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纂修(上)

作者:卜键
十二纂修(上)0武英殿修书处之下,又分为监造、缮录校勘两个板块,也有人直接以监造处、校勘翰林处称之。十二纂修,指的是修书处的编撰人员,即负责文字把关的板块。《日下旧闻考》卷七十一:“其专司缮录、校阅等事,则有提调二员、纂修十二员,均以翰詹官奏充,而特简大臣为总裁以综其成。”他们才是修书处的主体,由翰林院和詹事府提名,经皇上批准,在提调管理下分担各项事务。

清朝沿承明朝制度,除了皇上钦定,非进士不入庶常,非庶常不留翰林院。翰林之清贵由此得以体现,而皇帝也知其品阶低俸禄薄,以各种兼职作为补贴:杰出者入直南书房,充当日讲起居注官,品德厚重者担任上书房、宗学、咸安宫学师傅,学问扎实者命往各省提督学政,余下的多数则分派各馆编书。武英殿的十二纂修,即属于不太得烟抽的一类。随着四库开馆,他们中的八人又被调回翰林院做大典辑佚,只留下四人守摊。至于是择优调出还是择优留下,那可就说不清楚了。而不到两个月,随着大规模誊录的开始,对分校人员的需求大增,四库总裁又重新物色翰林,将武英殿纂修数额补齐。

留在武英殿修书处的四人中,排在最前的张书勋为状元,一生几乎可用默默无闻来形容,活着时在官场上混得很一般,职位甚低;没见有啥像样的朋友,故死后连一篇墓志铭也未保留。他的经历多出自传说,因此也有些传奇色彩:居住苏州枫桥的他被称为汉张良之后,自幼家贫,乾隆二十八年会试本列在第三,复因卷中发现瑕疵落榜,尔后他参加了“大挑”,被任为知县,而仍然参加下届会试,居然得中丙戌科状元。大挑,指吏部从落第举人中考选官员,通常六年举行一次,当时尚未形成制度化,书勋曾任知县的说法颇为可疑,但考中状元却是真的。

清代有110余名状元,真正成为高官的不到三分之一,而将近半数在六品修撰的位置上原地踏步,或略有升迁,张书勋属于后者。乾隆帝堪称爱才之君,在圈定状元时审慎之极,常会调整送呈十卷的排名,而期望越高要求越严,一旦失望则打入另册。内阁大学士尹继善为丙戌科会试正考官,复列阅卷官之首,素称风雅惜士,后来对书勋也未荐举。今可见张书勋的一张画像,生得胖大黑粗,一部浓密的大胡子,颇有点张翼德的范儿,看不出多少书卷气,而其博通文史应无可怀疑,是以被选为武英殿纂修。书勋后来做过上书房师傅,有孝名,母逝后扶柩还乡,不久即辞世。

排在其后的两位:张秉愚为二十八年二甲进士,时为翰林院编修,文渊阁本告竣时在“职名表”上列为四川道监察御史;张运暹为三十四年三甲进士,散馆后授检讨,不知是何缘故,居然失载于职名表。第四位季学锦为江苏常熟人,三十四年廷试后,据说他与同郡潘奕隽(吴县人)均在前十卷,因皇上接见时不到,奉旨皆改附三甲末。潘氏名列倒数第二,学锦则倒数第一。参与“引见新科进士”是书生梦寐以求之事,这种事情极少发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也不知是二人一起迟到,还是各迟到各的,总之后果很严重。后来潘奕隽以内阁中书任武英殿缮书处分校,仕至户部主事,归乡不复出,吟诗作画,还招了一批女弟子,被誉为选择“躺平”的大家。

季学锦没有那么潇洒,大约也没有苏州“贵潘”家族的盐商背景。而且迟到事件发生后,可能有大臣在皇上跟前为之解释,得到宽恕,选为庶吉士,散馆时授为检讨。他在四库馆臣表上的职务是文渊阁校理、右春坊右中允,后来做过河东盐运使、台湾兵备道,逝于任上。

新配置的八位纂修,有两位科次较早。陈梦元,乾隆十九年甲戌科三甲进士,与纪昀、朱筠等为同年,同入庶常馆,应是由于丁忧、养病等情,至二十六年五月才得散馆,授翰林院检讨。又过12年兼任武英殿纂修,职务仍是检讨,可谓老翰林、穷翰林的标本。他以读书治学为乐,与窦光鼐、姚鼐讨论切磋,入四库馆后结交戴震,所著《春江诗文集》,一些诗文后附有戴震的评语,褒贬皆存。如戴震点评其《郑元论》,曰:“勿轻论古人。凡大言以欺世,不读书之故也。”一副教训的口气,而陈梦元不以为忤,认为“此论斟酌而和平矣”。四十年春天,陈梦元辞官回乡,戴震写《赠行序》相赠。应由于陈梦元在馆时间较短,四库馆臣表竟不载其名。

郑爔,二十二年丁丑科二甲进士,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其状态似乎与陈梦元很近似,而在四库馆的时间更短。三十九年七月,总裁王际华奏报誊录姚岐谟旷课数月,分校郑爔等并不查报:

窃臣遵旨同大学士于敏中办理《四库全书荟要》,所有誊录应缴每日功课,先经酌定,责令各该分校官催收,校毕送复校官复阅,由复校官汇交提调验明,装订成书,登记档册,俟臣稽核进呈。据提调陆费墀回称:前奉谕查《荟要》一年缮写总数,划清查核,统计有赢无绌,业经缮折奏闻在案;但前止据二百人笼统之数举报,今又将各誊录名下应缴功课,逐一分晰核计,内有誊录姚岐谟一名,旷欠至数月之多。随询之该分校邱庭漋,据称“上年九月间,分校郑爔丁忧出京,庭漋蒙总裁奏派接办,当时并未据有郑爔交出名单,后见发书档内本股下尚有姚岐谟一名,从未谋面,亦未领书缮写,随经遍访,迄今尚未得其住址”等语,合行据实回明查办等情。臣闻之深为骇异。伏思姚岐谟既投充誊录,自应恪遵课程,缮写无误,乃旷课如此之久,实属胆玩,该分校有承管之责。乃上年郑爔丁忧回籍时,交代不清;迨邱庭漋接管,既不详查于前,比及寻访不获,又不即时举报,均属不合。查郑爔虽于上年九月丁忧,邱庭漋于本年六月内呈报丁忧,俱未便姑宽,应请旨将编修郑爔、庶吉士邱庭漋交部议处。仍将该誊录缺少字数,着落邱庭漋勒限赔补。姚岐谟系大兴监生,应请勅下顺天府尹,查明斥革,庶分校、誊录知各有责成,不敢懈怠,方无贻误。

可知郑爔已于三十八年九月丁忧,回到安徽歙县,总共在武英殿待了半年。他的责任是交接不清,得到罚俸一年的处分,又因丁忧期间照例没有薪俸,只能等他返京任职再罚。而四库职名表上也未见其名,推测也像姚鼐、陈梦元那样的一去不复返。那是一个官本位的时代,一个视翰林为储相时代,而只有经历过了,才会有这份决绝。

为表示办事公正,王际华也自认失职,请求对自己和提调陆费墀一并交部察议,结果陆费墀被罚俸六个月,王际华罚俸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