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窗户》:安房直子的魑魅魍魉

作者:陈赛
《狐狸的窗户》:安房直子的魑魅魍魉0我读过的第一个安房直子的故事,是《狐狸的窗户》。一个猎人在山间迷路,遇到一只会变形的小狐狸。它用桔梗花的酱汁将猎人的手指染成蓝色,搭成一扇菱形的窗户,就可以从这个窗户里看到已经逝去的人。不幸的是,猎人不小心洗了手,从此再也无法看见窗户里的风景。

《狐狸的窗户》源于日本民俗,狐狸会假扮成人的模样来欺骗人类,但如果你用手指搭建一个菱形,透过这个窗户去看,就能看出狐狸的真身了。有点像照妖镜。不过,在这个故事里,菱形窗户的功能不是揭露幻象,而是制造幻象——透过窗户,你能看到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但也只能远远看着,无法触碰。但是,那真的只是幻象吗?你又会忍不住怀疑。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我们的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见,必须借助一些特殊的手段或工具才能一窥究竟。比如,望远镜、放大镜、显微镜;再比如,距离、间隔也是一种很有效的手段,就像美国作家厄休拉·勒奎恩说的:“如果你想看看地球有多美,就应该站在月球上看;如果你想看看生命有多美,最好站在死亡的视角。”

安房直子的故事里有很多这样的工具,有时候是一扇窗户,有时候是一份点心,有时候纯粹是月光的恶作剧,打破了现实与异世界之间的界限,让我们看见或者听见一些原本看不见、听不到的东西。比如,在《来自大海的电话》里,男孩松原吃了螃蟹们的沙子点心后,能听见海螺里螃蟹合唱的声音、吉他的声音和海浪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文具店》里,小女孩凭借一副神奇的眼镜,进入到画中的世界,与心爱的猫咪告别。

有时候,她的主人公甚至能活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在《谁也不知道的时间》里,一只活腻了的老海龟将自己漫长的时间分给渔夫良太——每到半夜12点以后,良太就会多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个本属于海龟的时间里,不管他去什么地方、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不久,在良太那谁也不知道的时间里,又闯入了一个少女。海龟也曾经把时间分给她,但因为没有遵守规定,她被永远地囚禁在了海龟的梦中。读到这里,我们才开始对那只温和、慈祥、与世无争的老海龟感到悚然心惊。毕竟是妖怪啊。

在日本,“妖怪”的本意是“一切不可思议之事物”。日本的妖怪文化里,纯粹邪恶的妖怪并不多,更多的是“草木山川,万物有灵”。在一篇随笔中,安房直子曾谈到自己很喜欢“魑魅魍魉”这个词:“我很喜欢这个复杂的文字,注视着这样的文字时,就会产生一种害怕的感觉。感觉能听到从黑暗中传来的咒语的声音,能看到摇动的蓝色的火焰一样。”

魑魅是山中精怪,魍魉则为水中精怪,合起来则泛指各路妖魔鬼怪,没有什么大的法力,却会给人带来厄运。《鹤之家》中灵魂被封印在蓝盘子里的猎人一家,《原野尽头的国度》里丝瓜藤尽头的蜜蜂国,《白鹦鹉的森林》中能进入死者国度的白鹦鹉和猫……安房直子笔下的这些“魑魅魍魉”,都带着死亡的气息,但它们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恐惧感,无关诅咒或厄运,而是与某种极致的美、孤独与神秘相关。《狐狸的窗户》:安房直子的魑魅魍魉1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心中有一片可以称之为“童话森林”的地方——“那里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里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我经常会领一个出来,作为现在要写的作品的主人公。”

看看她都领出了些什么东西吧:狐狸、山兔、狸子、鼹鼠、熊、黄鼠狼、海鸥、海龟、鹤、鹦鹉、蝉、萤火虫、花椒、丹桂、向日葵……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生灵里,她觉得最神秘的是鸟和鱼。鸟在天上飞翔、能去一个遥远的世界,所以让人憧憬。而鱼则是在绝对不开口说话这一点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在静静的海底一动不动地冥想的鱼的沉默,让我着迷。我想,如果那鱼要是突然用人的语言开口说话了,该是何等的意味深长啊!”后来,在《海之馆的比目鱼》里,她就让一只比目鱼开口说了话,帮一个诚实努力的贫苦青年收获了事业和爱情。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想到《灰姑娘》,威严的比目鱼扮演了仙女教母的角色。

安房直子自幼熟读西方童话,尤其是格林童话,写作也深受其影响。都说《格林童话》里潜藏着人类最深的焦虑和恐惧,翻腾着暴力、虐待、乱伦、复仇和可怕的惩罚,但在安房直子的小说里,真正残酷的不是外在的暴力,而是人生固有的缺憾、伤痛,以及死亡。

就像《谁也不知道的时间》里那个被囚禁在海龟梦中的女孩,对她来说,和没有妈妈的现实世界比起来,住在海龟的梦里并不算糟糕,甚至更安心一点,“像是秋天晴朗的日子里晒太阳一样的感觉”。直到听到良太的鼓声,她才感觉到深深的寂寞,才想到要逃离。最后,为了解救她,海龟将自己余下的百年时间一股脑都分给了村里的人,在一场狂欢派对之后,静静地死掉了。《狐狸的窗户》:安房直子的魑魅魍魉2《有天窗的小屋》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一个身心遭受创痛的人前往一个林间小屋疗伤,在一个满月之夜,他无意间摘下了月光投下的一朵辛夷花的影子,他不顾辛夷树的苦苦哀求,带着那朵花的影子连夜逃走了。最终,人重获新生,而树则枯竭而死。

这是一个让人费解的故事。从经典童话的视角来看,主人公的行为无疑很自私,根据道德训诫的原则,本应遭受严肃的惩罚。但在这个故事里,你却只能叹息:人不就是这样自私的动物吗?我们何尝不是一样的迷茫、脆弱,渴望有一朵花的影子,能给予我们汩汩的生命能量,去对抗那些人生的疲惫与虚无?

最后我想推荐一篇《猫的婚礼》。主人公受邀参加一只叫“银”的野猫的婚礼,到了现场才发现,新娘竟是自家那只美丽出众、血统纯正的白猫智衣子。正要发作时,却被一群猫按回了座位,糊里糊涂被人叫了“爸爸”,还被灌了酒,吃了菜,最后也只好接纳了这位上门女婿。最后,这对新人表示要去遥远的大海边上的一个猫村,开始新的生活:“您或许不知道,北方的大海边上有一个猫村。那里住着许多猫,过着自己织网、自己捕鱼的生活。不靠人的残羹剩饭,而是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有猫的公司、猫的工厂和猫的商店。我们俩人都想搬到这样的地方去住。”

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雨夜,但却是安房直子罕见的明快、活泼、令人捧腹的故事。这些猫已经彻底脱离了妖怪的谱系,而进入现代童话的领域,但关于猫村的梦想告诉我们,野性与文明,永远是我们的心灵自相矛盾的归宿。

(本文插画出自《北风遗忘的手绢》,[日]安房直子著,岑骏插图,上海译文出版社) 安房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