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文学可以做什么?
作者:蒲实智利作家本雅明·拉巴图特的《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一出版就引起了我的兴趣。讲述科学家与数学家的史书和传记汗牛充栋,拉巴图特则大胆地独辟蹊径:用小说家的方式来重新虚构这些历史上真名真姓的人物,比如“黑洞理论”的提出者卡尔·史瓦西、法国数学大师格罗滕迪克与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
与其说是史实性的内容吸引了我,不如说,是拉巴图特骑士般冲锋陷阵的写作方式震慑了我,他以小说家驰骋的想象力在严谨的科学和历史领域信马由缰地闯荡,突破了非虚构的范畴。且来看看他是如何写奠定了现代几何学大厦的神级人物格罗滕迪克的吧:“他的性冲动完全可以和他的精神追求相匹敌。他一生引诱过许多男人和女人,和妻子生了三个孩子,婚外还有两个。”
以及对他隐退之后生活的描写:“他开始禁食,一周一次,然后是两次,自我摧残渐渐成了习惯,以至于他对肉体的疼痛几乎变得无动于衷:有次去加拿大,他拒绝换上普通的鞋子,而是只穿着他那双凉鞋就踩上了雪地,俨然一位在冰封旷野上传播好消息的先知。……诸如此类的举动助长了他的批评者们故意散播出去的那些流言……其中最离谱的一条说道,他为了减少自己对地球的影响,会把屎拉到一个桶里,随后他会到他家前后左右的农场里去转上一圈,把它当作肥料撒到地里。”
很可能是因为我接触到的关于格罗滕迪克的资料有限,仅就这些语句的写作方式来看,拉巴图特不是在考证数学大神的私生活,而是以一位小说家的身份在对其进行无需置疑的想象和虚构。有人会因此感到深受冒犯吗?作家自己曾担心过对现实的“篡改”可能会导致争议甚至招引愤怒吗?然而,就像一个小小的奇迹,他的虚构得到的是文学界的赞誉:这部书被列入了2021年国际布克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短名单。
本雅明·拉巴图特著作《当
我们不再理解世界》
后记中的《夜晚的园丁》虚构了一个充满隐喻的作家自身的故事来解释了这本书的缘起。“我”在一个无人小镇的山里认识了一位在晚上做园艺的园丁,这位园丁曾经是搞数学的,读过格罗滕迪克的著作。与那些书写创造性时刻的文本不同,《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是迷惘的而不是狂喜的,对人类命运充满幻灭感而非乐观的希望,因为新知边界的拓展带来的是失控的忧虑而不是更强的掌控感。这种创造性、疯狂和死亡之间的关联,是通过夜晚的园丁对柠檬树死亡过程的描述来表明的:“假如它们撑过了干旱和病害、不计其数的虫子、真菌和瘟疫的袭击,从而来到了晚年,它们会因过度繁荣而死去。一旦抵达了生命周期的终点,它们会最后结出一大茬的柠檬。……然后所有果实会一同成熟,把整根整根的树枝都压断,再过一两周,周围地上就都是腐烂的柠檬”。
多奇怪,濒死的繁荣,如回光返照,正如人类已然失控的无节制的增长。正是数学与科学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但每一次对世界的进一步理解,都制造出了更大的谜团。
以下是对拉巴图特的书面采访。
三联生活周刊:这本书被认为“模糊了历史、回忆录、散文和小说的边界,创作出一种独特的叙事风格”。是什么启发了你用虚构和非虚构融合的方式去写历史上留下了名字的科学家与数学家?你的灵感来源于何处?
拉巴图特:这本书并非“半虚构,半非虚构”作品,而是完全虚构的建造。我变换不同的方式来进行虚构,包括采用不同的文体——一篇散文,两个短故事,一个中篇小说和一篇半自传性质的诗化散文。正如小说中的数学家格罗滕迪克所说:“一种视角从本质上来说是有限的。它只为我们提供了欣赏风景的单一角度。只有将同一现实相互补充性的视角结合在一起,我们才能获得对事物的知识更完整的理解。我们试图理解的事物越复杂,越需要一组相互不同的眼光,当这些不同的光束汇合时,我们才能看到多样的统一性。”这也是我写这本书最佳的灵感来源。
这些灵感最终源自于一个地方:他者。它是你自己非常亲密但又感到陌生的一部分。它好像完全不是你,却又轻声细语地低声向你诉说,如果你允许它诉说的话。我任由我自己的痴迷占领我自己,用足够的专注打量现实,等待着一些事物突然跃入我的脑海,就像我小时候做的噩梦或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恶魔一样。它们藏在我们的床下,提醒着我们,世界上存在着远比人类更神奇和强大的事物,我们永远也无法控制这些事物。
三联生活周刊:当你写作的时候,会给自己设定一些特定的界限,以不伤害真实性吗?
拉巴图特:文学与科学及其他艺术形式一样,被赋予了可怕的自由。文学需要照顾的界限和限制极少,除了那些如果取消了其界限和限制就会变得没有灵魂、让世界观贫瘠的东西:诚实、美、对称和残酷无情。一本书应该像这个世界自身一样,神秘、危险和令人惊异。在我看来,伤害真实性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文学只回应它自身信仰的召唤。这也是虚构世界的奇异真理:在这个祭坛上,作家可以献祭他所处理的所有东西,无论是历史、哲学、记忆还是科学。文学是一位要求苛刻的神灵,一位极度饥饿、几乎不剩任何权力的神,但它却仍然可以为我们的生存无法离开的意义提供不断的源泉。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决定你要写谁?这本书的五个故事间有实质性的纽带吗?
拉巴图特:这不是一个有意识的决定。我相信书是影响的产物,否则,它们就应该来自你自己,解答你自己的欲望,也与我们这些作家一样贫穷、美丽和富有同情心。所以我倾向于要求、祈求或祈祷灵感。如果你足够幸运,它将如暴雨一般降临于你,那时,你只需抱紧你自己,期待最好的结局。这五个故事之间的内在联系,是对深渊和虚无的迷恋,对最不可知的事物的探寻。它是对事物“心之心”的爱,在那里,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任何奇迹。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虚构的部分让这些故事如何与历史上的原型区分开来?
拉巴图特:虚构让现实充满了明亮的意义感。它赋予世界一种人性的形状,让我们人类能够以对其他生灵来说不可能的方式居住其间。所谓的“客观现实”被剥蚀了灵魂,它砍掉了人类和自然所具有的许多神秘面向,只剩下我们都知道的一些悲伤和普通的事件。虚构却像幽灵一般影响着现实,它为世界提供了它的内核所欠缺的东西:意义,目的,理智。我们的生活,还有我所写的那些人的生活,都没有可辨识的形状,布满了随机性、谜题与混乱,它们缺少一束光,这束光唯有虚构小说可以提供。它是一束刺眼得让人炫目的光,自身充满黑暗,却能够让我们看清现实不断向我们隐藏的东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害羞又腼腆,我们发明了虚构小说来将它砍开,将它窥个究竟。
三联生活周刊:落笔之前,你用了多长时间在头脑中形成一些清晰的肖像?当你开始写的时候,你如何想象这些科学家、数学家做出重大发现的关键时刻,并根据你自己理解,将其视觉化?
拉巴图特:首先我试图竭尽己力深刻地理解极为抽象的概念和思想。然后,我与它们拉开一些距离,让理性和非理性指引我达到一种浓郁而有生气的理解,这种想法的产生不仅源自于脑前叶,也诞生于精神中黑暗和深层的那部分。文学是一门关于黑暗的艺术。我们与影子打交道,所以我们也必须乐于承认,写作时常不是对真理的理解,因为它的血肉和它的激情都无关智慧或真理,而关乎神秘、悖论和矛盾。 拉巴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