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识字
作者:苗炜北京大学中文系陆胤老师著有《国文的创生》一书,讲的是清末,传统的蒙学怎么转变为国文,我们的国文课到底是怎么来的。在这本书的后记中,陆老师写道——“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每个工作日的傍晚,父亲都会踏着脚踏车把我从城中的幼儿园载到城外阿婆家中,一路上我们会经过苏州古城最为繁华的地段。我坐在车前横杠上,听他指点迎面而来的路牌和店招。陆稿荐的荐字,王鸿翥的翥字,这些面目可憎的难字,我小小年纪竟已熟识在心。其时正当八十年代后半,电脑字体尚未出现,文字规范也没那么严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认得了一大堆各种书体的繁体字、简体字。这是我所接受的最早的也是最好的文学教育。”陆老师洋洋洒洒一本学术专著,以这样几行字收尾,让我很是感动。写在招牌上的陆稿荐和王鸿翥,一个是酱肉铺,一个是药铺,都是繁体字。
读了这本书后,我约陆老师做了一期播客。陆老师说,100多年前,读书人家的孩子开蒙,先学《说文解字》和《尔雅》,一般人家的孩子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后来,大清有了国文教科书,课堂教学方式由“记诵”改为“讲授”,小学生翻开课本第一页,学到的是同一篇课文,“我是大清人,我爱大清国”。
《鹿鼎记》第一回,有吕留良指导儿子识字读书的场景。吕留良先在纸上写下“鹿”和“逐鹿”,讲解《汉书》中的一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小孩子聪明伶俐,一下就明白了“逐鹿中原”的意思。吕留良接着在纸上画一只鼎,讲古人煮食,不用灶头,而是用鼎。又讲《史记》中的一句,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接下来再讲《左传》中的一句,“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小孩子也就明白了“问鼎”是什么意思。这一段是向读者解释“鹿鼎记”书名的来历,但也展现了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是怎么教孩子的。
韩愈有文章说,“凡为文辞,宜略识字”。杜甫有诗曰,“清诗近道要,识字用心苦”。韩愈、杜甫所说的“识字”可不是认得两个字那么简单。宋人魏了翁说:“吾所谓识字者,若好学者,又于此溯流寻源,以及于秦汉而上求古人所以正名之意,则读书为文也其庶几乎。”这句话的意思是,要识字,就要对每个字追根溯源,从秦汉典籍中理解古人用字的本意。吕留良这样的大儒,教自己的孩子识字,所举例句来自《左传》《史记》及《汉书》。
读书人家的子弟,起跑线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读《三字经》,读书人家的子弟就读《说文解字》和《尔雅》。儿子上幼儿园时,我也每天接送他,可惜路上的招牌不够雅训。有一家月子会所,儿子认识了“月子会”三个字,问我最后一个字念什么,我说,是厕所的所。这也比较粗鄙。他上一年级了,我没能力给他讲《说文解字》和《尔雅》,还是买一本《新华字典》吧。小学生总要翻翻《新华字典》的。如果要像吕留良那样教孩子,就得准备一套《汉语大辞典》,我觉得还没必要。《新华字典》就够使了。早年间有人给我做过一个测验,他说,翻开《新华字典》任何一页,你都会找到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字。我试过很多次,每页都至少会遇到一个不认识的字。南开大学孙昌武教授说,《新华字典》是一本普及型的小型字典,但不可小瞧,它收有一万多个字、三千多个复音词,当初是叶圣陶、魏建功、金克木等人编撰,后来又经王力、游国恩等人修订,这些人都是大学问家。我从来不敢小瞧《新华字典》,买下《新华字典》后,我又顺手买下《新华字典研究》一书,看看这本发行超过六亿册的字典,背后还有什么故事。
抗战胜利后,北大许多教授返回校园,某日,魏建功先生和周祖谟先生聊天,说起要编一本字典。具体讨论时间不可考,金克木在回忆文章中说:“人民解放军已经包围北平,我们在魏家的大厅屋中草拟新字典的构想。老式房屋内光线不强,我们在朦胧中高谈阔论,涉及英文中的约翰逊博士字典、牛津字典、韦伯斯特字典以及黎锦熙主持多年未能成书的《中华大辞典》等等。城外传来的炮声仿佛给我们打击节拍。”魏建功先生的《编辑字典计划》,写作时间是1949年4月27日,此时北京已经解放,北大教授已经能拿到用小米折发的工资。
这份《编辑字典计划》寄给上海开明书局。开明书局出版有《开明活页文选》《开明算学读本》和《开明英文读本》,号称“开明三大教本”。这《开明英文读本》现在还有的卖,林语堂编撰,丰子恺插图,当年极为畅销。据说,林语堂每个月从开明书局领八百元稿费,年底还有分红,靠这本教材赚了三十万。林语堂编写这套教材之前,在《字林西报》上写文章,批评当时的英语教材糟糕,这是为自己的教材鸣锣开道。他在《论语》杂志每个月的编辑费是一百多块,在“中央研究院”拿的工资是每月三百块,都比不上《开明英文读本》赚的钱多。
计划赶不上变化,“计划”寄到上海,开明书局的叶圣陶先生已经到了北京。1949年5月6日,叶圣陶在日记中记载,他与魏建功见面,谈起编字典的事,说:“其字典注重于活的语言,以声音为纲,一反从前以字形为纲之办法,的是创新。有计划书甚长,各点余大多同意。唯须用工作人员至少五人,又有五位主编者,历时又恐不会甚暂,如此规模,是否为开明所能胜,余未敢断言。此须俟上海解放之后,南北通信商量,始可有所决定也。”当晚,叶圣陶和魏建功在北京隆福寺的“灶温”吃了顿饭,席间畅谈,九点归家。“灶温”是个卖面食的小馆子,位于隆福寺,大概是在60年代初歇业。
叶圣陶就任新中国出版署副署长兼编审局局长后,在编审局内附设新华辞书社。1950年7月27日,叶先生的日记记载,这天上午九点和吕叔湘、魏建功等人开会,讨论字典如何编辑,技术问题甚多,到下午四点才散会。编纂工作完成于1953年12月4日,叶先生在日记中说:“辞书编辑室之《新华字典》已完工,即将出版。”1954年1月,叶圣陶在日记中两次提到字典中的一个错误“颇严重”,这个错误是“国民”一词的义项,国民是“1,取得某一国家国籍的人”,这没错;“2,人民民主国家里专政的对象,他们不能享受人民的权利,却要遵守规定的义务”,这个表述不严谨。叶圣陶的补救方法是已经印刷的三百万册,发勘误;未印刷的两百万册,改版。修改的解释是,“国民,取得某一国家国籍的人。在我国,国民包括有政治权利的人民和被剥夺政治权利的分子。被剥夺政治权利的分子不属于人民范围,仍应尽国民的义务”。关于“人民”一词,《新华字典》1953年版第81页的解释为,“1.泛指工农劳动大众和爱好和平民主的分子。2.指人民民主国家里掌握政权的阶级的人,中国在现阶段是指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以及从反动阶级觉悟过来的某些爱国民主分子”。要给孩子解释,“要为人民立功劳”里的“人民”两字是何意思,还要以此为准。
解放后,开明书局划归中国青年出版社,商务印书馆改组为高等教育出版社。《新华字典》最初是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1953年版是音序版,出来之后,方言地区读者对音序不熟,说不好用。1954年版和1955年版改为部首排列本。1957年,商务印书馆与高等教育出版社分立,《新华字典》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57年版《新华字典》以注音字母为序排列字头,1959版以汉语拼音为序排列字头。《新华字典》版本很多,有些版本除音节索引、部首检字表外,还附带四角号码查字表。我记得我妈妈会用四角号码,还有一本专门的《四角号码新词典》,她当年的一大爱好就是查字典,现在总拿着手机玩“成语接龙”。
《新华字典研究》一书记录下众多学者的编辑工作及修订工作。其中有两件事很有意思,其一是,1970年,《新华字典》修订工作交给了北大中文系,魏建功、朱德熙、周祖谟等专家都参与了修订工作,在当时被视为一种“待遇”,但王力教授还在32号楼做扫除工作,修订组副组长曹先擢教授把整理异体字的工作交给了王力,这让王力教授很高兴。王力著有多本古汉语教材,我家里书架上很早就有一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一套《古代汉语》教材,希望这些书能让王力拿到和林语堂差不多的稿费收入。
其二,周总理非常重视《新华字典》的修订工作。1971年他多次听取《新华字典》修订工作的汇报,对字典的封面题字、发行及定价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新华字典》有附录,有各国面积及人口、节气表、我国历代纪元简表、元素周期表等。1971年,中科院化学所列出103种化学元素,并向周总理汇报,现在发现了两种新元素,有105种元素了。修订小组向化学所了解两种新元素,化学所解释,的确有两种新元素,但在命名上有争议,一种是“苏修”命名,“美帝”不承认;一种是“美帝”命名,“苏修”不承认。修订小组的方案是,在元素周期表上列出,但不写名。“列出”但不“写名”,这是怎样的操作,可能要看到1971版的《新华字典》附录,才会有答案。
我从搜狗上抄一段:104号元素和105号元素都是在实验室里造出来的。1964年苏联杜布纳联合核子研究所合成了104号元素,1968年美国科学家也合成了104号元素。杜布纳实验组建议104号元素命名为Ku,以纪念苏联化学家库尔恰托夫;美国伯克利实验组建议命名为Rf,以纪念新西兰物理学家卢瑟福。这个命名从1971年开始讨论,后来确定104号元素的英文名称为Rutherfordium,符号Rf,中文名字是鑪。看样子是“美帝”赢了。105号元素也是“苏修”和“美帝”的实验室先后合成,苏联杜布纳实验组建议105号元素命名为Ns,以纪念丹麦物理学家玻尔;伯克利实验组建议该元素命名为Ha,以纪念德国核化学家哈恩。按照国际纯粹与应用化学联合会无机化学组以拉丁文和希腊文混合数字词头命名100号以上元素的建议,105号元素的英文名为unnilpentium,符号Unp。中文名有点儿难写,就不写了。
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能迅速查到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百度了一下曹先擢教授的名字,那个“擢”字我不会念,百度上敲入“提手旁加翟字”。我就是用这个办法查出来“鼩鼱”。
“鹎鵊”这两个字是怎么念的?这两个字也可以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欧阳修的词中找到。从百度的搜索记录来看,许多人都是用拆字的方法查字的,也算是部首检字法的应用。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偏旁部首是个难题,每个字该从何查起,一时半会儿掌握不了。现在有了手机这个神器,遇到不认识也不知道怎么拆的字,就用手写模式写一个出来,再剪切了去查。要查汉字渊源,有“汉典”这样的网上辞典。阿城的小说《孩子王》中有一段故事,说在山村,《新华字典》是稀罕物,县城里都买不到,乡村教师手中的那一本字典被孩子们视为宝物,学生王福要一字一句抄字典。等乡村老师离开,他把《新华字典》送给了王福。现在也许该送一部手机。
(参考书目:《文苑杂谈》,孙昌武著,中华书局2019年版;《新华字典研究》,金欣欣、陈悦、古鑫著,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 新华字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