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日常的瞬间

作者:卡生
邂逅日常的瞬间0见到三宅唱时,他已经结束了自己在中国的11部作品的个人回顾电影展映。这一次他来中国,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他尤其喜欢映后观众交流的环节,“可以很有趣地观察到中国年轻人和日本年轻人的区别”。巡演到不同的城市,爱音乐的三宅唱一定会到本地人最热衷的音乐Club一探究竟。他总是一副充满精力的样子,旺盛的好奇心总是让他对新鲜的事物充满兴趣,就像他对我说的:“我不会刻意保持个人风格,因为每拍一部新的作品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只有当你把所有作品都摆在一起时,才会觉察某种我的风格。”

三宅唱最初引起人们的关注,是他去年拍摄的一部改编自听障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不要输!》的电影《惠子,凝视》,该片被《电影旬报》评选为2022年最佳日本影片。在拍摄《惠子,凝视》之前,三宅唱对拳击这项运动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在拍摄之前,他还和演员岸井雪乃一起学习拳击三个月。他发现,这是一项非常孤独的运动。与当下体育题材电影的热血相比,三宅唱的拳击故事弱化了比赛的进程与输赢的结果,而是以他擅长描写的人在都市日常里的孤独感,道出了当下许多普通年轻人遇到的各种各样的生活困顿。这样的困顿日常凝聚为一个奇妙的瞬间,就像三宅唱所期待的那样,“电影结束之后,走出电影院的那一瞬间对世界有了全新的感受。眼里看到习以为常的景观时突然发出一声惊叹‘好像跟刚才有点不一样’‘原来这么棒啊’”。

2010年开始,日本电影界涌现了一批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电影艺术学院的新生代导演。相比同为日本新生代的滨口龙介、深田晃司以及石井裕也,出生于1984年的三宅唱被认为是新生代中非常特殊的一位,他没有宏大叙事,也并未聚焦日本的社会问题。日本东京大学电影学者莲实重彦认为,在三宅唱的影像世界里,他跳出了某种特定的历史语境,放之在任何一种时间的维度,均展示出情感与影像的纯粹性。邂逅日常的瞬间1在我看来,观看三宅唱的影片,是观看日本社会年轻人日常生活的一个途径。《惠子,凝视》获得年轻观众喜爱的原因也是这个。相比去年获奖的《健听女孩》,三宅唱在失聪拳击手惠子的故事里没有展现那么多燃情时刻,惠子和大多数生活在都市里的年轻人一样,身上并没有异于他人的梦想弧光,也没有成为胜利者的姿态。当她遇到强劲的对手时只会一味地挥拳,忘记防备。教练问她为什么,她想了想只是说,“因为怕疼”。很多人都会问惠子,你为什么要打拳?她每一次的回答都不一样,有时候说是一种发泄、解压,有时候说是一种获得存在感的方式,对于“阐述生活的意义”这件事情,她并不在行。

影片的最后,也没有给惠子反击生活的机会,在被对手一拳打倒在地之后,她并没有逆袭成为一个成功者,她只是无数失败人生的缩写,但她获得了对手的尊重,也在艰难但并不丢失意志地活着。三宅唱说:“我也不想说,像惠子这样的年轻人的未来会好的,但更重要的是遇到不好的事情的时候,怎样继续自己的人生。”

在《惠子,凝视》之后,我又看了许多三宅唱的影片。《无用的人》是他2010年拍摄的第一部长片,讲述的是三个高中生踏入社会,开始自己的保安工作。片子拍摄于三宅唱的老家札幌,他当时想,也许这就是自己人生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电影。三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的困惑和焦虑也正是他当时面临的人生难题。“这部作品明显包含着我对当时社会的反抗之心,不过不同世代表达反叛的方式不同。”在三宅唱看来,过去的时代,年轻人的反抗有着非常强烈、具体的对象,比如说父亲的存在。但对于他这代人而言,并没有势必要针锋相对的对象,就像影片的名字“无用的人”,那是一种更被动、近乎是躺平的反抗方式。

三宅唱影片里的年轻人是渺小的,渺小得甚至看不到他们对此刻经历的一切感到悲伤。在《你的鸟儿会唱歌》里,年轻人佐和子说:“每天吃喝玩乐有什么不好?”那些司空见惯的日常成为三宅唱影片里值得静下来倾听的声音。德国电影理论家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曾说:“电影描绘的是易于消逝的具体生活,这才是电影的真正食粮。”无独有偶,三宅唱在回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拍电影时也说:“捕捉即将逝去的幸福和自由。”邂逅日常的瞬间2作为日本的新生代导演,三宅唱的成长路径和他同期的导演很类似。2010年是日本独立制片业兴起的时代,旧的制片公司纷纷缩减开支,新人导演要想拍片就必须肩负起制作、拍摄、宣传,甚至和电影院协商排片的工作。所以对于三宅唱这批导演而言,他们一开始拍摄的影片都属于小成本电影,三宅唱前期拍摄的《无用的人》和《回放》都是黑白电影,其中就有预算太低的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抵触商业电影,而是说独立电影可以更有效且灵活地控制成本。

当被问及年轻电影人如何解决人手和资金短缺时,他说,不妨换一个思路拍摄,相比好莱坞那种大投入拍摄爆破戏,日本电影人在资金短缺时也可以用一个塑料瓶子呈现出地球爆炸的场景。在这样重重限制的环境之下,每一个新生代导演的创造性反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因此在视听、镜头语言中形成了他们自由且个人化的表达方式。

演员柄本佑曾经说过,他“能听到三宅唱电影里的节奏”。《惠子,凝视》是怎样讲述一个听障人士的影像世界里的声音呢?影片里几乎没有配乐,被刻意放大的电车穿过城市的嘈杂、门铃的响动、拳套击打沙包的动静,以及跳绳与地板的摩擦,这些日常中的声音构筑了一个寂静的世界。倒置外界和内在世界声音的方式也曾在他其他作品当中有过应用,比如影片《无言日记》甚至有意识地排除了人声,反而让生活中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三宅唱说:“人类的视觉和听觉都是有选择性的,我们的听觉会在某个时刻调整为只听到对方声音的模式。”

在他的古装片《密使与看守人》中,他使用音乐人Hi’Spec的律动,让一个男人乘着爵士Hip-Hop的节奏感穿梭于山林之中,完全颠覆了古装剧的视听语言。他对音乐的喜爱,也促使他拍摄了嘻哈音乐人的纪录片《驾驶舱》。三宅唱告诉我,在他小的时候,家里人不怎么看电影,父母总是放唱片和听广播,所以听音乐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电影中调整节奏感,就像是确认此时此刻需要有一些怎样的动静,那出自一种十分本能的决定。

对三宅唱而言,无论是听觉还是视觉的存在,都是在搭建故事的舞台,抑或称为“风景”。在《惠子,凝视》中,三宅唱第一次将拍摄地定在东京,在踩点拍摄地时,他凭直觉挑选了东京的荒川地区,那里曾经是历史上的繁华之地,如今已经成为老旧的街区,对于惠子来说,那里经过的嘈杂电车和有些发臭的河滩就是一座静谧的殿堂。他当时漫步于荒川的街头,心想电车穿过大桥时,我们能听到轰鸣声,但惠子听不见,她是通过不停闪烁的灯光知道火车经过的讯息吧。这是她和世界连接的方式。

从《无用的人》开始,三宅唱镜头里的“风景”就成为他影像叙事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在他的家乡札幌,雪是他成长岁月里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的风景,雪把树枝压弯,每天放学回到家,裤腿上沾满了雪花。三宅唱说:“说实话拍风景的镜头,拍得漂不漂亮,对于电影本身来说,我觉得根本无所谓。空镜头里面能否让人感受到人的气息,才是我要关注的。”

在拍摄《你的鸟儿会唱歌》之前,他第一次读原著,有一段是写“感觉能够成为像空气一样的男人”的“我”的告白。那个“我”是要对周围的空气、光与车的运动做出反应的像空气一样的人,“有山、有海,最后才有了’我’”。于是,在他的影像中,风景、建筑、声音构成了故事,一旦你踏上这片土地,你便会成为影片里的那个呼吸着此刻空气的人。 三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