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船难：沉没在致命移民路线上

那是一艘蓝色的拖网渔船，长度在20米到30米之间，船体上的蓝色油漆有些斑驳，还带着黄色污渍，看起来十分老旧。从一张模糊的照片中能看到，这艘渔船在蓝色大海中缓慢航行，激出白色的浪花，甲板上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还有人对着天空伸开双臂，像是在跟谁打招呼，又像是在求救。

这张照片是希腊海岸警卫队的航拍图。6月13日下午3点多，希腊海岸警卫队在本国负责的国际海域内发现这艘拖网渔船，正缓慢地朝意大利方向航行。根据希腊电视台Skai报道，这艘船空载离开埃及，停在利比亚的托布鲁克港。来自埃及、叙利亚、巴基斯坦等地的移民统一从托布鲁克港口上船，他们每个人交给组织者3000～8000美元不等。6月9日，渔船开始往意大利南部方向驶去，6月13日下午在希腊负责海域内被发现。

希腊海岸警卫队成员告诉媒体，渔船没有向他们寻求任何援助。警卫队要求同一航线上其他商船观察渔船的动向，晚些时候，警卫队派出自己的船只，保持一定距离观察渔船。

与希腊海岸警卫队的说法不同，居住在意大利的独立活动家纳瓦尔·苏菲（Nawal Soufi）告诉媒体，6月13日上午9点53分，渔船上的移民就联系到她，说遇到食物和水不足的危险。苏菲2014年起志愿为中东地区穿越地中海到达欧洲的难民提供帮助，如今，她的Facebook账号上有近1万名粉丝。接到移民的求助信息后，苏菲立即联系到支援难民热线“报警电话”（Alarm Phone）——一个同样为难民服务的非政府组织，很快获得了渔船的GPS位置。她和“报警电话”工作人员陆续向希腊、意大利、联合国难民署希腊分部和马耳他当局发出警报。

随后几个小时，苏菲和“报警电话”工作人员称陆续收到船上移民们的求救信息，包括发动机故障、船长乘小艇逃离等。当晚11点，苏菲收到最后一通求救电话，“与我通话的男子告诉我，‘我感觉这是我们活着的最后一个夜晚’”。

这个无名男子的“预言”发生了。虽然希腊海岸警卫队呼叫渔船附近两艘商船为移民船送去食物和水，但警卫队没有做出更多举动，只是从远处“谨慎地观察”拖网渔船。6月14日上午，希腊海岸警卫队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发表声明，称渔船在13日下午到晚间没有任何问题，并“以稳定的路线和速度”行驶。14日凌晨1点多，希腊海岸警卫队收到来自渔船的卫星电话报告信息，称渔船发动机出现问题，他们仍在观察。直到凌晨2点零4分，警卫队成员看到静止的渔船船头忽然急转，然后倾覆，“出现了巨大的动荡和尖叫声”。10～15分钟后，渔船完全沉没在深夜墨一样的海水里。

截至目前，移民船上有104人获救，81具遗体被发现，其余500多位移民仍处于失踪状态。希腊政府指出，这是希腊海域内近年发生的最严重的移民悲剧。幸存者中的大部分，从希腊西南部港口卡拉马塔的一家医院转移到雅典北部的一个接待中心。据德国之声DW报道，接待中心的进出受到限制。本刊记者在DW发布的视频中看到，一道银色的电子旋转栏杆隔离了幸存者和外界人士。旋转栏杆内有保安值守，一些从外地赶来的幸存者家属，隔着栏杆与亲人握手、交谈。截至6月25日，船难的搜救工作还在继续，但没有更新的搜寻数据。

“夏季，海域的黄金救援时间大概只有三天。”李克飞是中国华洋海事中心有限公司一艘国际货船的二副，入行11年来，他几乎每年都要路过两三次希腊附近的海域。他曾在希腊附近的爱琴海海域参与营救过一艘即将完全沉没的移民船。

那是2020年8月底，李克飞和船员们航行在希腊东南方向的爱琴海海域。下午5点左右，商船收到希腊奥林匹亚的无线电，称附近20公里左右海面有移民船遇险，需要救援。大约半小时后，他看到一艘沉没了三分之二的移民船，海面上只露出白色船尾，不到10平方米的位置挤着站满了几十人。

海上救援难度很大。李克飞说，最难应付的是翻涌的海浪。涌浪翻动他的橙色小救生艇，极度颠簸，他控制不好方位，很难直接与漂浮在海面上的移民接触。“他们很少有人穿救生衣，海面不是静水，涌浪一米多两米过来，扔给他们救生圈他们也够不着。那种情况，水里的人被涌浪冲着，就像在海上漂着的一张纸。人只露出一个头，远看只有一个小点。”最后，李克飞给水手拴了根绳，让他带着泳圈下海，一次拉回一个人。靠这种方式，他们营救了41人。大约两小时后，天色暗下来，希腊海岸警卫队带着直升机与其他商船到达，又营救55人，总计96人。对于一艘只有100多人的移民船来说，这是当年成功率最高的一次海上救援行动。

但今年这艘移民船的规模远远大于李克飞的想象。据幸存者讲述，这艘渔船原本最多容纳400人，却被塞进700多人，其中有大约100名儿童在船底部的舱里。巴基斯坦参议院主席穆罕默德·萨迪克·桑杰拉尼6月18日提到，失踪和死亡的人中，超过300名是巴基斯坦人。

目前，船只沉没的原因仍不清楚，希腊官员、幸存者和非政府组织表示，过度拥挤是一个诱因。有专家认为，拖网渔船可能是燃料耗尽或发动机出现问题，导致人员恐慌，在船上不受控地流动，使船只倾覆。一位退休的希腊海岸警卫队上将尼克斯·斯帕诺斯（Nikos Spanos）告诉希腊国家广播电视台：“我们以前见过来自利比亚的类似的旧渔船。它们根本不适合航海。简单地说，它们是漂浮的棺材。”希腊和意大利位于地中海中部北岸，是来自中东、亚洲和非洲的难民、移民进入欧洲的主要中转点。根据联合国国际移民组织的数据，今年到目前为止，约有7.2万名难民和移民抵达欧洲的前线地中海国家，其中大部分在意大利登陆，约有6500人在希腊登陆。而经由地中海的移民历史悠久。几千年来，人类经由地中海海域往各个方向的流动一直存在。至少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每年有成千上万的移民从非洲和土耳其的北部海岸乘船穿越地中海，到经济更繁荣的欧洲寻求庇护，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非法移民。

但非法移民的海上道路危险重重。早在2011年北非各国政府受“阿拉伯之春”冲击，引发北非第一次难民危机后，穿过地中海偷渡到欧洲的海路，因不断有难民死亡而使地中海有了“死亡之海”的称号。根据国际移民组织统计，自2014年以来，超过27000名移民在地中海失踪或死亡。“死亡之海”的称呼，紧紧伴随着一次次的非法移民与难民偷渡行为。

通常，跨越地中海的移民有三条路线。分别是经由摩洛哥、阿尔及利亚抵达西班牙的西部地中海路线；由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等国前往土耳其，再到达希腊的东部地中海路线；被称为“最致命移民路线”的中部地中海路线——从撒哈拉以南非洲到包括利比亚在内的北非，并穿越地中海中部到达欧洲。国际移民组织统计，2014年以来，以兰佩杜萨岛或西西里岛为登陆地的地中海中部路线，只占通过所有路线抵达的人数的约四分之一，但却占所有地中海路线中移民死亡人数的88%。

这次的船难就发生在中部地中海路线上，但并不是有记录的、最致命的一起。在过往的报道中，2015年4月，地中海中部发生了一起已知的、伤亡最大的沉船事故。当时一艘过度拥挤的渔船与一艘试图前来救援的货船在利比亚附近相撞，渔船上有1100人左右，只有28人被救上来。仅在4个多月前，今年2月，一艘移民船在意大利南部海岸的一场风暴中撞上岩石，造成至少96人死亡。因此还有当地人把地中海称为“水的坟墓”。

臧术美是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研究员，多年来研究欧盟地区政策、地中海联盟等方向。她告诉本刊，地中线中部路线之所以危险，“第一个原因是，这条路线非法移民基数最大，所以遇难人数最多。从地理位置上看，中部路线辐射了北非、撒哈拉以南非洲、中东，甚至南亚部分地区。第二个原因是中部路线距离较远，航行时间长，再加上越来越危险的偷渡模式、不同政府搜救能力的差距等，都间接影响着移民船的安全”。

既然危险，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非法移民？臧术美以这次船难中可能死亡人数最多的巴基斯坦为例。“巴基斯坦一直是重要的移民输出国之一，近几年巴基斯坦在欧洲寻求庇护的移民数量中排在前五名。但是这两年移民数量又有上升，欧盟边境与海岸警卫队发布今年1～4月通过海岸抵达欧洲的移民中，大多数来自科特迪瓦、几内亚和巴基斯坦。”臧术美说，这与巴基斯坦国内的局势有很大关系。

“巴基斯坦正经历非常严重的经济危机，通货膨胀率达到38%，很可能无法偿还对外债务，面临违约风险。俄乌冲突也影响了巴基斯坦，因为原先它的粮食较大比例从乌克兰和俄罗斯进口，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大大推高了谷物价格，再加上2022年特大洪灾，巴基斯坦粮食大幅减产，进一步加剧了粮食危机。而且国内政局也不太平，最近两任总理仍时有冲突，前总理偏向民粹派，在政治活动中仍旧活跃，与现总理政府僵持不下。这就进一步导致巴基斯坦内部政治斗争和社会动荡，激化了经济危机给整个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种种局势，促成了巴基斯坦部分人民背井离乡，到欧洲寻求工作机会。臧术美说，另外，自2015年来的第二次欧洲难民危机还没有完全结束，仍有因为各种局部地区战争、“阿拉伯之春”波及下的难民不断逃离，经由地中海路线前往欧洲。6月14日的船难发生后，希腊司法当局告诉媒体，有9人因沉船事件被捕，其中大部分来自埃及，他们被指控为犯罪组织，目的是非法贩运移民、造成沉船和危及生命。巴基斯坦当局也逮捕了14名涉嫌贩卖人口的嫌疑人，并进行了一天的全国哀悼。

这次船难发生在希腊5月25日至6月25日新选举之前的看守政府（又称过渡政府）执政期间。看守政府总理由希腊审计法院（希腊三大高级法院之一）院长伊奥尼斯·萨尔马斯（Ioannis Sarmas）担任。臧术美告诉本刊记者，看守政府的职责主要是在选举前维持秩序和平静，领导国家在一个月后再次进行议会选举。

目前看来，这次船难事件并未对6月25日的投票选举产生太大影响。希腊内政部25日深夜公布的对97.97%选票的统计结果显示：新民主党以40.56%的得票率赢得选举，基里亚科斯·米佐塔基斯（Kyriakos Mitsotakis）连任总理。他在上一届任职期间，对移民的严厉态度在国内和欧盟都很受欢迎。他此前对难民采取了强硬的态度，承诺在希腊与土耳其120英里长的边境线上加长边境围栏。对于这次的沉船事故，他认为，“指责希腊海岸警卫队是极其不公平的，他们冒死救了上百人”。他将责任完全归咎于人贩子。

但围绕这场悲剧的争议没有停止。批评集中在希腊当局处理这场灾难的方式——希腊海岸警卫队在渔船沉没前大约15个小时发现了该船，并在一段距离外持续监视渔船，却依然没有避免数百人失踪或死亡。

希腊海岸警卫队发言人尼科斯·阿列克修（Nikos Alexiou）告诉希腊电视台Skai，渔船沉没前的几小时，船上有人用英语对前去送食物和水的商船大喊不要救援，要去意大利。但活动人士苏菲和志愿难民热线“报警电话”工作人员表示，乘客一直跟他们求救，担心船只沉没。还有法律专家批评，海岸警卫队不应该被船上的一些人（可能是组织偷渡者）的想法所左右。按《国际海事法》，希腊当局应当在船只不安全的情况下尝试救援，无论乘客是否提出明确的要求。

后续更仔细的调查已经开始。据《政客》（Politico）杂志报道，欧盟边境和海岸警卫队（Frontex）周四（6月22日）启动了“严重事件报告”（SIR），Frontex的基本权利官员会收集、记录围绕这起致命船难的所有可用细节，并撰写一份报告。该报告可以与其他调查机构（如新闻媒体）共享，或成为向其他组织（如欧洲议会）提出建议的内容来源。报告完成可能需要几周或者几个月时间。

船难发生半个月后，失踪移民的亲属仍在寻找他们，哪怕是遗体。来自巴基斯坦的阿尼斯·马吉德（Anees Majeed）失去了五名亲属，在他期待能从希腊官方得到更多搜救信息的时候，他看到美国、加拿大等国家花费数百万美元搜寻大西洋海底的“泰坦号”潜水器。他感到巨大的诧异和愤怒。“我知道的是，穷人会再次选择这种致命的旅程。”他对《卫报》记者说。 船难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