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两个家族

作者:吴琪/
第二章:两个家族0谢天琴不爱交际,2000年搬进这栋教师家属楼之后,作为好友的张力文,还有吴志坚的姐姐阿花,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客人。张力文对吴谢宇家里的印象,就是简洁朴素。70平方米的两居室,阳台被改造成一个小小的榻榻米,用来做学习空间。简单的木质家具,家里也有福建人家家都有的工夫茶茶具。

张力文那时长驻外地,偶尔回福州一趟,会到吴谢宇家过夜。有一次吃饭,他发现谢天琴摆好大家的餐具后,给吴志坚拿了一套独立的碗筷,把菜单独给他夹到一个碗里。张力文有些愣,问:“怎么……”吴志坚不自然地说,他不是体检查出了小三阳嘛,老婆说怕传染。张力文心里比较吃惊,他平时和吴志坚在外喝酒,仍然不分碗筷,“小三阳是不传染的。朋友一起,不能孤立他啊”。

谢天琴对干净的高度要求,让外人印象很深。有一次张力文吃饭不小心掉了一粒米饭在地上,谢天琴马上俯身用纸去捡,扔进垃圾桶,并没有关注到张力文脸上泛起的尴尬。

与洁净相对应的,是吴谢宇回忆起自己的幼年,会用到“脏”“排斥”“厌恶”这样的词汇。“我幼儿园最深的记忆,就是因为我脖子上长的东西而被别人嘲笑、疏远、看不起”,“那东西显得很脏很难看,在幼儿园里的事我几乎记不得了,但就是小朋友们看向我脖子时那种害怕和排斥、厌恶的眼神,深深刻在我心里”。在其他事情全然模糊的情景下,吴谢宇记得小朋友对他说,“你脖子上长的那是什么东西?脏死了!你离我远点,别弄到我身上!”

马老师是看着吴谢宇长大的,她记得吴谢宇小时候是有哮喘,脖子上长过深色的颗粒。有一次学校组织大家去桂林春游,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宇犯了哮喘,谢天琴整个晚上都抱着他睡。谢天琴认为儿子体弱多病,有一段经常带他去医院,后来又回到仙游老家找过巫医,她认为是土方子最终治好了小宇。

这些事情在外人看来,只是吴谢宇童年经历中的一小段。但成年后的吴谢宇自己分析,“我性格中那根深蒂固的悲观、消极、绝望的负面因子,恐怕就是哮喘在我心里种下的”。谢天琴也是个负面情绪比较重的人,哪怕是怀孕期间,她在写给吴志坚的信里,也要抒发自己的不高兴,“我无心吃饭,可肚子老在呼叫(近来太容易饿,令我非常地气愤)。虽然只分别了不到一周,但我觉得有半个世纪那么久,天天无生趣地把生命拖着”。类似的负面情绪,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有些无所适从。吴谢宇很小就学会藏起情绪,希望妈妈高兴。

他要做大人眼中的好孩子,不敢与其他孩子起冲突。“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我懦弱,从不敢和任何人起冲突……我害怕一和任何人吵架,老师就要批评我,就会告诉妈妈,然后妈妈就会觉得我不是个好孩子,我不乖不听话了,然后妈妈就不会以我为骄傲了,就要生气的,不要我了,把我扔进垃圾堆了。”

即使在写下这些语句时,吴谢宇已经27岁了,信里那种把自己当幼儿,而妈妈是绝对权威的形象,还完全占领着他。身体不好,似乎是对他的一种惩罚,“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要得这可怕的哮喘”。他认为疾病加深了他本来就有的自卑,“我心里其实和他们是一样的看法:哮喘让我越加自卑,对自己这小身体越加不满、愤怒、悲观和失望,我心里面也觉得我这艰难喘息的身体实在太破烂,就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了啊!”第二章:两个家族1谢天琴婚姻早期相对明朗的情绪,随着养育孩子的压力加深,以及要应对婆家的各种琐事,她性格中不好相处的一面显现了出来。谢天琴作为知识女性,在吴家人既有的女性形象里,是完全陌生的。她是大学生,是和吴志坚一样有本事的人。婆家该对这样一位女性有什么样的设想,也是在磨合中慢慢定位的。

吴志坚结婚生子后,每年过年、寒假暑假,都会一家人回老家。村里人家出现红白喜事之类的,他也会代表吴家有所表示。但是吴家很穷,使得这个老家并不是想象中的田园牧歌。只有看到他们在仙游度尾镇的房子,才会对这家人的贫穷有直观的感受。几十年前盖的低矮土坯房,土黄色的黏土墙体,地上水泥也没铺,屋内黑乎乎。

在大年夜,谢天琴只在吴家在度尾镇农村的老房子里待一会儿。吴志坚妈妈做一大桌菜,谢天琴吃几口,就说吃饱了。谢天琴爱干净,是城里人,婆婆虽然是早年从大山沟里嫁过来的,没什么文化,但人是个能干敞亮的人,从来没有表达过不高兴。

吴志坚的大姐阿花知道谢天琴没吃饱。大姐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与情感冷淡的谢天琴相比,阿花有着一个质朴的人对家庭生活的热情,孩子们喜欢和她在一起,温暖自在。吴谢宇小时候开心的记忆,就发生在姑姑家里。

所以老屋的年饭后,大姐带着弟弟一家人到自己结婚后在仙游县城的家里,让老公再做一顿正式的年夜饭。她老公手艺好,做的饭菜谢天琴愿意吃。弟媳妇爱干净,一开始在大姐家住,和吴志坚讨论准备被罩的事情。大姐听出来了,说“那我来买床新的”,就特意为他们一家三口买了新的铺盖。每次他们走了洗干净收起来,来了再铺上。

从此以后,吴志坚一家人回仙游,基本住姐姐家。厨房里的砧板发黄,弟媳看在眼里,有一年大姐家买了新的,谢天琴说了一句“终于买新的了”。后来吴志坚向姐姐解释,家里的砧板只要是蟑螂爬过的,肯定丢掉。有一次大年夜,姐姐姐夫去朋友家帮忙做饭,到第二天早上回来,吴志坚委婉地埋怨道,“你们怎么没回家做饭?天琴饿了一夜肚子”。可见在姐姐面前,吴志坚和谢天琴是出钱的人,姐姐姐夫是出力的人。

谢天琴的性格事实上强势,但是她在给丈夫的信里又表示,她很希望做小女人。她希望有人替她做主,她也需要被人照顾,“我是多么盼望被人指挥,听人指令啊”。不过谢天琴马上又说,很多事情即使她问过吴志坚的意见,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按自己的想法来,她承认自己是个很固执的人。吴志坚看来是早已摸透谢天琴的性格,尽量避免冲突。

阿花一直觉得,弟弟太迁就弟媳。不过从两家的经济条件来说,谢家此时确实要好得多。谢天琴家在仙游县城,父亲是知识分子,上世纪80年代获得平反,以县处级干部身份办了离休,每月退休金是300多元。到了90年代末,涨到了3000多元。谢天琴的弟弟走了入伍当兵的道路,妹妹曾有机会获得到外地大学给父亲顶班的名额,但她考虑到自己文凭不高,那所大学离家又太远,放弃了。

但谢天琴的父亲和三个子女,都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谁也不是谁的负累。吴家情况就不一样了,吴志坚来自地道的农民家庭,他是大家庭唯一的养分输送者。

谢天琴获得学校分的这套住房,是她的妹夫操心了不少装修的事。谢天琴的妹妹妹夫来家做客,谢天琴没给他们什么束缚。吴志坚的大姐来了一次,感受就很不一样。2000年6月份,吴志坚的小家庭刚刚搬进新家不久,吴谢宇是即将上小学的年纪。姑姑刚要在木质沙发坐下,吴谢宇说:“这是我妈妈坐的。”姑姑于是去坐旁边的位子,吴谢宇说:“这是我爸爸坐的。”姑姑觉得那只好坐更旁边的位子,吴谢宇说:“这是小宇坐的。”姑姑完全愣住了,也有些生气,“那我坐地上?”

这时吴志坚从房间里出来,平时没什么脾气的他,大吼了一声:“姑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样?”吴谢宇一下就哭了。谢天琴在房间里没出来。这次也是极为少见的,吴志坚表现出了一种对抗。多数时候,吴志坚温和委婉,在大姐看来,他总是迁就弟媳。而大姐和她所代表的“索取”,正是吴志坚在妻子面前比较弱势的重要原因。

吴志坚对谢天琴的宽容,也含着对她命运的深深同情。住在楼上的马老师也是,当2022年和2023年我们几次去探访马老师时,她都提到,谢天琴的身世太苦了,不能对她的性格要求太多。第二章:两个家族2谢天琴的出生,是她的父亲命运遭受重大挫折、跌倒在深渊后,发生的一种结果。

2022年和2023年,我们几次去到谢天琴在仙游县城的老家,谢家所在这一片的格局仍然保留着,还能找到老邻居。一条条纵向的弯曲的小胡同,与大马路垂直,胡同的后半部分互相连通,一家一户的房子挤挤挨挨,像个巨大的充满烟火气的迷宫。每家都藏不住秘密,那些叠加的细碎的话语,在街巷里冲撞、环绕。哪一家是谢家呢?当我们向快递员描述,谢家的房子占地面积不大、是重建的水泥楼房,但房子一直未完工时,快递员脱口而出,“噢,你们说的是‘废墟’啊,我们都叫它‘废墟’。”

谢家裸露的三层楼水泥房,放置了得有10年,在这一片确实少见。附近有几所县城里出色的中学——现代中学、仙游一中,哪怕是把房子简单建起来,都很容易出租给陪读的家长。这个未完工的房子,按照谢天琴弟弟的说法,是吴谢宇在2015年弑母后找他骗了50多万元,他那时的生意本来就陷入困境,这一下子被彻底击倒了。而这所房子的邻居,是吴谢宇的前姨父刘裕宗,两家真是一墙之隔。刘裕宗与谢家三姐弟是同龄人,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娶了谢天琴的妹妹。但是2012年刘裕宗与谢家姐弟闹到了难以相处的地步,他净身出户,谢家建房需要他作为邻居同意时,他拒绝了。不管是哪种说法导致的房子停工,这座裸露的“废墟”,似乎成了谢家悲惨命运的一个外显的标志物。

谢天琴的父亲谢又麟1930年左右出生,新中国成立前他考到台湾师范学院,在那里被发展为中共地下党员。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山西一所大学历史系留校任教。去台湾读大学,这在当时是不少福建莆田和仙游学生的选择。莆仙地区离台湾较近,水路交通方便。那时福建的大学不多,去台湾上大学反而方便,台湾大学、台湾师范学院、台中农学院和台南工学院等院校有不少福建莆仙的学生。1947年,谢又麟和他的一位老乡在台北被发展成地下党员,还在学校组织了历史研究会。

“谢家祖上是大族,海外亲戚很多”,邻居们现在也这么评价谢天琴家。后来据谢又麟晚年口述,他父辈的亲戚曾任国民党福安、福清、仙游县的县长,他有表兄弟曾任国民党军官,在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

可是在上世纪60年代“反右”运动中,莆仙学生曾经到台湾读书和做地下党的经历,成了谢又麟的罪责。当他从山西的一所大学被送回仙游老家的时候,瞎了双眼。到底是他自己戳瞎双眼,还是在“反右”激烈的斗争中被人戳瞎了双眼?周围人似乎很难说得清楚。谢又麟后来跟女婿刘裕宗提起这段经历,说他被批斗得太厉害了,承受不了压力,自己戳瞎了双眼。年近40岁的知识分子,成为残疾人回到仙游县城那座黑乎乎的七八十平方米的平房里,连生存都很艰难。双眼失明堕入的黑暗,与心理上遭受的重创一起,成为这个家庭叙事的起点。

成家的事,是谢父的姐姐张罗的。谢家的亲人,在海外生活的不少,在那个年代,华侨身份也是一重罪行。只有这个姐姐,就生活在仙游,离谢父住得近。虽然她也是被批斗的知识分子,但帮弟弟成个家,可能是在那个年代让他有活下来的动力的唯一办法,也是他们在当时与命运抗争的唯一出口。

县城的生活条件,总比大山里好,她托人找来了一个山上的盲女,比弟弟小18岁,让人抬下山,成了亲。邻居们记得,谢天琴的妈妈个子矮,胖胖的,一米五左右。她有时候在门口坐一坐,因为眼盲,也没人给她打招呼。谢家的老房子是一个窄窄的门口,进去是三四间房子,里面特别暗,挺干净也很旧。

谢天琴1967年出生,然后是妹妹和弟弟接连出生。可能是谢父将近40岁才成家,生育的任务就显得急切,姐弟几个的岁数都挨着。

一个夫妻俩都是盲人的“右派”家庭,在物质贫穷的年代,是靠什么一点点活下来的?1967年出生的谢天琴,遭遇的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开端。

特定的环境,虽然只是历史横轴上的一个片段、一个小的横切面,但是对于困在其中的人来说,就是一生中漫长的时段。谢家的艰辛,一方面是“右派”家庭在政治年代遭遇的残酷斗争,一方面是盲人夫妇带着三个孩子的艰难为生。今天上了岁数的邻居提起这个家庭,仍然发出“非常可怜”的感慨。在邻居的印象里,这对盲人夫妇虽然事实上丧失了劳动能力,但总是双手举在胸前,左右移动着手,不停地在迈着小碎步挪动。

他们能做什么家务呢?好像总是在摸索着做卫生——擦桌子,擦门,擦了这里再擦那里。或许这是一种没有办法安心静气的体现。他们想做些什么,但是在肚子都吃不饱,还要时不时挨批挨斗的年代,他们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谢天琴的弟弟在六七岁的时候,就去家旁边的深井打水。一次打上一点点,挑回到家里,再来打。有时候好心的邻居会帮忙,一次提满一桶,给送到谢家。

谢天琴三姐弟之后,夫妻俩又生了一个男孩,送人了。贫穷的家庭,在那个年代把女孩送人,也不算少见。但是按照当地的乡风习俗,男孩是必须由父母亲自抚养的,他代表着家庭里多一个改变命运的希望。男孩送人,是这个家庭再也供不起一张嘴的无奈,是一种让当地人震惊的选择。但是人们也说,这也说明谢父到底是个不同于一般人的读书人,不像乡邻那样重男轻女,留下了女儿,后来还供养她们读书。邻居们现在回忆起谢父,也是评价极高,“孩子遇到不会做的作业,念出来,他爸爸辅导。我们都很吃惊,两个盲人能把孩子带这么好”。第二章:两个家族3仙游文庙,是当地重要的传统建筑(陈浩 摄/ 视觉中国 供图)守住尊严

谢家所在的县仓巷,距离福建现存四大文庙之一——仙游文庙不远,谢天琴中学就读的仙游一中,离家也不过一两公里。1943年中共福建省委机关南迁仙游,仙游县党组织承担了保护省委、保障供给、打通交通线的重要任务。仙游文庙,就是仙游学生革命活动的重要据点。

谢父曾经经历的世界,相比于县仓巷的左邻右舍来说,确实是另外一个天地。这个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游历过外边的世界,坐火车去过不少城市,对历史十分醉心。我们找到的谢家几户老邻居,对谢又麟的记忆基本都在“文革”后期。这一片的住户,既有城市居民,也有农民。农民身份的人,在生产队里几十个人一起劳动,他们回忆起大集体的日子,觉得一起说说笑笑,精神上倒是一点不孤独。谢家是城市户口,两个盲人夫妇很难与人来往,三姐弟也是关门闭户。他们没法通过劳动这个途径,融入周围的邻居。

1967年出生的谢天琴,是父亲遭遇重大不幸后的新生命,她幼年时是否目睹过父亲被批斗的场景?父亲到底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有理想的人,还是一个任谁都能唾骂的罪犯?他冒着生命危险为地下党工作的家国情怀、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刚烈,到底应该予以什么样的评判?在这一重重疑问中,年幼的谢天琴,该怎么面对内心受到的冲击,又该如何面对家庭带给她的与生俱来的羞耻感呢?

谢天琴三姐弟中,1968年出生的妹妹,性格稍微外向一些。结婚后,她才向大家说起,从小姐姐就不让他们跟外人来往,谢天琴说,“我们这样的‘右派’家庭,还是盲人,就别出去给人看笑话了”。谢家的门总是关着的。偶尔开着时,邻居如果经过,谢天琴就会把门关上。三姐弟里,似乎她的性格承受了家庭历史最深的痛苦。

谢父留给邻居们的印象,是开朗和智慧的。谢父是研究历史的,他头脑里的历史故事层出不穷,在知识匮乏的年代,他成为这一片孩子们的精神资源。“四序有花常见雨,一冬无雪却闻雷”,仙游县城的气温平均在20摄氏度,邻居们回忆起来的场景,就是温暖的傍晚,谢父在家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孩子们环绕周围,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孩子们遇到不会做的作业,大声念出来,谢父作答。附近的孩子从他家经过,跟他打招呼,他总是大声说:“好好念书啊,好好念书。”一旦谢父就某个事情发表看法,那种出口成章的风范,更是加深了邻居对这个读书人的敬意。虽然眼睛已盲,但是他胸中有气象,有沟壑。

谢父的自尊,也通过另一件事情让邻居印象深刻。每家门口都有排水渠,顺着街道延伸开去。有一次谢父俯下身,一点点用手掏排水沟里的垃圾,他不是只顾自家门口的排水渠,也清理了邻居家的,大家至今还记得。

等谢天琴向同事简单地提起这段经历,谢家已经迎来了“解放”的时刻。谢父获得了平反,山西那所大学的人来到他在仙游县仓巷的老家,这在街巷邻居间也是个稀罕事。以县处级干部身份,拿着离休干部的工资,是对谢父的一种最终认定。

一旦名义上平反了,物质上给予了肯定,似乎这段作用于谢家的痛苦,就此终结了。就像按了一下关灯键,光线消失,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章:两个家族4邻居们没有直接目睹谢父的痛苦,或者说,他极少外化出来。一天中的24小时,谢父讲故事的时光,只是他放松时的一种状态。每一家人关起门来的生活,每一个人面对痛苦时的情绪,他人难以完全知晓。谢天琴作为敏感的长女,她的收缩、内向,似乎成了家庭命运的直接承载者。她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爸爸的衣钵,成为中学的历史老师,是三姐弟里最有出息的。但谢天琴在邻居中的存在感特别低。从小到大,除了上学,她不出门,也不与人来往。高三复读一年后考到苏州读大学,这是一个人成长中的标志性事件,也是人情往来的重要时刻。谢天琴遇到这样改变命运的喜事,不请客,也不言语,悄无声息就离开了家乡。她表现出一种高度自洽,没有任何外在的人或物,是她需要依傍的。

而邻居们说,大家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儿女结婚都会互相摆个几桌酒。谢又麟的儿子和小女儿的酒席邻居都参加了,但是“大女儿结婚我们是不知道的,后来她老公去世了我们也不知道”。

外部世界和人情往来,是谢天琴一直竭力躲开的。他人的存在,带来的是对父亲的批斗,是父亲的眼盲,一个知识分子终身的壮志未酬,一种斗争关系中的苦痛。第二章:两个家族5谢天琴大学毕业后进入社会,由于分配到铁路系统里的学校,这种“铁饭碗”使她不用被投进社会的漩涡去与各种规则碰撞、磨砺。尽管从她毕业的1990年起,中国社会经历了高速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她在学校里的生活,运行规则没多少变化。老师们收入不算高,但也从来不用为工资操心。

但婚姻把谢天琴拽入吴家,这种亲密关系的建立,对谢天琴的性格,仍然提出了磨合的需求。吴家在离仙游县城十几公里的农村,仅从地理位置来看,两家距离不远,乡风习俗基本互通。但被谢天琴排除在外的人情社会里的各种羁绊,在吴志坚的人生里,却是支撑他成长的坚实之网。

在仙游,几乎每个人在懂事起,就知道一个叫作祠堂的存在。家族祠堂,最初大多是先人故居,俗称“祖厝”,后由改建,演变为祭祖的“专祠”。吴志坚所在的度尾镇潭边村,是个典型的仙游村落,历朝历代在民间沉积下来的信仰和仪式,在这个闽中丘陵地区的农业村落保存较好。吴家祠堂是潭边村吴姓族人举行重要仪式的公共空间。人们敬神事鬼,个体和家庭、个体和宗族、家庭和宗族、个人与神灵鬼魂之间,建立起重重联系。中国传统价值观念里,对一个个体的要求,就是在这蜘蛛网般的人际关系里,耐心经营搭建,并且巧妙地维持着平衡。

吴志坚的父亲这一代,在村里是非常出众的家族。吴志坚的父亲是几百人村子里的大队书记,吴志坚的一个伯伯在县工商局,一个叔叔在福州铁路局,都是吃上了公家饭的人。从几代人的发展来看,疾病使得这个家庭迅速下滑,而不是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机遇越走越顺。

吴志坚从小的命运,因为父亲的去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75年,39岁的父亲因肝癌去世,老大阿花虚岁12,吴志坚9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5岁,一个两岁。妈妈肚子里怀着一个7个月大的女孩,后来生下来就送人了。父亲这么一死,妈妈被说成“克夫”的人,一家人也因为“家族不旺”,被邻居看不起。

吴谢宇的大姑阿花个头不高、皮肤黑黑的,一看就是终日操劳的人。当她向我们讲述时,一直低沉地抽泣着。2022年夏天,在吴谢宇爸爸的朋友张力文的陪同下,她同意在张力文亲戚家与我们见面。她家就在这附近,但是她害怕被人知道,也害怕记者作为陌生人去她家,被邻居看见。2016年吴谢宇弑母的惨案暴露时,她老家的房子被一波波的记者围堵,还有各种陌生人。阿花跟我们说起话来小心翼翼的。她能说普通话,但说着说着就望向张力文,口音也就变成了莆田话,张力文只好再翻译一番。好像阿花这样做,就能为自己增加一层保护壳。讲到过去的生活,她仍会不时地呜咽,要强忍着情绪才能平静下来。

吴家的故事,是家庭里男性的一再损失,带来命运的一次次颠覆、下沉:吴谢宇的爸爸作为家庭唯一的男孩,1986年考上福州大学,整个家族获得了新的希望,却于2010年再因肝癌去世。2012年吴谢宇考上北京大学,成为比他爸爸更大的骄傲,却成为弑母凶手。

以前的日子不堪回首。父亲的去世,使得阿花12岁便挑上生活的担子,母亲要去公社干活,阿花放学后赶回家做饭,背上背着两岁的小妹妹。她个子矮,去农田里干活,稻子长到她的腰间。同样的活儿,别人赚4个工分,她只能算3个。树下的松针也要去抢,草也往家里捡,晒干后投到灶台里煮饭。大年三十,还在带着弟弟妹妹剥甘蔗皮,把甘蔗头掰开,切碎了给牛当饲料吃。

父亲当大队书记时给人算工分,有些人觉得不公平,现在反过来笑她们一家是遭报应。即使是现在说起这段经历,过去了40多年,阿花还是哭。“落差非常大,我妈脾气也变得差起来,容易发火。她在外被人欺负,就会在家里哭,我们都看到了。有一次,我忘记因为什么事了,母亲追着我打,我跑出去躲在麦地里。”

父亲去世不到半年,阿花就辍学了。当家里的条件变得穷苦,整个家的资源迅速向唯一的男孩倾斜。吴志坚好好读书,对母亲和姐姐来说,是这个贫苦家庭唯一的出路。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妈妈再婚。婚并不是妈妈想结的,而是吴家大伯和叔叔张罗的。他们看这一家人太苦,怕妈妈带着孩子们跑了,家里留不下人。找个上门女婿,妈妈就跑不了。阿花说,妈妈是从大山里嫁出来的,娘家一点都帮不上。妈妈没有选择,只能接受吴家的安排。

按当时的情况,愿意做上门女婿的人,要么家庭条件很差,要么身体很不好。按阿花的说法,吴家的这个继父,既身体不好,也不愿意干活,生性非常懒散。所以这家人日子没过得更好,还多了张嘴。妈妈后来和继父生了一个妹妹,高烧后医治不及时,留下智力缺陷。

在这样的家庭里,吴志坚被看作唯一的希望。他性格乖巧,不惹妈妈生气,从没挨过打。阿花不讳言,家里非常重男轻女,她也是爱护弟弟的一员,鸡鸭下的蛋,都是给弟弟补身体。

吴志坚回报家庭的方式,就是一心一意读书。妈妈经常跟他说,“你要好好读书,不读书就会被人欺负”,“要出人头地”。阿花如今回忆起弟弟成绩好,仍是很得意,“我弟弟那时读书很认真,初中的时候就学习到十一二点。三好学生的奖品是文具盒,我记得我弟弟能得到不同的文具盒”。

大姐阿花13岁就出去工作,这是一家人保吴志坚读书的代价。在县里工作的叔叔帮忙,给阿花在国营食堂找了份工作,可她个子不到一米四,体重60多斤,人家一开始不敢收。阿花谎称自己16岁。有时候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帮忙做早餐,一整天都在洗碗,中午休息一下。一个月二十四块五的工资,阿花非常满意。她每个月留下一两块,剩下的全给妈妈。一周能休息一天,她不休,攒着一个月休4天,这4天就是回家帮妈妈干活。

“我记得我出嫁的时候,夫家给了800块钱聘礼,妈妈全部拿去给继父看病了。我那时攒了500块钱私房钱给我妈,让她当作我的嫁妆,我想要在夫家有面子。”

阿花讲述时一直哭,她自己早年的命运,也归结为一句话,在她妈妈带着几个孩子艰难维生的日子里,她作为老大是最苦的。

但这种“牺牲—回报”的吴家模式,谢天琴姐弟之间并没有发生。熟悉谢天琴的人知道,她不是一个有同理心的人,既没有理解他人的愿望,也缺乏这种能力。在过去的苦难生活中,她似乎关闭了自己的感知系统。谢天琴寄情于书本,林黛玉那样的虚幻人物,是安全的,是与她有联结的。而真实生活中的人,是不可控的。

吴志坚与家人、族人之间则有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他学习生涯的结束,就是反哺家庭的开始。妈妈需要他养,姐姐一家他要报答,两个精神出问题的妹妹要他负担。大学毕业,他的人生进入新阶段,有了新的责任。而这种责任就像一个会自动生长的有机体,随着时间的推进,社会普遍的物质发展带来人们欲望的提升。在90年代的社会上升期,每个人都抱有生活应该越来越好的期望,吴家也不例外。

但是吴家的负担,其实在不断增加。吴志坚的二妹被精神病院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多年,至少从2008年就开始不断住院治疗,按照吴谢宇二审辩护律师提交的材料,这位二妹“常自言自语,自哭自笑,称一出门邻居就对她议论纷纷,常四处游走,不敢回家,称妈妈、姐姐会害她,在她吃的食物里面下毒:能听见神仙跟她说话,称天上有鬼神,自家的大姐也在天上等……动手打其母亲,称母亲想害她”。

但吴志坚从不向人倾诉自己的难处。随着他考取福州大学,在国企里谋得一份前途,他成为村子里极少靠读书跃农门的人。80年代的大学生,还是稀罕之物。再回到农村,他就拥有了类似乡村精英中的士绅阶层的身份。回馈乡里,是莆田人非常看重的规范。当我们去回访谢家在县城的家,在附近的街巷兜兜转转,就能看到不同姓氏的祠堂。在石碑或墙壁上,人们会刻上为村子、宗族捐钱的记录,写下捐钱人的姓名、捐钱的额度。农村人更在乎这种传统,吴志坚的出众发展,是全村人的荣耀,也意味着他除了满足大家庭发展的需要,也要发挥“乡贤”的作用。

大姐阿花由吴志坚的恩人,变为了小家庭的恩人。吴志坚接下来努力的目标,主要是带动农村一大家子的生活。而谢天琴的目标,是在养育孩子的同时,做好个人发展。

谢天琴多数时候都在单打独斗带孩子。在婚姻初期略显明朗的心情,随着家庭责任加深,她要考虑的事情越来越多。吴谢宇上小学后,谢天琴的时间终于多出了一点点。小学离家两公里,学校对面是铁路系统的宿舍楼,吴志坚在铁路工作的叔叔就住在这里。中午,吴谢宇到叔公家吃饭休息,叔公家有事就把他送到其他人家,这样谢天琴不用中午匆匆忙忙照顾孩子。

刚刚轻松一点,同事发现,谢天琴就开始自学法律上的课程。她似乎没有现实的目的,而是学习本身使她能够更多一点成全心里的自己。谢天琴话少,一旦开口语气也坚硬,但这种沉默里边暗含一种坚韧。谁都能看出她要强,但也多少理解她的不易:如果不要强,那么苦的家庭里,她是怎么克服重重困难,独自前行出来的?时间是谢天琴为数不多的能够掌握的一种资源,一种自由。从小,她就和各种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在抢时间。

谢天琴对物质的要求很简单,比起琐碎的家务活,她更看重精神层面上的内容。在马老师看来,谢天琴不聊家长里短,喜欢聊时事、哲学、文学,“与她聊天,还是很有些内容的,和这里一般的人不一样”。这也是马老师很看重谢天琴的一个原因。 吴谢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