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速氏酱油鸡:潇洒阿姨
作者:吴丽玮
两个人点了五个菜。
首先肯定是酱油鸡。明档里按照大中小份,分层摆满了一盘盘蒸好的带皮鸡肉,临上桌前再淋酱油汁和炸过花椒、红辣椒段的热油。
第一个推荐我来速阿姨这里的是昆明的美食家敢于胡乱,他连店名都记不得了,但知道这里的酱油鸡格外好吃。说起来,酱油鸡不算玉溪的老菜,但昆明饮食界的好几位朋友都提到这是玉溪必吃的一道,应该说它体现了玉溪菜以酱油打底的特点。“玉溪菜本质上还是乡土饮食,传统宴席有土八碗的做法,其中五大碗都要用到酱油。” 玉溪市饮食行业协会秘书长拔健告诉我,玉溪的酱油种类繁多,尤其是通海县的酱油,在清末民初就享誉全省,销往全国。一碗酱油鸡里,可能既有生酱油,又有熟酱油,有咸酱油,还有甜酱油,滋味全体现在这种组合变化上。另外还点了当地人常吃的炸排骨,虽平常,但出了云南,还是不常有这种做法了,尤其是快炸好时要把薄荷丢进去一起炸,都说是为了点缀,但排骨有了明显的薄荷香味,感觉很特别。另一道是正应季的茶豆,加了玉溪人家家都要酿的老酱去炒,蚕豆、黄豆、豌豆腌在一起发酵了至少两年,炒出来是玉溪人饮食里醇厚的老味道。同样是当季的洋丝瓜尖则是简单爆炒,用了猪油,再加一些辣椒进去,认真比较下来,做法也不逊于那些精致饮食的地区。最后一道是茄子米粉,速丽萍说“这个要复杂一点”,但其实只是多了煎的一道工序,米粉与茄子切同等大小的块,先在锅里稳稳地煎,成形后再加上干蘸酱也很好吃的本地小葱一起炒,口感很扎实。
我们一边吃,一边听速阿姨讲她做菜的经历:
店里第一个卖火的菜其实是粉蒸鸭,这是客人提出来的。来我们店的老人多,好多都在人民医院看完病,想吃软乎好咬的,比如玉溪的老菜粉蒸排骨。我们玉溪人爱吃鸭子,慢慢就有老人问,除了粉蒸排骨,能不能做粉蒸鸭子?我们就自己研制嘛,反正基本原理是一样的,米粉一定是要现炒出来才香,小火慢慢炒,炒到变黄,撒在整只鸭子上,尤其是鸭腿那里,撒上米粉后揪起鸭子抖一抖,让米粉蘸均匀,用热气把鸭子牢牢裹住,直接上锅蒸。炒米粉里夹着盐巴、八角和草果的味道,蒸盘底下铺上洋芋、红薯或者莲藕,跟着鸭子一起蒸出来,下面的菜简直比鸭子还好吃。
店里的菜一开始都是我和我妹妹做。这些手艺我们没跟人学过,全靠自己琢磨。小时候只要我在家,我妈就说“上灶上灶”,让我做饭。她做得不怎么好,我反而想想就知道怎么做。
我妈是通海人,有次跟她回老家,看别人做酱油鸡,味道好,做起来好像也不费事,回来就开始研究。酱油鸡是冷水下锅煮出来的,其实鸡本身也没有特别的讲究,好吃就好吃在它的酱油汁上。我跟我妹大概用了半年的时间在调这个酱油汁,店里没人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试。说来也很简单,就是甜酱油和咸酱油的比例问题,调完就让老客人试了给意见,这个是我的秘方了,每天都是我亲自调,是不是有点咸,有点甜,辣椒油只提香,辣不夺酱油的鲜。寻找速丽萍着实费了些功夫。
由于敢于胡乱不记得店名,经过几天听人提起老板姓速,这才在聂耳故居附近的街角上找到一个红底黄字简易招牌“速氏大众经济小吃”,一个和落寞老街吻合的店名。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老主顾,很容易将它忽略。
店难找,一个原因也是最开始对老街期待很低。我们在了无生趣的服装店和零食小店中间,首先找到玉溪老字号“风味食馆”,去了之后挺失望的,国营老单位,现在是卖快餐盒饭的一个个档口。老街最东边正在翻修的聂耳故居正越发变成一座标准的城市公园,按照速丽萍的话说,上世纪80年代突然宣布聂耳曾在这里住过,但其实是住了好几代人的大杂院,哪里还有聂耳的痕迹?但住在这里的老邻居们只能都被迁走了。速丽萍家的老宅倒是保留住了老玉溪的民居格局。它是奇怪的L形,虽然扣住了老街上的一个街角,一面朝南,一面朝东,但两个门脸儿中间还矗立着另一家店铺。仔细看,才在朝东的门边看到了酱油鸡的招牌。
我们在店里等了一会儿她才回来,看背影我就猜到可能是她。跟云南人黑瘦的身姿相比,59岁的速丽萍显得更白净饱满。她穿一身麻花底府绸料子短袖八分裤,梳着利落的短卷发,两侧和后面的头发尤其短,露出两只金色的大耳坠。看她斜跨一只小黑包,脚蹬运动鞋,昂首挺胸的样子不像是来吃饭的,听我喊她,一扭头露出颇为自信敞亮的笑容,仔细看她还文了半永久的下眼线,是个爱时髦的阿姨。
老宅改成的餐馆,二层的两个开间还算开阔。窗前有窄街对面的二层木阁楼房子,那漆成深红色的木窗,和北方初秋才有的天高气爽的蔚蓝,跟速丽萍的讲述糅在一起,让这座小城有了看头:
这个店正式开成餐馆是1989年。之前我妈开杂货店,一包盐只卖几分钱,生意不好做。玉溪老城原来只有六条街,我们现在在六街,当时这条街是专门卖菜的,还有的街上是专门卖大米的。四街、五街在我们西边和北边,南边是北街连通的一街和三街,三街再往西南的二街连着小庙街,过了小庙街的文庙基本就算出城了。
老街上当时只有一家餐馆,就是那家“风味食馆”,当时看他们卖米线卖得好,我们也学他们,后来又加了小笼包。做了一段时间觉得不行,卖米线太辛苦了,早晨5点就要起来煮,所以又改成了卖炒菜。
我们店一直都以清淡的蒸菜为主,因为老人是主要客源嘛。一开始是粉蒸鸭在外面卖,蒸菜在里面做,后来我把蒸菜也抬出来,就在街边用蜂窝煤炉蒸,有人来问,把盖子揭开,里面一小盘一小盘的好多菜,这么一下就在街上爆红了。直到三年前新冠疫情之前,生意就没有差过。哪怕是那年“非典”,生意不好,我就转向卖饮料,也是把饮料抬到街上卖。我们云南人习惯喝当地的矿泉水,进货价16.5元一件,一件24瓶,别人零售卖1.5元一瓶,我只卖1块钱。虽然利薄,但是全部把人气拉过来了。
可是新冠疫情期间就不灵了。疫情前一天卖10盘米饭,疫情期间每天连一盘都卖不掉。那段时间终于过去了,现在生意只能说在慢慢恢复。
从人民医院走过来只有几百米,看完病来吃饭的顾客,自然就是有很多苦了。疫情之前有个常客,挺年轻的一个女的,每周三、周四都过来吃饭,后来才知道,她是从江川农村过来透析的,家里生活条件很艰苦,平时要去山里拾野菜来卖,攒钱治病。我就跟她说,以后来店里吃饭不收她钱,一大碗米饭,各种菜都给她加一点,保证她能吃饱。疫情之后她就不见了,怕是“爬烟囱”去了,我们当地人说“死了”的意思。
遇见不开心的客人,我就会劝他们。有时候看一桌子人吃饭,其中有个人一直把头埋在桌子底下,一口饭都不吃,肯定是为病情发愁。我跟他说,别这样,你看看我,因为乳腺癌被医生判死刑的人,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2021年我被诊断是乳腺癌三期。平时不疼不痒的,就是有天突然感觉到刺痛了一下,揪起衣服来看,以为上面扎了什么东西,再一摸发现胸前有个小硬块。我自己去医院看的病,医生看完检查结果问我:家属在哪儿。我一听,明白了。我让医生把实情告诉我,人早晚不都得死嘛,我能承受得住。医生就说,你要做好准备啊,你这种情况,“满汉全席的豪华套餐”是逃不了了。“满汉全席”是啥?做完手术,要再做化疗,一共做了8次,还要做靶向药治疗,每隔21天做一次,要做17次,放疗一天一次,要做30次。这个过程可真痛苦。儿子和我
速阿姨头脑清晰,表情生动,但腿脚有些蹒跚了,“吃完药有副作用了,脚底下发麻”。她在广场舞队里的好姐妹们经常到店里找她聊天,聊聊自己的身体,再帮着分析一下对方的糟心事,“我爸在我6岁那年就开始生病。从小就知道,对你们好的人有,看你们笑话的人有,巴不得你们倒霉的人也有,我是比别人更明白人情冷暖”。
店里迟早得有人帮她。“快了,儿子就快来接我的班了。”但儿子来了,她还是要待在店里,“好多老客人都是冲我来的,看我不在店里,就不进来了。”在老街上,大家都知道她“人是相当有个性的”。在宁静而缓慢的玉溪小城里,她的与众不同也成了餐馆的一种吸引力。
以下是她自述家人和人生的下半场:
我儿子以前是缉毒警,毕业以后分配到芒市去,在边境,是毒品重灾区。
那时候很少能见到他,有时候给他打电话,他关机,要过一两天才回电话,我这两天在店里就一时一刻都过不好。有时候打过来电话,儿子说:“妈,我又有一个同学牺牲了,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时候从来不敢跟别人说儿子是缉毒的,他也很少跟我们讲工作的事,他不说,我们就不问,好像做缉毒警察的家属,自然就懂这些规矩。儿媳和亲家丈人也都是缉毒警察,我去儿媳妇家做客的时候,亲家在马路上都不跟我打招呼的,迎面走过来,要把头别过去,直到进了家才正常说话,我想这也是为了保护我吧。
干了四年,因为芒市太热,儿子身体受不了了,要辞职。反正当时我们两家的生意都好,我店里的生意是最好的时候,一天营业额就有一万八左右,亲家母在瑞丽是开玉石店的,儿子儿媳想做哪个生意都可以。
不过那是十几年前了,现在情况肯定不一样了。现在年轻人都要考公务员考编制,这才是好工作。瑞丽在疫情之后,做珠宝生意受很大影响,我这个小店虽然也难,但为了儿子还是要撑下去。
老伴已经不在了,十来年了吧。以后也不会再找伴儿了,老年人谈恋爱很复杂的,双方都有子女,到时候肯定会有矛盾,最后还不是要分开?
我也不要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婆媳之间莫走近”,有一次弄不好,双方印象就不好了。我跟他们说过了,以后我老了,我也不用你们管,我住养老院去。
一个人生活很好呀,店里晚上9点打烊,收拾完回家,只顾上洗漱睡觉,什么都不想,早晨7点准时出门去公园里压腿,跳广场舞,8点钟再到店里开门,很充实。一个人养老的前提是把钱准备好。这些年开餐馆,没事的时候就打听街上谁转让铺面,几千块买的也有,十几万买的也有,买下来就租出去。等铺子转交给我儿子以后,这些就是我养老的保障。
开店以前我也是在单位里上过班的,但我想不会比现在的生活更有保障。当时人人都说可惜,但现在回头看,还是选择对了。毕竟我后来的生活,全都是靠开这家店才有的。 酱油鸡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