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过南方之心,故事开始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杨庆祥我对南方的感知,起始于上世纪90年代。在此之前,我生活在皖西南的一个湖区,以为世界之大不过就是北京、上海、天津、南京,而它们对我的诱惑,远远不如我眼前的大湖。到了90年代,正是我上中学的时候,变化开始了。最直接的是,我身边的亲人们纷纷外出打工,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南方。最开始是男性,然后是女性;最开始是年长一些的人,慢慢地年轻的也跟着去了,甚至每到开学就发现班上少了几位同学,不用问,也是去了南方。他们带来了最直接的南方信息:靠海、炎热、说粤语、遍地工厂和老板、挣不完的钱和加不完的班。每年春节返乡是他们最高光的时刻,他们将南方以肉体和故事的形式直接带回了内陆,不过这些故事的主要内容,是金钱。我相信90年代中国大地上遍布了这样的南方故事:一个中国式的“淘金梦”,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一个翻身的传奇。但是作为一个少年,我在90年代体验到的却更多是一种乡愁。是的,我在内陆的大湖前意识到一个封闭但安全的文化开始土崩瓦解,数代人的宿命将是漂泊和迁徙。我并不知道他们将落脚于何处,因此也完全不了解南方故事的全貌。
2006年我第一次去了南方,第一站是广东东莞。我在东莞住了一段时间,从事“普通工人精神生活调查”的相关社会调研工作。当我在东莞火车站出来的时候,接我的朋友说:“你这样穿很像是本地人。”我穿着宽松的T恤和短裤、拖鞋,其实一切是为了凉快。朋友告诉我,只有本地人才有资格这么闲暇,西装革履的都是打工仔。南方的初体验并不美好,在大巴车上遭遇过明目张胆的抢劫,在酒吧夜场差点与小流氓斗殴,朋友租的房子隔一条街就是灯红酒绿之地。所有的地方都挤满了大群大群的年轻人,空气中弥漫着青春和力比多的气息——仿佛一个眼神就会引爆战斗。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一个跟我少年时候听到的完全不同的南方,财富的后面有剥削,体面的同时有屈辱,奋斗的过程伴随挣扎,传奇与死亡、堕落密不可分。它们同样都是南方的故事。最初的南方生活就像一个梦幻,我常常觉得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错觉,因为过于真实、过于热烈、过于直接,人性反而变得不可琢磨。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中国的南方应该拥有一群像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马尔克斯这样讲故事的人,应该有一个漫长复沓的南方故事,这南方的热烈繁华,这南方的虚无深刻,这南方的人歌人哭,这南方的方死方生。
在随后的这些年里,我多次由北而南,岭南、西南、东南、南洋、南海,都成了我步履、阅读、思考和想象的对象。与此同时,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环境的变化,我意识到了南方故事讲述的历史,它一直深陷失败和被凝视的漩涡,这一历史的讲述逻辑甚至可以上溯到楚辞。自从那以后,仿佛一种文化的基因,“南渡”“南迁”与“北望”“北伐”构成了一组对位的结构,并以前者对后者的仰望为叙事目的。这是基于中原内陆的地理文化意识所建构起来的宏大叙事,在这一叙事惯性里,南方往往止步于江南和中南,而更遥远的南方之南,几乎被烟尘和海雾湮没。一直到了近代,借助海洋贸易的便利,这遥远的南方之南才获得其故事的雏形。人群的流动和迁徙在多个维度展开,从内陆而沿海,由沿海而向海洋更深处,海洋变成了一种无法划定界限的空间,那是一片新的疆域,汉语也在漂泊和迁徙里获得了其丰富的生长和变形。
自2018年以来,我开始思考“新南方写作”的问题。我关切的核心要点一方面是“南方”作为一个拓扑学的地理空间在历史中的继承和断裂,另一方面我意识到地缘政治的变化将对中国故事的世界化产生巨大影响。我认为“在南方书写”并不等于“新南方书写”,或者说,我提倡的“新南方书写”并不仅仅指向与“旧南方”(江南、中南)的区隔,我汲汲关切的,更是“新南方写作”作为“文化书写实践”的历史指向,汉语只有通过这种书写实践,才有可能获得语言通用货币的功能,在这个意义上,它的流动性与可译性甚至可以与经济货币互为表里。因此,“新南方写作”是一种从历史中生长、立足于当下现实,同时指向未来时势的一种立体性的书写实践,它是纵向的,同时也是横向的,在这样的坐标轴里,它将加入并重绘世界文学的地图。我曾经借用黄锦树《迟到的青年》和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这两部作品来隐喻这一写作的远景:在历史中不断“迟到”的青年在中国的南方再次出发,他迟到的错位性恰好建构了其主动性,他驾驶着语言的潜水艇在远洋漫游,无目的性是他的目的,它在自我放逐的同时也重新勘探了世界(文学)的深度和广度。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新南方的新故事。它首先是一个解码叙事的重述,在对宏大叙事的解码中,南方找到了其文化的自觉,它不再匍匐仰望,而是立足于自己的语言、历史和传统。同时,它不再求助于任何中心来赋予其价值,因为独一无二的生命情状和生活样态本身就是最好的价值。再次,它是一种高度形式化的讲述。它反对那种与现实同步的“浅写作”,“怎么写”与“写什么”高度同一,在这一过程中故事获得其普遍的美学结构。
故事可以不受限制地抵达任何时空。意见会过时,故事不会;放逐者因此赢得了空间,失败者反而获得了不朽。穿过南方之心,更汹涌澎湃的故事之海向我们涌来。故事开始了!时间也开始了!
(杨庆祥,诗人、批评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世界等于零》、《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等) 杨庆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