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卅酒家: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作者:驳静
最开始,早上中午两顿只卖面,晚上有个包厢做小炒。吃面的人多,一大早最先来光顾的是环卫工人,爆鱼面、大排面等六七种,一块钱一碗;吃炒菜的人少,大家兜里都没钱,只有小老板会上饭店来请个客。后来证明吕明是对的,凭借他的手艺,饭馆虽小,却能挣着钱。
1997年,五卅路拆迁。吕明面前有两个选择,原地回迁,或者迁到十全街。吕明选择了后者,在十全街选了一间两层半的小楼,远没有从前宽敞,但是位置不错。十全街全长近2公里,西起古城区最宽的街道人民路,东边的尽头就是外城河,五卅酒家在当中的位置,距离当时全苏州最高档的酒店苏州饭店相当近。不过,刚搬过来的时候,这条街并没有什么人气,整条街新建的房子里,很多还是免费出租的状态,开店不要钱,卖掉你再走。五卅酒家边上也是空的房子。
十全街第一波人气是酒吧带来的,几乎是他们搬来的第二年,酒吧兴起,几个高档饭店里常有外国客人,夜生活被带动起来,人多得不得了。吃夜宵的客人总是喝很多,一喝就不肯走。店里一般是不赶客人的,多晚都陪他们到结束。有一回,天都要亮了,服务员不得已去跟最后一桌客人说店里要打烊了,结果不由分说挨了一酒瓶子。是很吓人的。好好吃着饭把桌子掀了,两桌互不相识的客人打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一不留神还有人把刀拿出来了,吃得满桌是血。也报警,警察来了会在门口等他们打,打完再进来带人走。滑稽的是,这种客人打架归打架,却没有不买单的。
那些年的生意是真好,在苏州向外拓展,建起工业园之前,苏州人的吃喝玩乐都在古城内。夫妻俩也往前冲,只要有生意就拼命做,哪怕下午在睡觉,接到客人电话也会立刻赶去店里。当时是中晚餐和夜宵,做三餐,通常都得做到凌晨两三点。通常是,夫妻俩收工再睡觉,也睡不了两个小时,妻子钱丽红还得一早起来送孩子上学,吕明8点钟去买菜,回来再补觉。睡眠不足,又日夜颠倒,钱丽红说她那些年脸上一直长痘,看了很多医生不肯好。直到后来不做夜宵,作息正常了,不用药,痘慢慢地自己就好了。
酒吧搞到2005年左右,就一阵风似的全搬走了。玉器店、工艺品大概也是在这个时间段不知不觉地就攻占了这条街。五卅酒家斜对面有个挺大的小区,这里一度可以说是一座“玉雕工厂”,公寓隔成十几平方米的房间,被那些玉雕工人租下来,再加上旁边几条巷子,里里外外密密麻麻全是工作室,聚集起几万人,行情最好的时候,巷子里头豆腐干大小一个门脸,都要10万元一年。
全中国最有钱的玉器行老板都在这里出入,钱丽红有时听桌上老板们聊天,开口就是几千万的生意。这些对饭馆来说都是好事,那个年代吃饭,跟现在也有点不一样的。有些老板会拿一张支票放在店里,一万块两万块的都有,吃完划账。客人知道吕明这个店房子是他们自己的,就信任他们,预先付账。当然,欠账的也有,有的老板租辆宝马开到你门口,就信了他了,吃了两年一直欠账,最后人跑掉了一分钱都没拿到。
当然,玉雕行业后来也都被整治了。磨玉机器的噪音,为了用电私拉的电线,这些安全隐患确实都不小。也几乎是一夜之间,几万人全部撤退。到现在,十全街还能看到几家窗明几净的玉器店,气势不输纽约第五大道珠宝店,顶天立地的玻璃橱窗,一颗袖珍可爱的吊坠,顶头打下一束光,让人不敢轻易推门进去。
现在,十全街上又逐渐地涌现出一些咖啡馆。30年了,变化很多,但吕师傅烧的菜还是那个味儿。不知分散去了何处的玉器店老板们,偶尔还是会冒出来到五卅酒家吃一顿。我们碰到四个中年男人,说是下午一直在喝茶谈事,突然想吃口家常菜,就到五卅酒家来了。请客的男人就是搞了很多年玉器生意的大老板,剃个圆寸,讲话文雅,腕上戴串玉珠子,懂吃,四个人点了七八个菜,全是他一人点的。老板娘说这也是老客人了,他吃黄鳝不吃响油鳝糊,嫌腻,要求用青椒爆炒。像这种老客人,吕明在厨房一看送进来的点菜单子就能知道是谁来了。
单上出现“拌香菜”,肯定是“画家来了”,画家就是叶放,他在美食界也很出名,住在隔壁一条街,将这里当食堂,不时地会带客人过来。“酱爆田鸡不勾芡不放配料”,是个叫陈杰(音)的老客人,他通常一个人来吃中午饭。要“猪肝汤多放点番茄”的是个云南人,40多岁,因为女儿爱吃番茄味儿。有个玉器店老板总是晚上8点来,又高又胖,所有的菜要求“不放糖但可以酌情放一点辣”;点酱油虾、腰片和莴苣牛肉这个组合的家伙,大概率是旁边的比萨店老板。
苏州电视台在搬走之前,离这里也很近,他们的员工也把这里当食堂,经常中午来吃。有一回突然跑来说拍点片子要做节目,为他们临时救了一回场,拍的时候发现这么多年真是“灯下黑”,原来吕师傅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上镜效果很好。最关键的是他有感染力,烧起菜来劲头十足,在炉子前有种额外的神采,跟着他上菜市场买菜,看他挑虾拣蟹,简直是种享受。
不过,最让吕明得意的一个评价,来自一位教授,是有一天一桌苏州大学的学生。他们之所以来,是因为课堂上教授说,苏州有三个必去之地:一是网师园,苏州所有园林里只选一个看的话就是网师园,一定要去看它的曲折之意;一是苏州中心,造好了,一定要去看它的建筑之风;再有一个是五卅酒家,这个不用说了,去吃了就知道了。
网师园始建于宋朝,是古典山水宅园的代表作,离五卅酒家只用走100米,斜对面那条巷子里就是它的北门,目前“夜游网师园”火遍全网;苏州中心距离五卅酒家有8公里,它历时5年建成,其体量与意义相当于陆家嘴之于上海,很受市民好评,说它是“流动的微城市”;而五卅酒家,是上世纪90年代建起来的普普通通的二层半小楼。
比起同期开小饭馆的老板,吕明的优势是科班出身。1985年,他在职业学校读旅游烹饪专业,两年后进了南林饭店,那可是大酒店,专搞宴会。红案白案、粤菜淮扬菜,吕明都学过,还上过北京的友谊宾馆培训。很多厨师开饭馆,做几年就变成纯粹的老板,请人来掌勺。吕明是少有的开了30年依然自己在烧菜的老板,他说主要原因是他对烧菜这个事有热情。有些厨师一回家,都是妻子做饭,他不是的,他们家里也是他下厨。过去,他们一家三口春节出国旅游,他每次都会带上调料、电磁炉,甚至压力锅,去哪里都是自己烧来吃。有一次连菜刀都想塞进行李箱,别人讲他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了,他也坚持要带,说“用得顺手”。
女儿在澳洲留学时,夫妻俩去看望,到了当地也往菜市场跑。有回看到有个摊位在卖鲨鱼,觉得新鲜,旁边两个老外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吕明就豪气干云地一整条买回去烧。皮厚,鱼大,不好整治,但对吕明来说都是新鲜的体验。最后剖出来鱼肉上百斤,烧出一大桌,请女儿的同学们来家里吃一顿。同学们都觉得这个爸爸是个神人。
钱丽红比吕明小5岁,是校友,毕业后也分到南林饭店,当服务员,“在南林饭店工作在当时是很值得吹牛的”,有个亲戚介绍了两人认识。钱丽红刚去单位时还没满20岁,作为新人老被欺负,比如餐厅派团队出去服务,分派给她的总是离厨房最远的桌子,她个头小,餐盘重,就有点不堪重负,吕明追求钱丽红的方式就是下了班去帮她干活儿。那时他们单位对女职工的要求是25周岁才能生小孩子,吕明就等了钱丽红5年,等到二人结婚,吕明已经30岁了。二人现在回想,当初处对象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但没想到一个本来就是厨师,一个本来在宴会做服务,二人开餐馆搭配了一辈子。十全街全长2公里,在酒吧兴盛时期,饭店也有四五十家,有老板大手笔,分店开十几家,最后除了债什么都没剩下。五卅酒家有个老邻居,开店时间比他们晚不了两年,也是夫妻店。起初是做饺子,看吕师傅烧菜生意好,后来也改成苏帮菜馆。那时候生意好做,这对夫妻显然也更胆大,出去扩张,做出了几个分店,后来都关掉了。生意好好坏坏,总算十全街这家老店还在坚持做。
吕师傅晓得的,他们的厨师还来他这里偷师,固然觉得他们不坦荡,但也由他们去学。开好一个餐馆,可不是只有烧菜一个技能。他自己是厨师,在菜场买菜买到第二年,才终于摸清了买菜这门行当里的所有学问。即便如此,疫情之后,还是有合作十几年的水产老板,给他送河虾缺斤少两。像邻居他们那样的饭店,老板自己不会烧菜,那就更难了,“自己不懂厨房,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里”。
看他们邻居开的这家餐馆,时而大搞装修,时而大搞优惠券,过去也有过四五家分店的高光时刻,外人看上去很成功,但吕师傅他们清楚,越折腾,越说明生意不好做。当然有人拉他去做更大的生意,有人找他投钱,也有老板提出优渥条件,只要吕师傅肯负责厨房,给他干股。有时他们也会想,假如他们当时也对那些更宏大的生意计划动心,现在会是何种光景。会更好吗?还是一败涂地?年轻的时候没有冒险,是正确的选择吗?别人的风风雨雨看下来,夫妻俩越发觉得他们的选择没什么不好,冒大风险去开很多店,有赌的成分。“挣钱也是为了家庭幸福,我感觉一个人就像我们这样,一辈子只做好一件事情就好了。”
他们确实已经在能力范围里用尽全力,比如夜宵一做就是20年。几年前的一天,是个周末,毫无征兆地涌来许多客人,那天晚上收工都快半夜了,吕师傅走出饭店,到电瓶车的几步路都没走完,就栽倒在了路上。在医院抢救到凌晨3点,之后又去住院了半个月。之后复盘,当天上午就有点头晕,但是太忙了没有在意,医生说是脊椎压迫神经导致的,这是常年炒菜者的职业病。吕师傅人高马大,光看架势就是厨房一把好手。过去夜宵做到这么晚,睡几个小时也好了,现在可没那么容易了。不只脊椎,眼睛也老花得越来越严重,厨房油大,眼镜戴上几秒钟就全是油雾,为了烧菜,吕师傅去做了人工晶体植入手术。
晕倒一事让全家人警醒,不能再这么拼了。先是提前到晚上11点,后来到9点,现在8点以后,厨房就不接单了。中午一餐也只做到下午2点,周一还要公休一天。吕师傅逐渐接受变老的现实,“年纪大了就像电瓶充不进电”。有天下午3点,我在店里跟夫妻俩聊天,客人早就走光了,服务员们也不知何时就下班了,只剩夫妻二人,钱丽红突然跟我说:“对不起,我们要回家了,回家睡一觉。”吕师傅已经跨在电瓶车上,等在门口。钱丽红锁上门,上了电瓶车,二人不知道第几次地沿着窄窄一条街道往家的方向骑去。
当然,守在一个地方,环境也会逼迫你做出改变。古城区的改造就没有停过,今年听说,他们去了30年的菜市场年底也要搬出古城了,“那也没怎么样,大不了就是早上买菜多骑20分钟电瓶车”。
他们没有在平台上开通外卖,不过可以从小程序点菜。那是疫情开始后女儿弄的,起初是因为不许堂食,吕师傅的厨房仍然开张,女儿帮着做出一个点单小程序,然后找跑腿小哥送餐。因为这个小程序,整个疫情期间,他们都没有亏本。开放堂食后,干脆舍弃了纸本菜单,因为苏帮菜非常讲究时令,一换季,菜单就需要拿小纸条贴来贴去,贴掉当季没有的菜品。现在的方法很好,老板娘很满意。
五卅酒家的炉子本来烧柴油,有一年街道改造,不让用明火了,只好全部换掉,换成电炉子。炒菜师傅怎么能用电炉呢?一开始是真不适应,头一个星期烧菜都找不到感觉。本来他们做的锅贴很受欢迎,现在没法做了。不过等吕师傅重新掌握电炉子后,他认为他烧出来的菜跟过去是一样的,甚至,不用明火之后,厨房都没那么热了,电炉子的温度控制起来也比以往都精确。对这个变化,吕师傅是满意的。
除此之外,他们这家破旧的小馆子,还是十多年前的装修,楼道是狭窄的,看上去是油油乎乎的,门口养河虾的水箱毫不显眼。水箱后有两张桌子,其中一张经常堆着些箱子杂物,此外还有三张桌子可待客,一楼最多就坐十几个人。一进餐厅一眼就能看到厨房门,厨房里炉子对着窗,吕师傅烧菜的时候背对大堂,倾向于认为自己大局在控。厨房很小,甚至比有的人家里的厨房都小,塞进两个厨师,基本就满了。旁边的墙上高处有个佛龛,高高端坐着一尊菩萨。再往上还有二楼,有圆桌,三楼只能算半层,是个阁楼,也摆了桌子。1997年搬过来后,格局就没变过。吕师傅总是穿一件橙色速干上衣,老板娘总是站在收银台前。要说每天唯一的变化,是供在菩萨面前的水果,今天供一颗西瓜,明天呢,给换成一颗哈密瓜。菩萨应该也挺满意。 五卅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