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孤独的晚年归宿

作者:陈璐
宣州:孤独的晚年归宿0来天门山之前,我心中总想象它与三峡有些相似,毕竟李白曾在这里写下那首《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但真正到达后,我发现它们只是两座隔江而立的小山,行走在路上,转角之间,它们便会一不小心就隐入了道路的尽头。

所以,为何李白称之为“天门”?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的查屏球教授解释,站在山脚,抬头望去,这两座小山仿佛是天地之间的门户。诗里的“孤帆”,其实是诗人自己的船,仿佛从太阳边缘驶来,准备穿越这天际之门。背后的故事,与殷朝的宰相伊尹有关,他曾梦见自己乘船经过日月,随后得到了商汤王的重用。李白,或许也曾梦想自己能如伊尹那般。

开元十四年(726),那时的李白,年仅25岁,从四川启程,沿江东下,去往金陵。途中,他初次踏足当涂,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后来他还多次途经此地,甚至长眠于此,成为后人传颂的诗仙。到天宝三载(744),终于得偿所愿进京的他,却因权臣的排挤而离开长安,在《行路难》中写下“忽复乘舟梦日边”,再次使用了同样的隐喻。然而对比两次的诗句,查屏球认为,随着年岁的增长,李白的抱负并未完全实现,那份年轻时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也转化为了淡淡的伤感。

实际上,《望天门山》与《临终歌》,正好分别是李白皖南诗的开篇和终篇。皖南,如今包括了马鞍山、芜湖、铜陵、宣城、黄山、池州等城市,与苏南、浙北和赣东北相邻。唐代时的皖南,基本上分属于宣、歙、池三州。而宣州,一度曾下辖宣城、当涂等11县,北靠长江,南有黄山和九华山脉,正位于从安徽东南的丘陵地区进入到太湖平原的必经之路上,是连接江州、江夏与江南最繁华都市金陵——也就是今天南京——的交通要道。

查屏球教授强调,自南朝以来,宣州都被誉为金陵的主要粮仓。那时的江南,经济中心主要有两处:一处是太湖流域,包括如今的苏州和无锡。但那时的太湖地区,水利设施尚不完善,水患频发,人口稀少,并且大片的土地被庄园所占据,真正的闲田不多。而宣州,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是丘陵地带,毗邻山区,大片土地等待开垦。西晋永嘉之乱后,北方战乱频发,大批移民纷纷涌入这片土地,使宣州的经济地位日益凸显。到了中唐,韩愈就提到,宣州和徽州交给朝廷的税收是最多的,这里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繁荣一时。宣州:孤独的晚年归宿1在天门山的下游,不远处便是牛渚矶,也就是著名的采石矶,现如今已成为马鞍山采石风景区的一部分。历史上马鞍山曾属当涂管辖,这里有山有水,更有许多故事。但对于追寻诗仙足迹的人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那坐落在采石矶上的李白衣冠冢。而在天门山与采石矶之间的当涂青山上,一片翠绿之中还掩映着李白的墓地。

牛渚,指的是江中的小洲,而矶则是那些突出的大石。这里的大石,从沿江的山上突入江中,成为历史上的重要渡口,与城陵矶、燕子矶并列,被誉为“长江三矶”。长江三矶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尤其在那些天下大乱或南北对峙的时期,它的战略地位更为凸显。

站在牛渚矶上,会看到此处的江面并不十分宽阔,而是一个夹江,中间的江心洲如同跳板,使得过江变得相对容易。对岸,便是古老的和州——今日的和县。当年,东吴孙策平定江东,便是从此过江。南宋与金的战火,也曾在此地激烈地燃烧。明朝更是有常遇春“飞夺采石矶”的传说。

近年来,安徽省考古所还在此发掘出了三国六朝时期的牛渚城遗址,证明了这里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马鞍山市内朱然墓的旁边,还有一片被称为朱然家族墓的大型墓葬区。当涂的南部,也曾出土了两座巨大的东吴墓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耿朔认为,这些都证明了这片土地与南京息息相关,可以说是南京的历史延伸,而其区域性中心一直是在当涂。

开元十五年(727)秋天,李白“东涉溟海”后,溯江前往洞庭,打算安葬友人吴指南,曾途经牛渚,创作了《夜泊牛渚怀古》。在这篇较为早期的作品里,李白以年少贫贱的袁宏自比,“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诗文所怀之事,发生在东晋。袁宏少时家贫,以运租为业。镇西将军谢尚镇守牛渚,有次秋夜乘舟泛江,听到袁宏在船上咏诵自己所作的诗,非常赞赏,于是邀袁宏过船谈论,直到天明。此后,袁宏名声大振,后又成为东阳太守。他们之间,因为文学而打破了身份的界限,成为心灵的知己,这令李白十分神往。

盛唐时期,漫游之风盛行。尤其是北方的文人纷纷南下,游历江南。李白也曾无数次到访过这里,在皖南地区留下了150余首诗歌,约占其全集的六分之一,尤其又以与宣州相关的最为丰富。

在查屏球看来,这背后的动力,不仅是“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信仰,更是为了将书中的知识与实地的观察相结合,以求对经典更深的理解。那时的读书人,多是准备参加科举的士子。他们的书桌上,必定摆放着《昭明文选》。这本书出自梁朝的萧统之手,其中大部分文章与东晋和南朝的文人有关。例如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青苔赋》等,都与南朝的风光息息相关。因此,那些读完这本书的年轻学子总想亲自踏足那些文中描述的地方,实地感受一下。

除了学业,名士崇拜也是他们南游的原因。从南朝开始,氏族崇拜逐渐转变为对文人的崇拜。那些既有世俗身份,又有文学才华和人格魅力的人,成为一代名士。谢安、谢灵运、谢朓,还有王羲之等,他们的名声和影响力,对当时及后朝的读书人,特别是北方氏族子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李白也不例外,他来到会稽,首站便是绍兴,希望能感受一下王羲之的风采。

当然,还有道教。当时,道教在南方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葛洪、郭璞、陶弘景等,都为道教的理论发展做出了贡献。如葛洪的《抱朴子》里经常提及的洞天福地,大多都在江南。这也成为包括李白在内许多盛唐文人南游的另一重要原因。

李白选择来到江南,背后还有一个特殊原因——他的家庭背景。李杜并称为唐朝诗坛上最闪亮的两颗星,杜甫尽管一生落魄,可他的家世背景光鲜,符合参加科举考试的一切标准。而李白,学者根据史料推测他们家祖上曾因罪被流放碎叶,后“遣归”,没有正式的户籍,还以经商为生。在当时,这样的家庭背景是无法参加科举的,李白也不可能像一般读书人一样享受乡举里选制度。他必须离开家乡,洗白自己的家世。“他在江南停留的时间较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被当地的名士文化与风气所感染、吸引,好像能够在远离家乡的此地,与贵族、名门之后并列,找到自己的身份和存在。”查屏球说。

如今牛渚的这片江心洲,被当地人称为“太白岛”,只因李白在此留下了醉酒捉月、不慎落入江中而亡的传说。然而初次踏足当涂时的李白,年纪尚轻,名声未振,他还不知晓自己与这片土地的缘分会如此深厚,直到最后长埋于此,与当涂永远地融为一体。宣州:孤独的晚年归宿2李白在皖南的具体行踪,今天已然模糊,无法一一厘清。但可以确定的是,李白对如今宣城北部的敬亭山怀有很深的感情,留下了许多传世名句。他曾多次漫步于此,或许还曾在山下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在去世前最后一次到宣城时,也不忘独自登上敬亭山。

幽州之行后,李白已经看清了朝廷的腐朽和即将到来的战乱,大唐正处于内忧外患的危急时刻。如若战争爆发,叛军为了夺取东京洛阳,必定会经过他与妻子宗氏所居的商丘梁园。他不想让自己和家人卷入这场风暴,决心寻找一个能够远离战火的桃花源。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从弟李昭来信邀约南下。李昭在安徽担任宣州长史,他在信中详细描述了宣城的美景和繁荣。这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还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城内文化氛围浓厚,各种文艺活动层出不穷,街头巷尾的酒肆饭庄以及每个角落的各种表演,都充满了生活的热情。而宣城的自然风光更是美不胜收,陵阳山和宛溪河为这座城市增添了几分魅力。不过更令当地人骄傲的是,南齐诗人谢朓还曾担任过宣城太守。

好友崔成甫在此,应该也是李白决定南游宣城的一个重要原因。为好友崔成甫的小儿子长生所撰墓志铭《崔长生铭》,是考证李白宣城游历和有关诗文创作背景的重要文献。两人的交往早于天宝年间。天宝十一载(752),崔成甫受命来宣州任职,而李白次年也来到这里居留。宣州:孤独的晚年归宿3于是,这一年的秋天,李白带着对谢朓的敬仰,从现在的河南商丘出发,来到地处江南的宣城。行前,他在《寄从弟宣州长史昭》中写道:“尔佐宣城郡,守官清且闲。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随后又在给崔成甫的诗《游敬亭寄崔侍御》中提及,“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

提到敬亭山,就不得不提及谢朓楼,两者相辅相成,令宣城得以被誉为“诗歌之城”。谢朓楼是谢朓担任宣城太守时,在郡城之北陵阳山上修建的一座高楼,位于宣城市区中心,可以俯瞰整个市区。这里不仅是宣城的地方标志,也是中国诗歌文学的重要标志。如今的谢朓楼是1997年在原址上复建的新楼。

李白崇拜谢朓,他不止一次登上敬亭山,也不止一次走进谢朓楼。天宝十二载(753),李白客居宣州不久,他的一位故人李云短暂地到访宣州,李白陪他登谢朓楼,设宴送行时提笔写下了这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不论是“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还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全诗名句荟萃,成为千古绝唱。

谢朓为何会在唐代受到文人的追崇?查屏球教授分析说,首先,唐代文人学习写诗的范本,多取自南朝文学。诗歌的发展经历过几个阶段,早期的古诗,如“青青河边草”,语言自然,语序流畅。但到了谢朓所在的南齐时期,诗歌发生了改变,学习了骈文、赋的语言,有了很多省略、语言语序的倒换,脱离了原本口语、自然的语式,经常还会出现些深奥的词汇。而谢朓,恰好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了平衡。他的诗歌里,既有骈文、赋的影子,又不失自然,如“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每个字都通俗易懂,组合起来却形成了美妙的意象。这种用素词创造意象的技巧,使得唐代人在学习写诗时,往往以谢朓为范本。

李白对谢朓更是推崇备至。他对谢朓的语言艺术深有感触,尤其是谢朓如何将实景与词汇完美结合,使其具备一种实景化的表达。李白曾说“解道澄江净如练”,意思是他看到某个景象时,突然懂得了谢朓为何能写出“澄江净如练”的诗句。这种天才对天才的欣赏,使得李白特别佩服谢朓。“一生低首谢宣城”“解道澄江净如练”都是他早年的诗句,可见他对谢朓,不是一时的感慨,而是长时间的钦佩。晚年李白要求安葬在被誉为“谢公山”的青山脚下,也反映了他对谢朓的深厚情感。不过,谢朓楼也叫鲍照楼,查屏球认为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表达的愤懑与不得志,情感上其实与鲍照更为相似。

送别,对唐人而言,既是一种社交礼仪,也是他们发表作品的一种方式。而李白,尤为擅长于此。在宣州,除了《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他还留下了《赠汪伦》这首名篇。前者,是他在多次尝试后仍未找到人生出路的愤懑与感慨;后者,则是他对友人汪伦深深的感激与怀念。宣州:孤独的晚年归宿4桃花潭,位于泾县的西部,虽名为“潭”,却是青弋江上游的一片开阔水域,南临黄山、西接九华山,与太平湖紧紧相连。它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小池塘,而是一片碧绿的河面,四周群山环绕,水中的山影随风摇曳,有着典型的皖南山水风情。

东岸的东园古渡口,据说是汪伦当年送别李白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明朝时期修建的阁楼,名为“踏歌岸阁”。走进这座阁楼,仿佛可以听到汪伦为李白送行时演奏的歌舞。阁楼的正门通往南阳古镇,古街上依稀保留着旧时的风貌。而在桃花潭的西岸,还有汪伦墓,至早可以追溯到明朝。虽然过去了很久,但站在墓前,似乎还能感受到汪伦与李白之间那份跨越时空的情谊。

这个地处偏僻的小码头,因为汪伦而成为李白心中的特殊之地。《赠汪伦》作于天宝十三载(754)或天宝十四载(755),当时李白自秋浦前往泾县漫游。他在桃花潭受到了汪伦的热情招待,当李白乘舟即将离开时,“忽闻岸上踏歌声”,让李白感到极大的惊喜与感动。于是有了那句千古名言:“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汪伦这个人物的身份不明确,但查屏球认为他更像是一个普通人,这使得他与李白的交往更加感人。查屏球说,李白在江南尤其是宣城一带的活动,除了与官员打交道,更多是与普通百姓相处。这与他自身的身份有关,他对城市商人的生活和情感有深入的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当他往来于宣城、历阳之间时,曾路过安徽铜陵县南的五松山。这个地名,其实是李白自己起的,源于秦始皇在泰山封禅,忽遇大雨,在松下避雨的故事。与秦始皇追求仙丹一样,那时的玄宗,对炼丹有着极大的兴趣。而宣州,恰好有着炼丹需要的许多特殊原料。至今,不论是铜陵还是马鞍山,仍旧是著名的矿产资源地区。炼丹是李白频繁往来宣州的另一重要原因。李白是个道教徒,他对炼丹也有所了解,希望能够为玄宗炼制出长生不老的丹药,从而得到玄宗的赏识。

大概五松山的胜景太过迷人,李白流连忘返,不觉天晚,无法赶回县城,只好到山下随便找个农家借宿。《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正描述了这一情景:“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秋天劳作的农民和夜晚舂米的女孩,生活艰辛,对待客人的态度却是那么真诚和恭敬。“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这让李白深受感动。“李白的这段经历,让我们看到了他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深厚情感。”查屏球指出,李白的诗中不仅有对自然的赞美,还有对人性真诚的感慨,这也是他诗歌中的一个重要主题。

在宣城,李白似乎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放下心中烦恼的地方。但每次登上敬亭山,那辽阔的天空和下方的小城,都会让他想起过去在长安的时光。那天,一首熟悉的《出塞曲》响起,李白仿佛又回到了繁华的长安。“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当音乐渐止,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这座宁静的小城。

李白的生活,就如他的诗般,充满了纠结与挣扎。终其一生,他都在寻找一个真正的归宿,而敬亭山,或许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小憩之地。761年,已逾花甲的李白再次来到宣城,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宣城。因为错误投靠了永王,他如今已是叛臣身份,那些曾与他饮酒作诗的朋友们都离自己远去。他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爬上敬亭山,独坐许久。他望着远方,心中充满了哀愁,恍惚中或许将自己与谢朓融为一体,吟咏了那首《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的生命里,终究充满了许多无奈与孤独。魂归青山

永王之乱后,尽管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但李白似乎仍未放弃政治上的雄心。上元二年(761),年过六旬的李白听闻李光弼出征临淮,追击安史之乱残党,便心生为国效力之志。他赎回了自己的剑,购入了一杆长枪,身披玄宗所赐的锦袍,骑上一匹老马,向北而行。但是,当马蹄踏上金陵的土地时,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病倒了。李白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在金陵,依靠友人扶持,李白的病情稍有恢复。但生计的压力,令他决定投靠当涂县令李阳冰。这位名义上的族叔比李白小了11岁。李阳冰的书法高超,尤其是篆书,被誉为李斯后小篆第一人。起初李阳冰并未察觉李白的困境,直至读到李白的《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一诗,才恍然大悟,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为他在当涂县城外的龙山脚下安排了一个宁静的住所。

逐渐地,李白的身体似乎又恢复了些许。他常常蹒跚地走到附近的山川,尤其喜欢天门山和采石矶。但身体的不适,让他只能在龙山和青山徘徊。他喜欢青山,因为那里传说是谢朓的仙老之地,有他敬仰的谢朓的遗迹,至今仍留有一口“谢公井”。

不久,李阳冰任期已满,要回京复命。他为李白接来了儿子伯禽,还为他在盐场找了份工作。李白此时已知生命将尽,他将诗稿交给李阳冰,回忆往昔,仿佛是要为自己留下墓志。李阳冰认真将其话语一一记录,并答应为李白作序以及整理诗集。

如今,当涂青山脚下的李白墓园里,还有展示这段往事的陈列。

李阳冰的离去,让李白再度感到了生活的无常。重阳节那天,他拖着病体,登上了龙山,留下了《九日龙山饮》这首诗。翌日又登上龙山作了首《九月十日即事》。“李白晚年很可能住在龙山,因为根据这两首诗创作的时间,说明他的住所应该距离龙山很近,来这里很方便。”中国李白研究会理事、马鞍山李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胡俊说。

临终前,李白常常念诵着自己最后一首诗《临终歌》,仍将自己比喻为扶摇九万里的大鹏,只是这只神鸟再也无法展翅高飞了。764年1月,朝廷任命李白为左拾遗,诏书抵达当涂县时,谁都找不到李白在哪儿,因为他早已去世一年多了。这位曾被称为“谪仙”的诗人,被掩埋在了长江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的儿子李伯禽,也在当涂默默无闻地度过了余生。

799年,年轻的白居易来到当涂,在采石矶边上荒芜的杂草中找到了李白的墓地。他提笔写了《李白墓》一诗:“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白居易诗中提到的李白坟,并不是今天采石风景区翠螺山上的李白衣冠冢,真正的衣冠冢原址位于山下采石镇原采石小学院内。代表了本地学者的一种观点,采石风景名胜区管委会前主任,现马鞍山市委副秘书长殷宏斌告诉我,李白很有可能溺死在采石,初葬在采石岸边,后来迁坟到龙山的。因为按照当地的习俗,“醉酒捉月”而亡的诗人,并非寿终正寝,不能葬在家附近。

从李白友人之子范传正所作的墓碑铭文中,我们可以了解到,50多年后,身为宣歙观察使的范传正在当涂县令的协助下,在龙山找到了李白的坟墓,并还见到了李白的两位孙女。她们提及,李白生前希望自己能被葬在青山,因为谢朓也曾住在那里。得其遗愿,元和十二年(817),范传正将李白的墓地从龙山迁葬至了青山,并为之立碑,作墓志铭《赠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详细记录了这一过程。不过胡俊告诉我,现在李白墓园的墓碑,其实是宋代的,但从李白墓旁出土的墓砖中,有唐代的砖块,上面清晰地刻有“李墓”二字,这些墓砖如今都被收藏在当涂博物馆。宣州:孤独的晚年归宿5李白最终魂归青山。这座山位于当涂县城东南处,李白的墓就隐匿在大青山的松柏之间。墓前的石碑上,写有“唐名贤李太白之墓”几个字,传说是杜甫所写。但实际上,杜甫并未到过此地,他在湖南洞庭湖畔已经去世,这或许是人们对李杜之间深厚友情的遐想。多年后,这片地一直属于谷家村。谷常新是李白墓园的守墓人,他说早在他的爷爷之前,家里就代代守护着这片墓地。

查屏球指出,李白的晚年悲剧,实际是个人命运随着盛唐文化中落的必然结局。李白一生都在追随谢朓的足迹,他游历宣州,选择青山为葬,都反映出他深受江东名士文化的影响。盛唐崇尚的江左名士文化,不太讲究儒家忠诚,而更追求个性。安史之乱之后,这种文化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必然会受到打压,难以为继。而李白,常常混淆历史与现实,是个完全追求精神理想的文人,他以为自己能如东晋初年的谢安一样挽救国家,但却选择了错误的阵营。作为盛唐文化的代表人物,李白的个人命运,也成为唐代前后期文化转变的写照。

宣州,在谢朓之后,因李白而获得了更大的文化盛名。敬亭山、九华山、黄山等,都因李白的诗句,成为后来无数文人墨客向往之地。在此前,宣州多年来一直是移民的聚集地,这里的世家、士族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从外地迁来的,直到中唐,才逐渐有了文化氛围。韩愈虽自称北方人,但其实是宣州人。他的家族于安史之乱后在宣州安家立业。李白与韩家有着深厚的交情。他曾为韩仲卿,即韩愈的父亲写过《去思颂碑》。

我们登上了龙山,这座如今荒芜的山丘位于姑山矿厂之中。山不高,才100多米,山顶上有座龙山亭。或许,李白当年也曾在此眺望对面的青山,两山之间,是宁静的青山河。对面的青山并不巍峨,只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李白墓和谢公井,都在这片山脉中。微风轻拂,带着凉意,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千年后,李白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属于他的平静。 宣州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