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里透出的人性微光

作者:帼杰
裂痕里透出的人性微光01984年出生的陈哲艺早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在国际影坛崭露头角。2007年,一部短片《阿嬷》让他获得当年戛纳电影节短片金棕榈特别荣誉奖。此后陈哲艺选择暂停,去进修电影理论,学成归来后,长片首作《爸妈不在家》夺得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摄影机奖,此后他正式进入全球电影人和评论媒体的视野,成为颇受关注的亚洲年轻创作者。

时隔十年,陈哲艺以新片《燃冬》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尽管最终在奖项上没有斩获,但《燃冬》仍然是本届戛纳国际媒体讨论度最高的华语片之一,在烂番茄网站上,媒体影评新鲜度为88%。

对于生长在新加坡的陈哲艺来说,这部拍摄于中国最寒冷北部边境的电影,是一次跳出舒适圈的挑战。从产生拍摄想法、构思,到完成剧本、启动拍摄,一切都是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的。这样极端的创作方式一方面让影片留有瑕疵,另一方面也无比贴切《燃冬》的母题——当代青年焦虑而迷茫的现状和寻找出路的自我救赎。

《燃冬》的故事发生在延吉,刘昊然饰演的浩丰从上海来参加婚礼,却一直郁郁寡欢。他从一众宾客中逃离后,在这个边境小城遇到了导游娜娜(周冬雨饰演),然后认识了娜娜的朋友,在饭店工作的韩萧(屈楚萧饰演)。相处的短短几天里,三个年轻人迅速发展出亲密的情谊,工作、家庭、未来被暂时抛诸脑后。在一段无意识的时光中,三个各有伤痛和迷茫的年轻人反而渐渐找回了自己……

在一个雁过无痕的爱情故事里,陈哲艺用他诗意的影像描绘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联结,描绘这些松散和紧密联结间微妙的裂痕,以及裂痕里透出的人性微光。吸引力和互斥力来回拉扯出情感的魅力,被陈哲艺用外来者的视角和体感,融合到他一如既往的多元母题中。

周冬雨他们饰演的三个角色,都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在现实生活的夹缝中体验了挣扎、痛苦。一个失去了儿时梦想,一个感到人生了无生趣,一个对未来毫无期待。与其说这是陈哲艺对当代青年的观察,不如说是他在一段特殊时期里,对自己观察审视的一种外化。娜娜、浩丰和韩萧,或许也是陈哲艺对自己十几年来创作生涯的内省。影片里的三位主人公在用各自的方式寻找出口,拍摄《燃冬》这部电影的过程,也可以看作陈哲艺为自己寻回创作热情的途径。

《燃冬》首映后,本刊在戛纳专访了陈哲艺,在聊这部影片的同时,更希望看见这位重要的亚洲电影人当下和未来的创作可能。裂痕里透出的人性微光1三联生活周刊:距你第一次在戛纳入围获奖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再次回到戛纳是什么样的心情?

陈哲艺:胆子壮了(笑)。其实挺好的,这次带我们的演员来,他们是第一次有作品入围,第一次感受电影节,所以首映的时候他们都很紧张。有人掩饰得好些,有人就需要喝威士忌壮胆。我就不太紧张了,这是我第四次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他们的这种紧张,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有吗?

陈哲艺:第一次会有。你会觉得什么电影节,怎么那么大的电影院?电影宫大概一千八九百个座位,德彪西厅是1100个座位,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的电影要面对的观众还都是国际媒体和世界各地的电影人、制片人、片商等,是最专业、要求最高的观众。所以一定会紧张。

三联生活周刊:还会有世界顶级的导演去看,你知道是枝裕和导演和观众一起排队去看你的片子了吗?

陈哲艺:当然,当然。是枝导演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觉得他是少有的那么多年来都很关怀后辈的一个导演,可能全亚洲也只有他那么一个。记得几年前我来戛纳电影节,在海边走,碰到他,他抓着我的手跟我说,你的片子在日本发行了,影评人口碑很好什么的……他一直都很关心接下来我还有什么动向,在做什么东西。所以这次我邀请他来看《燃冬》,但是我不确定他能不能来,而且他后面这几天已经没有随行翻译了,他来可能也看不懂,因为他看不懂英文字幕。但他最终还是来了,我很感动,他说:“因为我想支持你。”

三联生活周刊:看片之后你有机会和他聊聊这部片子吗?

陈哲艺:昨天有一个party碰到他,我也再次跟他介绍了昊然和冬雨。他说你的片子好美,景好棒,而且三位演员太出彩了。但是他也说,很多对白都需要翻译他才可能看得更深入。

三联生活周刊:环境一直是你的电影里非常重要的元素,这次把拍摄地点放在延吉这个你非常陌生的环境,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陈哲艺:因为我想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拍一部电影,那个时间必须是12月。12月是冬天,我就跟制片人说,我要拍真正的冬天,我们去中国最冷的地方拍。

其实这次我一直在尝试去打破之前的一些创作方式。对东北我是有一些印象的,但它都是很刻板的形象,比如小沈阳的一些小品,还有一些犯罪片,等等。但是我没有去过东北,以前我去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北京,所以对我来说,完全没有带任何的包袱去拍东北。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怎么去熟悉和拍摄这个完全不了解的地方?

陈哲艺:基本上就地取材。我大概知道我的故事框架就是要拍三个年轻人在很短暂的时间内相遇,每天泡在一起,逐渐培养出很特别很浓烈的情感,然而聚会必须结束,然后他们会回到各自的生活中;但是在短暂的时间内,他们也各自改变了一些东西——灵魂上的东西。我大概有这样的感觉。我很明确它必须要在冬天拍,要去北方拍,它(电影)的前面部分一定要在城市,我要看到他们在城市溜达的感觉,然后我希望后面到大自然的环境中,我希望大自然可以给他们一种精神上的救赎。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这个故事必须发生在冬天,为什么?

陈哲艺:我原本没有打算要拍这样一部电影。去年7月底我有另外一部电影的项目,要在欧洲拍摄,本来是8月开机,后来因为演员的档期问题,被挪到隔年春天的3月。我突然就有了6个月的空当,而且那个时候又刚好是疫情期间,觉得宅在家里太久了,已经很不舒服,必须要找回创作的动力,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拍一部电影。我不可能8月开机,我没有剧本,什么都没有。跟制片朋友讨论之后,在没有任何故事、没有任何资源的情况下,定下了12月1号开拍。

三联生活周刊:我听说这个剧本在开拍前10天才完成。

陈哲艺:对,我那个时候基本上每天都在延吉,早上带着主创去勘景,晚上在酒店里没日没夜地写剧本,每天可能只睡两个小时。

三联生活周刊:你从“娜娜”这个人物角色出发,它是怎么发展成一个“三人行”故事的?

陈哲艺:第一我要拍冬天,第二我要拍年轻人,因为大家觉得我拍的片子太老气了,说你怎么长得那么年轻,拍电影像个中年人,拍家庭片中年危机什么的。我要证明我也可以拍年轻人,特别是因为疫情瘫在家里那么久,感觉人都衰老了、衰退了,我希望找到一种朝气和活力,所以我要拍年轻人的故事。

当我想到年轻人,就想到我喜欢的一些比较经典的电影,比如法国新浪潮时期的《祖与占》。《祖与占》里面就两男一女,我就想,反正也不知道故事是什么,那就两男一女吧。我先定了冬雨,后来是昊然,一边确定演员,一边创作。

三联生活周刊:在三个人的故事里,你没有去设计比较大的矛盾冲突或者人物关系冲突,为什么?

陈哲艺:对,你看《祖与占》,还有很多法国新浪潮电影,其实冲突没有那么明显,它其实是很流动的,是很自由的,我想拍出的是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这个片子主要拍的是一种情绪,而不是说很大的戏剧冲突。拍三个年轻人,在城市漫游三四天的故事。如果有很大的戏剧冲突,它可能会很狗血,而且会很难看。他们撞到了谁被打劫,谁跟谁在一起,谁吃醋,谁陷害了谁,听起来就很难看,我不希望是这个样子。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他们三个人的情感关系还是复杂的。

陈哲艺:他们的情感关系本来就应该是复杂的。今天上午我接受了一些国际媒体的访问,他们说很喜欢这个片子,为什么?这些记者都不如“90后”“00后”那么年轻,但他们说电影让他们感受到了年轻时候的一种冲动、一种不确定、一种迷失。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在寻找自我,寻找自己的定位,寻找情感上我跟另外一个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所以我一直用冰块来作为一个隐喻。冰块让你感觉它很清澈、很透彻,其实仔细看根本不是,它是一层一层的,是模模糊糊的,里面有很多裂痕,它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洁净。

三联生活周刊:你设计浩丰这个角色咀嚼冰块,是不是也有特殊的意义在里面?

陈哲艺:那是我自己在一个场合,很不经意的时候做了这样一件事情,然后就把它写进了故事里。其实要感谢冬雨,因为冬雨跟我说,你确定要拍年轻人吗?你确定你了解我们年轻人吗?你知道年轻人都去哪里玩吗?我说好,那我跟你去体验一下,她就带我去了北京一个有很多年轻人的地方。

我在25岁就结婚了,算是心灵上很成熟的,没有那种叛逆期。我基本上21岁之后就不再喝酒,后来生了小孩才开始又喝酒。冬雨带我去感受现在年轻人的状态,去观察。我坐在那里喝酒的时候,对着两桶冰块,就不经意地拿了起来放进嘴里,开始咀嚼。我听着那个声音,觉得很有影像视听的魅力。我把它拿出来,看着它慢慢融化,一直看到它滴到我的眼睛里,然后越滴越多,感觉像眼泪,后来我发觉那就是自己的眼泪。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电影感,就把这个东西写出来了。我还记得自己形容这场戏的时候说:“浩丰虽然坐在那里,但是他面对着很嘈杂的周遭环境,看着面前跳舞的人,在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无比的孤独。”华语电影回到戛纳

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电影版权交易盛会,戛纳电影市场这些年被流媒体的崛起狠狠地冲击了一番,疫情更是让市场交易雪上加霜,前年的时候甚至出现过整个一层市场只有个位数摊位的萧条景象。今年电影市场开始复苏,人流量虽比以前减少,但市场里人来人往,一半都是中国买家,这还是在很多人没有得到赴法签证,申请了市场证件却来不了戛纳的情况下。

但中国电影能够真正融入国际叙事,依然需要创作者用作品说话。

本届戛纳电影节几乎各个单元都有华语电影的身影。王兵导演的纪录片《青春》,继四年前刁亦男的《南方车站的聚会》之后入围主竞赛,这是华语纪录片入围本单元的历史第一次。“90 后”导演魏书钧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四入戛纳官方单元,他的新片《河边的错误》和新加坡华裔导演陈哲艺的《燃冬》共同入围“一种关注”。平行单元里,也有耿子涵的长片首作《小白船》、潘越的短片《夏日副本》和舒辉的短片《一个散步的夜晚》。

除王兵之外,在各单元入围的华语片导演,无一不是青年创作者。疫情三年似乎象征了一个时代更迭,第五代、第六代中国导演在国际影展上大放异彩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以“元电影”见长的魏书钧,在《永安镇故事集》里还会在三段式叙事中不由自主地回归熟悉领域,而此次新片《河边的错误》就只间或夹带些创作上的小心思,更大程度地跳出“元电影”叙事,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创作风格。

在余华同名小说的基础上,魏书钧做了不少风格化改编,将一个刑侦推理故事落脚在心理荒诞层面。朱一龙饰演刑警队长马哲,在一起连环凶杀案里,逐渐显露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症状。相比案情走向和案件真相,魏书钧显然对一个中年男人在特殊职业压力下,同时面对人生与家庭变化的心理世界更感兴趣。案件扑朔迷离的真相并没有越来越清晰,反而随着线索的增加,愈加分裂、荒诞,真假难辨。影片在年代的折射下,呈现着个体被压抑的痛苦。

来自东南亚的陈哲艺,为了离开自己的舒适区,特意选择了陌生的地域和气候来进行这次充满冒险的创作。这样的创作心态,刚好与片中年轻人对自己与他人关系的迷茫和探索形成互文。

与年轻的创作者相比,王兵是享誉国际的纪录片导演,他的所有作品都指向社会边缘与底层。这一次,王兵将镜头对准了2014 ~ 2019 年间,浙江织里——中国最大的童装生产地——一群来此谋生的农村年轻人的生存状态。他们吃住在狭窄简陋的公寓,每天的生活里是千百次重复的缝纫动作,伴随着隆隆的机器噪声。但是在巨大的噪声背景下,他们艰难的生活里也有音乐、纯粹的快乐和拙朴的爱。

王兵用三个半小时的时长(这仅是整部影片的三分之一),将一个年轻群体亲密、原始、匮乏又鲜活的人生呈现在观众面前。如此长时间反复地展现这些相似的内容,会让人觉得疲惫且烦躁,而导演想让观众体验到的,恰恰是这种状态,三个多小时都很难忍耐的生活,是这些年轻人日复一日的全部。

从本届戛纳的不完全作品来看,虽然没有获得奖项,但华语创作者,尤其是来自中国的电影人,希望和世界各国的作者们一样,用自己的视角与阅历,关注并呈现个体的困境。在这个角度上,他们在创作层面并未远离世界语境。 陈哲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