有成为李白稳固的靠山也就可以理解了。
夜里,我们住在白兆山东侧。借助现代化的开发,这里建成了一座气势恢弘的李白纪念馆,宾馆就在纪念馆脚下。走出灯光的覆盖范围,山林里的绝对黑暗立刻紧紧包围上来。我试图寻找月亮。抬头望,山不高,却不见月亮的踪迹。我在手机上查询月相,那天恰好是上弦月,月亮只出现在上半夜的西边天空,东边的山体遮住了视线,只能看见一半的天空,真是“树杂日易隐,崖倾月难圆”。遥想时光另一头的李白,或许不是在单纯描述眼前的夜空,对于年近三十尚未看见明确前路的他来说,这里给了他一个稳固的支撑点,也意味着更多羁绊和障碍。
729年春天,李白成家的第三个年头,他在白兆寺旁的桃花园设宴欢庆,夜风微醺,兄弟们效仿古人秉烛夜游,古意悠然。这是李白一生中少有的时刻,他自己做东主办宴席,而非作为谁的座上客被达官贵人邀去献诗。舒畅、满足和兴奋达到顶峰,欢喜的心情照旧带着飞扬的想象直抵天庭,“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但在这个欢乐的时刻,李白心里隐约透出一丝看破古今成败的怅然,“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在这匆匆捉不住的欢愉时光里,他隐约感觉自己蛰伏太久而没有起色。很快,他决定启程前往长安。开元二十三年(735),韩朝宗任襄州刺史。这一年春天,唐玄宗下诏令,“其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各举一人”。听说韩朝宗知人善任的消息,又加上前几年在长安屡屡碰壁,李白满怀希望地来到襄阳,递上了《与韩荆州书》,结果迎来了干谒路上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从安陆到襄阳,我们驾车大约需要三小时,高速公路从大洪山区北侧绕过,大约200多公里,和李白当年途经的陆路差异不大。算起来李白骑马来此,日行50里左右,也不过是一周左右的光景。平原上的山并不险峻,自随州往西北,地势渐趋平缓,大约在距离襄阳城南门还有10里路的地方,便可望见孟浩然隐居的鹿门山和不远处把守襄阳南大门的岘山了。李白和孟浩然的交往早在他定居安陆之前。据詹锳(著名唐诗研究和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专家)、王辉斌考证,那首著名的《赠孟浩然》应当是二人开元十四年在扬州初识时所作。王辉斌强调“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中“风流”的意思,当是因为孟浩然曾以“青年布衣”的身份蒙诏入京,李白亲近孟浩然,自然是因为意气相投,但也有照见自己未来影子的期盼感。纵观玄宗一朝,真正以布衣身份、凭文章奉诏入朝的,确实只有孟浩然和李白二人。然而李白或许没有想到,孟浩然应试不中、入幕失意的遭遇多少也预示了他的未来。
襄阳据守汉水,是关中到楚地的咽喉。岘山和鹿门山上留下的文人旧事,鹿门山下淡然隐居的孟浩然,不断牵引着李白来到这里。王辉斌研究李白与孟浩然的交往,除了早年扬州相识、长安相遇外,剩下两次都和襄阳有关。
李白在安陆十年期间写下的文章里,只有《与韩荆州书》和《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收入了《古文观止》。从文学造诣上看,这篇文章确实写得不卑不亢,气宇轩昂,但在王辉斌看来,李白的表达再次体现出他政治上的幼稚,“之前给安州长史上书,都是用的敬辞‘上’,怎么到了官大一级的韩荆州这里,反而用起了‘与’?可能他自以为韩荆州与孟浩然是熟人,便忽略了礼节,韩荆州自然不高兴。”韩荆州的不予理睬,可能还有另一重原因,据《新唐书·孟浩然传》记载,韩朝宗的父亲韩思复与孟浩然交好,这个宝贵的举荐名额,韩朝宗心里应当是留给孟浩然的。结果孟浩然“会故人至,剧饮欢甚”,以至于没有上路,这个“故人”恐怕就是李白。
被韩荆州拒绝的李白郁郁不乐地顺汉水到江夏,在送别好友张祖监丞去洛阳的时候,发泄了一番不满,“误学书剑,薄游人间”。没多久,孟浩然也应友人崔国辅之约从江夏下越剡,李白在江夏为他践行,遂有了那首流传后世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孟浩然下江东不久,因寻崔国辅不着,写了《宿桐庐寄广陵旧游》,想起“海西头”为自己送别的李白,希望与他还有日再聚,不料这一别就是永别。此后直到开元二十八年孟浩然去世,这对好友再也没有重聚。
关于《送孟浩然之广陵》的创作年份,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订在开元十六年前后,即李白到安陆定居前拜访孟浩然时,黄锡珪《李太白年谱》则认为作于开元二十五年,即韩荆州到任之后两年。王辉斌考证孟浩然行踪认为,开元二十三年应当是比较合理的时间点。无论这首诗写于何时,与孟浩然的友谊无疑是李白“酒隐安陆”十年间一条重要的隐藏线索。他在彷徨不定时到襄阳寻求孟浩然的人生建议,在一入长安失意后来找孟浩然帮忙举荐,在岘山与鹿门山中用先贤古人慰藉自己,也沉浸在汉江堤上楚地风情的奔放浪漫中。
王辉斌今年77岁了,一直住在隆中山脚下的校园里,坚持每天登山远行,脚程轻快。我们跟着他自隆中出发,沿汉江来到万山脚下的襄阳大堤旁,再继续向南经岘山的习家池、凤林渡,最后到达襄阳城外东南侧的鹿门山,寻找李白在这里可能见到的场景。
襄阳扼守楚地北喉,襄阳城南门的岘山留下过庞德、羊祜、山简的足迹,山脚下的习家池是东汉襄阳侯习郁引汉水修建的私家园林,习家池旁襄河汇入汉水的地方,便是古代重要的渡口凤林渡。这几位古人里面,庞德是史上留名的谋士,羊祜是民众堕泪相送的大将,算是李白的“理想模板”。山简则更像是李白自己的“人生写照”,他是西晋的征南将军,“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之子,却因为时局动荡不得志,只能醉卧习家池。于是刚刚还在大堤上赏玩的李白,转头就泛起极度复杂的情绪,他担心自己不得志的样子恐怕如山简一样惹人发笑,“山公欲上马,笑杀襄阳儿”,干脆算了,“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
过了守护襄阳南大门的岘山和凤林渡,江对岸便是鹿门山。如今鹿门山东麓依然保存着始建于东汉年间的鹿门寺。王辉斌推测,过去古人在山间隐居,多凭靠道观寺庙,孟浩然的隐居地应当就在此处。景区的路牌上,孟浩然隐居的鹿门寺和庞公捣药台并列,历史的图层逐渐被压缩,积累成层叠的时空化石。为了俯瞰汉江,我们从鹿门寺背后的小道直上山顶的望江亭。脚下的汉江宽平浩荡,恣意地拉出几道大弯,向南直指江汉平原。
出了襄阳,跨过鹿门山,通往荆州的公路与古时候的荆襄古道走向完全一致。李白到荆州,有据可考的三次都是从江上而来,一次是初出三峡,第二次是在流放去夜郎的路上,第三次是忽遇大赦的“千里江陵一日还”。但文字记载之外,他到访荆州的次数可能也不少。有一种说法,一出长安后,李白并没有马上回到安陆,而是在襄阳、荆州、夏口等地游荡。
如果从襄阳出发走水路,沿汉水南下,则可到达李白另一个常去的地点,江夏。和荆门与襄阳相比,夏口的地位在唐代前期并不突出。但李白多次来到黄鹤楼下。他能见到什么样的景象?心中又泛起怎样的情绪?
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魏斌对自南朝成型的夏口城市空间有过系统的分析。孙吴时期和南北朝的军事对峙给了夏口第一次崛起的契机,而战争总是非常状态,随着和平时段的延长,过去的军事中心逐渐发展成复合型的综合城市。原本出于军事观察便利而造的城楼,化为登高观景的场所,文人登临作赋,造就了临江名楼的出现。
用居住在长江以北的李白的视角来看,无论沿涢水还是汉水南下,到达长江后,第一个醒目的建筑物就是伫立于蛇山黄鹤矶之上的黄鹤楼。至于李白下船的地点,如果可以想象的话,或许是在古鹦鹉洲附近的商船码头。下船之后,远望之处就是建有头陀寺的蛇山,对岸历历在目的绿树,由远及近地构成了一幅有层次的山水画。
李白数次来江夏的目的很简单,送别。在李白的诗集里随手一翻,除了《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还可找到《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江夏送友人》《江夏别宋之悌》等几首。黄鹤楼位于长江以南,李白由此送别的友人,要么是向东下江南排遣郁闷,要么是被贬谪到更南的岭南等地。其中,宋之悌被贬得最远,要去交趾(今越南),李白感觉与他可能不会再相见了,因此感叹“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江上的沙洲,随着江水涨落变换大小,也很容易漂移或者消失。唐诗中吟唱的古鹦鹉洲,早已沉入江中,从其旧址可能邻近的武昌花堤街附近江岸展望,江面在城市的雾霭里模糊不清,“晴川历历汉阳树”自然看不见,只能欣赏到林立的高楼。
江水与命运一样头也不回地流淌,李白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过客,最后一个过客是自己。开元二十五年(737),在写下《与韩荆州书》两年后,李白离开了这片让他牵挂十余年的土地。这里曾经是他的“家”,在赏识他的许圉师去世、妻子许氏重病不起后,终于成了回不去的“乡”,他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移家东鲁的路。在安陆四处碰壁的经历,最后被李白概括为“蹉跎十年”,但这段经历对李白来说并非全无用处。“安陆成就了李白的诗歌高峰。正是有了这段积淀,当他一入长安的时候,贺知章才会闻名而来,到一个小旅馆找他‘金龟换酒’,给他安上了‘谪仙人’的称号。”王清说。
虽说“酒隐安陆”十年,李白其实时而在山林隐居,时而四处干谒,甚至一入长安,展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生活指向:出世和入世。李白究竟如何自处,又是如何在每个节点做出选择的?
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孟修祥专门论述过李白的“诗魂”,他觉得,这两种态度看似矛盾,实际上又是自洽的。李白设想的“隐”是“终南捷径”的铺垫,直到晚年,历尽打击的他给永王献诗时还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自比的是诸葛亮、管仲、谢安这样的人才。“他喜欢用这种夸张的手法表达自己,觉得只要唐朝皇帝用我,我就能像谢安一样平定天下。”可惜的是这种自我认知存在两重错位,一个是和自身的政治才能不匹配,二是和时代的需求不符,“正因为那种错位,那种政治上的幼稚和抱负的远大之间的错位让他产生巨大的失落感,失落越大刺激越大。于是这种恰到好处的错位,使他生活中充满了激情。”
据安陆的另一位李白研究者朱绍斌统计,李白存世的千余篇诗文作品中,约有200篇创作于“酒隐安陆”的十余年间,而他一生创作于今湖北境内的诗文有300篇之多,占其全部作品数量的三分之一左右。李白对荆楚风土的迷恋不止系于安陆一地,而是随着他的脚步漂移扩散,以至于移家东鲁后依然自称“楚狂人”。仿佛比起“陇西布衣”的出身,在楚地的生活更给予他精神上的归属感。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张伟然在《湖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里提出了“湖北感觉文化区”的概念。他告诉我,“湖北是一个四战之地,历史上今天湖北省的范围经常被划分到几个不同的行政区里,但到了明代,这片地区又回归了汉朝时的行政区划面貌。说明这一地区保持着一种比较稳固的共同认知,用感觉文化区的概念来解释,就是这里的人们自古有着强烈的楚文化认同。”
“李白喜欢楚文化,首先是从楚语、楚乐和楚舞开始的。”孟修祥说。楚地的人很少是静态的、沉默的,他们浪漫奔放的精神气质,首先通过视觉和听觉进入他的感官世界,“郢客吟《白雪》,遗响飞青天”“《激楚》《结风》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进而,这些曲调进入了他自己的抒情语调,于是写在荆州、襄阳的作品,总有民歌咏唱的色彩,譬如《襄阳曲》里高唱“白铜鞮”的小儿,《荆州歌》里“缫丝忆君头绪多”的女儿家。
让李白留恋楚地久久不去的根本原因,恐怕还是对楚地历史的共鸣。他崇拜宋玉,钟情屈原、庄子。“吞声何足道?叹息空凄然”,是借宋玉的《对楚王问》借题发挥。感叹自己怀才不遇,用的是“抱玉入楚国,见疑古所闻”和氏璧故事。感叹时局“申包哭秦庭,泣血安将仰?”,借的是伍子胥与申包胥的故事。于是也和我们追寻他的足迹一样,在楚国的遗迹上寻一丝遗踪。
晚年流放夜郎的途中,李白再次经过江夏和江陵。在与现实的不断冲撞中,他的境遇与千年前汨罗江上的诗人何其相似,以至于杜甫直接将他比作屈原,“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在那样的旅途上,他还不忘要在荆州登临一个颇有古风的去处,落帽台,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与桓温把酒作文的地方。传说宴会上,风吹落了孟嘉的帽子,旁人笑他,他却不以为意,提笔作文,语惊四座。重阳时节,落难途中登上落帽台的李白想起孟嘉的潇洒旧事,“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把酒言欢,竟像是一时忘了自己凄凉的处境。
离开荆州前,我们为寻找落帽台花了不少功夫。出了荆州城北门,过楚国纪南城的遗址再向西走十公里左右,一个藏在公墓旁的小山包就是落帽台,它实在不起眼,步行几分钟就到了山顶,可以想见,如果没有孟嘉和李白的作品,它早就和周围的农田化为一体。这里显然很久无人光顾,四面长满了杂树,但山顶上一片天然的野草地豁然开朗。在接近重阳的时节里,山风缓缓吹来,发丝也随之飘扬起来。
美国学者劳伦斯.A.施耐德说:“每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有着一个自己所需要、所解释的屈原。”对李白来说亦是如此,“屈宋长逝,无堪与言”。而当李白的脚步经过荆楚,给后人留下的是另一个屈原式的原型。在他以后,每个知识分子或许都有了一个“自己所需要、所解释的李白”。
(本文李白诗词创作年份基本以詹锳《李白诗文系年》为准,有出入处另作说明。参考文献:张昕主编《李白在安陆论丛》,王清《李白游踪》,王辉斌《李白研究新论》《孟浩然与李白交游索考》,孟修祥《谪仙诗魂》《李白与荆楚文化》,安旗《李白传》,哈金《通天之路:李白传》,张伟然《湖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李芸华《李白的人生转捩与文学》) 李白安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