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崩溃与救赎
作者:苗千最近常想起十多年前那个地动山摇的下午。地震发生时我正在18楼的家里,脚下忽然晃动起来,头顶上的灯晃得更厉害,像是坐船在海上。我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在地上,意识到发生了地震,心想自己是死定了,当时还有一个念头我至今记得很清晰,就是我死了之后他怎么办?以后就要孤苦伶仃了。其实地震晃得最厉害的时间只有十几秒,之后不太晃了,但在心理上还是晃。丈夫对于那次大地震的记忆和我大有不同。地震发生时他正在骑车赶去教室上课的路上,并没有太明显的感觉。等他意识到发生了地震就跑回家去找我,发现我不在家,又担心我光着脚,还给我带了一双鞋下来。后来丈夫是在学校操场的人群里找到我的。
那时我们才大学毕业不久,刚刚开始婚姻生活。我和丈夫是标准的校园恋。我们读的那所外国语大学里少见男生,绰号叫作“歌乐山尼姑庵”。丈夫高我一届,入读的是新开设的西班牙语系,我读英语系。我们最初认识完全是由于我对他的欣赏。丈夫在大学里算是学霸那种人,每天早上6点会先去图书馆占座位,然后才去吃早饭,之后又接着去图书馆学习。老师们都称赞丈夫是“西语系的一面旗帜”。我们也是经他的同乡介绍认识,后来就一起在图书馆自习,如今的记忆里除了一人抱着一本厚字典,还有在10点熄灯后的校园里散步,灯光暗淡的街道混合着潮湿的气味。再后来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不过等我们真正在一起时已经是我大三他大四。同学说他这算是晚节不保。
丈夫是那种做什么事都特别认真的人。他原本想考研去上海然后留校教书,但是和我在一起之后就觉得凡事要为两个人一起考虑,不愿意离我太远,于是就去了成都新办的一所高校教西班牙语。我们都觉得成都和重庆之间的距离还可以接受。一年之后我毕业,也去了丈夫教书的那所学校工作。几个月后的一天,我们突然决定去领结婚证,那一天登记的人远远超出平常,更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当我们最终拿到那个盖章的红本时,白天的风和日丽瞬间转变成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
婚姻生活开始不久,我们就经历了前面说的这场刻骨铭心的四川大地震。其实我们只在成都生活了两年多时间,随后又成了分居状态。丈夫凡事总是先我一步。在做了一段西班牙语教师之后,他考研去了大连,继续学习西班牙语。而一年之后我也考研回到了母校。后来我找工作时也总是跟着他走,他先定下哪个城市,我再过去和他团聚。
硕士毕业之后,丈夫本想留校,最后也没有留下。但丈夫的导师推荐他到北京的一所高校教书,于是他又到了北京,之后开始读博。这是一座我们从未考虑过的城市,在对它陌生又好奇的印象中,心里既充满了希望,又似乎有些迷茫。感觉命运总是会阴差阳错地给你推到不知是哪一个路口,总之和你之前想得完全不一样。我在研究生毕业后也来到北京,在一家美术馆里工作。
2020年是疫情开始的第一年,他也是在这一年开始写博士论文。在写博士论文的过程中他遇到了一些困难,那时的他虽然经常感到苦恼,但我也绝不会想到随着疫情的变化,会发展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令人疲惫的病情与生活
2020年整个世界一下子变了样。但在2020年初我们两个人的生活看上去还算是平稳,并没有受到外界太大的影响。真正让我感到两个人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是在那年的暑假,丈夫做了一次体检之后,结果显示丈夫的甲状腺有结节,还有一项指标稍微高了些,提示可能有桥本氏甲状腺炎。丈夫在学业上从来都是较真的人,凡事有一套强大的逻辑,他对人体似乎也有些完美主义,体检结果让他一下子就慌了神。似乎就连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错也让他感到压力巨大,相比之下认为自己的病情非常严重。
起初我对于他那次体检结果并没有太在意,觉得如果有病去治疗就好。说得极端一点,哪怕是甲状腺癌,都被称为是“最幸福的癌症”,因为这种癌症的治愈率很高。没想到在那次体检回来几天之后,丈夫就开始发低烧,觉得自己身体有毛病。后来发展到浑身没劲、头晕,然后就每天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他在整个暑假期间一直是这个状态。
丈夫开始怀疑体检医院的水平不行,便去挂了北大人民医院的急诊。急诊医生说他的结果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要是一直发烧可以去看看肿瘤科。一提肿瘤科,丈夫又被吓着了。那段日子,他不仅是接受各种暗示,甚至可以说是自己主动找各种关于自己身体有问题的暗示。他开始在网上搜索各种病症早期中期晚期的症状,也开始研究各种靶向药物。
最荒唐的一次,是他在刷牙时发现吐出来的水里有红丝,就立刻觉得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其实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们在晚上吃了西瓜,他看到的只是残留在牙齿里的果肉而已。从低烧开始,他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体有尚未查出来的问题。这期间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我已经陪他在北京各家医院把能查的科室基本都查过一遍。就连医生都觉得好笑。有一次走出医院,我们在一家面店里坐下来,不知道那样的沉默过了多久。他忽然说:“我好羡慕他们。”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出去,是一对白发老人。他说:“我真的好想跟你走完这一生,哪怕不要孩子,我也想跟你一起像他们一样,我还可以牵着你的手走在路上。”说着说着他就哭了,他很少在外面哭的。我也询问了一个学医的朋友,逐渐意识到他的身体可能没有问题,更有可能是一种神经性的问题,身心失调,出现了植物神经紊乱。我搜索了一下这方面的知识,不过当时还没有往抑郁症这方面去想。
一天我们在北大人民医院看内分泌科。等着被叫号的时候,我对他说:“你不能再看医生了,这是最后一次。”我看医院的精神科还有号,就说“你应该去看一下”。在我的强迫下,我们去看了精神科。诊疗过程先是做题,随后医生对他说,他患有疑病症和强迫焦虑症。丈夫最终接受了自己有心理问题,于是就开始服药。现在回头看过去,其实我们的生活在2020年初时就已经天翻地覆了。学校改为上网课,丈夫就连在学校里和同事们聊天或者是进教室接触学生的机会都没有了。大家平时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每天只是对着电脑自言自语。如果他在周末不和我一起出门的话,就真的像是坐牢一样。他的心态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失去平衡的。
我自己的工作也不稳定。疫情形势严重,我工作的美术馆开始闭馆,每周只去工作3天。丈夫不会做饭,对做饭也没有兴趣,所以他对我每周只去工作3天这件事还挺高兴的,觉得我可以有时间照顾他的生活。其实我们之前也会为做饭之类的家务争吵不休。如果我一周不在家,他就会连续吃一周的外卖。等我回来时会发现家里的筷子都不见了,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他用来吃外卖,然后顺手都扔掉了,而且他自己根本都没有察觉。
丈夫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后,我几乎没有睡过好觉,每天都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我能很明显地意识到,我是在被他的情绪所影响。直到后来我才学会强迫自己不要太过关注对方,也要放下良心上的谴责。解决不了的事情,或者是我根本帮不上忙,也不可能通过语言去改变的状况,我就学着让自己不去想,不然我就会受到很大的负面影响。总不能两个人都出问题吧!
2021年4月,我所在的美术馆出了意外,我也受到牵连被辞退了。我感到十分的委屈和沮丧。如果说丈夫最大的恐惧是健康,那么我最大的恐惧就是失业。之后我短暂做过一个全新的工作,发现自己根本应付不来。也在一家纸刊的新媒体部工作过一段时间,没能转正后我便又开始找新工作。这期间丈夫已经吃了快一年的药,情绪稳定了很多。在我艰难找工作的那一个月,他开始反过来安慰和鼓励我,说我可不能像他一样抑郁了。
我知道,在两个人当中,我是更坚强的那个。我不能倒下,但我永远也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了。这几年来,我只能不住地思考生存压力、工作前景,以及对财务状况的焦虑。刚来北京时我们还一起看韩剧,一起吐槽里面的人,还会有属于年轻人的幻想。那时候我们吃一顿好吃的煲仔饭会很开心,买一件新衣服也会很开心。可是这几年,我不爱逛商场了,也不再看那些年轻人喜欢的综艺节目和新剧。丈夫总觉得当初结婚时没有给我买钻戒有些遗憾,所以在去年给我买了一个香奈尔手提包。收到礼物时我挺开心的,但我也基本没有提过。
我知道他在为我担忧,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毕竟说什么都没法解决问题,我也不想影响他的情绪。到了9月,我准备入职现在工作的这家美术馆,也是做新媒体。丈夫也为我高兴。每一年他们学校都会组织暑假体检,好在这一年的体检结果没什么问题。这时候他还在赶博士论文,中秋节那晚他一直写了个通宵。我一个人喝醉了,号啕大哭,耳边是邓丽君的《独上西楼》。
进入2022年之后疫情又严重起来,外出要扫各种码,实际上哪里都去不了。2022年5月,因为北京疫情形势,公共场所线下关停,美术馆又一次关门。我被换到策展部,开始做执行策展,事情非常多,这以后我基本没怎么做饭,有时都顾不上吃饭。其实我很希望加班回家后能吃到对方做的饭,或者帮我点外卖也可以。我觉得他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该练出做饭这个技能。后来丈夫买了一个炒菜机器人,给我做过几次菜,没用过几次这个机器人就被放在一边吃灰了。
11月15号我生日那天,想要下楼时我才发现楼门被封,只能居家办公了。我又开始了一边处理工作一边安排两个人一日三餐的生活。到了11月24号,丈夫开始发烧,那几天我事情也特别多。公司因为不断有工作人员感染,营业受到严重影响,跟我们说接下来3个月的工资只有5折。封控在家不让出门期间,社区告诉我们可以点外卖,但每天只有2个固定的时间可以让“大白”挨家挨户送餐。到时间我们就算是点了外卖,“大白”也根本送不过来。等我们求人送上来时饭菜早已经凉了。我们只能每餐尽量自己在家做。
丈夫高烧几天之后,主动提出要去医院。我当时还有些犹豫。一方面担心他在家里只能吃一些退烧药,没法尽快退烧;另一方面又担心他一旦被确诊,就会被送进方舱医院,我们就此分离。后来他还是穿着一身防护服,坐着朋友的车被送去了医院。次日,丈夫打来电话,说核酸检测结果是阳性,自己马上就要被送去方舱医院治疗。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我想到他出门时什么都没带,这样去方舱医院怎么行?我只能让他在医院里尽量拖一下时间,跟医生说明我们昨天做核酸时还是阴性,有没有可能是假阳性?同时我尽快给他收拾一些生活用品,装到一个小箱子里。我叫了个闪送来到楼下,然后有“大白”来家里取箱子,给他送到医院里。丈夫最后总算是收到了箱子,带着换洗衣物被送去了方舱医院。
丈夫离开后,不仅家里忽然安静了,整个世界好像都停了下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那一年,他胆囊手术顺利完成后,我一个人骑车回家的夜晚。我发呆似的站在家里,静等着自己作为密接人员被送去隔离。后来发现其实我被隔离的地方就在我们楼下的一个商务酒店,房间稍微简陋了点,但基本条件还可以。被隔离期间,我一直都是阴性,于是在7天之后我又回到了空荡荡的家里。说来奇怪,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发烧,自测抗原显示是阳性。我发烧不算严重,就在家里吃药休息。不过此时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
一个人在家发烧养病这几天,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虚空。这几年过来,我常觉得我们之间的这份感情对我来说太重了,但我也无法想象自己能够离开他独自前行。爱究竟是什么?它主宰着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以前的我们,起码以前的我不这样的。那时候我们年轻,今朝有酒今朝醉,每天只知道又穷又傻地谈恋爱,到了年底住在15平方米的出租屋里还要去宜家买圣诞树装饰气氛。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爱情应该有的样子,什么才是爱情真实的样子呢?
分开半个月后,丈夫终于核酸转阴性也回到了家。我们见面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拥抱在了一起。康复了,我们都康复了,只是还经常咳嗽,感觉全身乏力。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那时世界杯还没结束,我和丈夫靠在沙发上一起看阿根廷对法国的决赛。他支持阿根廷,我支持法国。上半场法国落后,我不许丈夫和我一起看电视,把他赶到了卧室去,到下半场法国扳平我才让他回来。最后阿根廷捧杯,梅西终于拿到了世界杯冠军,我也觉得很欣慰,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