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里,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

作者:张星云

白夜里,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0此刻我坐在玉林街区的“白夜”空间的露天座位上,11月的成都难得出了好几天太阳,大家都出来坐着晒太阳。白夜对面是社区的麻将馆,里面的大爷也把竹椅搬到室外。不时有结伴的阿姨推着自行车过来,问这里一杯茶要多少钱。家长带着孩子去空间二层的书房区看书,还有放学的孩子们路过。一切都与遍布游客的宽窄巷截然不同。

2021年底,诗人翟永明把她著名的白夜酒吧搬离了网红旅游地宽窄巷,回到最初所在的玉林街区,回到高高低低的旧居民楼之中。

区政府找到翟永明时,玉林片区在进行一个城市微更新项目,希望将一些空置的公共建筑改造成文化艺术空间。交给白夜的是一座两层小楼,这里曾经是芳华社区的办公室,后来芳华社区与另外一个社区合并,这里就废置了,后来做过城管的宿舍。两层小楼处于两个小区中间的一个狭长的街道,属于两个小区之间的公共地带,相当于一个“走廊”或者“通道”,那栋两层楼是这条通道上唯一的建筑空间。

新空间从落地之初就尝试建立与社区的关系。第一场活动是四位画家关于花卉的展览《绽放》,当地社区居民都来参观,一些父母还带着孩子们来欣赏。楼旁边,他们单独建了一个展厅,所有的展览和文化活动都在这里举行,周边居民进到展厅里,看到讲台,以为是演出台,问他们这里是不是个舞厅。

后来慢慢的,周边的居民也开始习惯这个文化空间的存在了。白夜每月要放至少两场露天电影,以前在宽窄巷子店的时候,他们通常会选择文艺电影,而来到玉林后,他们会多为周边社区的居民考虑,选择一些老电影,或者家庭主题的中文电影放映,比如《人生大事》《奇迹·笨小孩》 ,以此融入社区。

白夜里,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1在做设计的时候,翟永明就注意到新白夜所在的这条狭长通道有一面白墙,社区希望将这面墙用起来,于是她决定接下这个活儿,将那里改造成一条诗歌走廊,向周边社区居民征集诗歌,入选的诗歌将会被挂在诗歌长廊上。当时正值冬季,翟永明以“冬”为题,开始第一次征集。

在她和白夜的伙伴们看来,诗歌不仅仅只是“怎样写”,更多的应是一种真实的自我表达,并非一定要有非凡的经历和特质才能写诗,人人都有表达的权利。只要我们曾经有过这样一些经历,它或多或少改变过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不管那改变是暂时的还是永远的。

他们把想法告诉了社区,社区很支持。从白夜公众号发出征集令,第一批收上来的几十首诗汇总到翟永明那里,她发现水平参差,尤其成年人写得普遍不行,“思路都被规范了”。但让翟永明印象深刻的是,附近芳草小学六年级四班的学生,写得整体都不错。

翟永明说她之前也有几次辅导小学生写诗的经历,曾给农民工子弟上过诗歌课,去汶川给受难小学生上过课,都曾做过现场辅导,“但都没有这个学校的学生们写得好”。

这些诗虽然带着稚气,但却充满想象和音律,画面感跃然纸上,这是成人世界较难看到的一面,也是儿童写作的难能可贵之处。人们读了后,会陷入反思,反思自己是怎么被磨得失去原本的想象力的。“雪花们从天上跑下来/像进行马拉松比赛/如果落后 没关系/至少不会死去/而第一个落下的雪花/就会融化。”像这样的诗,翟永明对我说:“我当时看了觉得好厉害,我就从没有想到过将下雪比作马拉松比赛,另外这首诗最后的意象,还很有哲理。”

敏感的翟永明觉得这绝不是偶然,她有一种直觉,这一定是长期阅读和长期训练之下的结果。于是她通过社区联系到芳草小学,再联系上六年级四班的班主任:王佳。

白夜里,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2我在成都见到了王佳,现实中的她与我想象中的差不多,一位对文学有着敬畏和热情的年轻小学老师,身材瘦瘦小小的,却从眼神里透出一种能量。在翟永明第一次联系到她之前,实际上王佳并没有读过翟永明的诗。对王佳来说,对诗的向往源自一种半自知不自知的状态,那是从她老家郫县开始的。

郫县离成都市中心有几十公里。“我小时候的生活与现在孩子们的生活还是不太一样的,现在他们接触的都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玩的是电子游戏,我们小时候老师带着我们去春游、秋游,去观察大自然一年四季的变化,感受周边的风土人情。”她有个小学老师,喜欢写诗,曾在报纸上发表,带着上小学的王佳他们读过北岛,也要求他们在笔记本上以日记的方式写诗,诗歌的种子自此种在了王佳心里。再后来年龄增长一些,有了一些懵懵懂懂的情感,王佳也会学着用文字去倾诉,这种倾诉的过程,也是与诗歌、故事、文学接触的过程。

这位小学老师对王佳的影响深远,后来她考上四川师范大学,再后来当了小学语文老师,也经常带着学生们去郊游,去接触大自然。

2021年秋季,刚休完产假的王佳正式接手芳草小学六年级四班。之前的五年里,这个班有过两任班主任,前一任也是语文老师。王佳刚接手时,就听说这个班的孩子特别喜欢看书。她鼓励学生们,带一本自己最喜欢、最想看的书到学校来。

说来也巧,六年级正好是一个相对轻松的时刻,五年级时,全市已经进行过“调考”,“调考”完之后,一批学生通过特招,已经确定了自己将来要上的中学。六年级毕业后,学生通常是通过摇号就近入学,所以六年级的时候,他们学业压力反而小了一点。

当时正好赶上芳草小学开展倡导阅读的推广活动,每天放学后、离校前的最后一节延时课被统一作为读书课,学生们用这节课的时间去自由地读自己喜欢的课外读物。正是在这节课上,王佳向学生们推荐了纪伯伦的诗集,以及其他很多诗集,也鼓励学生们相互推荐。“我越来越觉得语文课不单单是课本里的内容,应该让孩子们走出去,去真正地喜欢语文。”

她也为学生们推荐过上世纪20年代日本童谣诗人金子美铃的诗,“我想为他们找一些充满童趣和纯真的诗,琅琅上口的诗,贴近他们的生活。他们年龄还小,如果读一些深邃的东西,他们不一定能懂。诗歌是一个简单、纯粹、美的东西,人不能把这些简单、纯粹、美的东西丢掉”。

在阅读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王佳又提出了一个新想法,改变原本周记100字的限定,提议学生们用诗歌的形式来记周记,且不限定内容。

王佳从没想过要去改动这些学生们写的诗,只是鼓励他们,因为每个人的表达方式都不一样,她担心自己的改动会影响到学生们的表达。每一两周,王佳选出其中写得好的诗歌,在班级进行分享,每学期末,还会将学生们的诗集结成一本诗集小册子。

当王佳看到白夜征集诗歌的消息后,没有特别用劲,她只是给学生们两周时间,鼓励他们写写“冬”有关的诗歌。当时正好是冬季,学生们可以观察和感受天气的变化、街道上的变化、周围人的变化。

翟永明跟王佳说,想要见见这些孩子,她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诗歌。她邀请六年级四班的学生来白夜参加两期的诗歌工作坊,她想亲自辅导学生们写诗。

白夜里,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3在工作坊开始之前,翟永明先约着与王佳见了一次面。那是王佳第一次去白夜空间,尽管芳草小学离这里只有10分钟的路程。

翟永明从四班学生写的诗中选出了10首她最喜欢的,请设计师排版制作,贴在了白夜的诗歌长廊上。王佳记得很清楚,当时是1月份,天气寒冷阴沉,长廊周围的植物也都凋零暗淡了,她从长廊的一端缓缓走向另一端,白色的墙面上都是孩子们写的一首首关于冬天的诗。

通常来说,12月份至1月份,各学校都忙着期末考试,孩子们又是六年级的学生,老师能带着他们来参加诗歌工作坊,其实已经很不容易。最终诗歌课被安排在了期末考试后、正式放寒假之前的这个间隙,找了一个周末。

那天,大部分学生都是自己来的,因为离得很近。等学生们全到了,翟永明才发现,她选的10名学生都是女孩。这是白夜第一次做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来之前,王佳也向同学们介绍过翟永明,说翟老师是一位多么有名的诗人。见到她,孩子们紧张、害羞,个个坐得笔挺。翟永明也有些紧张,“我没当过老师,尤其没当过小学老师”。

原本有不少家长想陪着来参加,但被他们拒绝了,因为他们觉得家长在场的情况下,学生的状态会不对,会按照家长想让他们呈现的状态去做。翟永明先是让学生们分别读了自己写的诗,随后逐个做点评,为什么选她的诗,她的诗哪些地方打动人,当时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点,在与学生们的互动过程中,大家慢慢放松下来。

当时工作坊所在的白夜展厅正在展出四位画家关于花卉的展览《绽放》。于是翟永明又带着学生们看了画展,并以“花”为题,请他们回家后作诗。

白夜里,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4两天之后,就是诗歌工作坊的第二期。翟永明并没有明确计划,当天川剧表演家、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田曼莎正好来白夜找翟永明。翟永明突发奇想,让田曼莎留下,给芳草小学的孩子们上一节诗歌朗诵课,因为在第一次工作坊时,她发现不少学生在朗诵诗时用的是朗读腔。实际上朗诵对于诗歌很重要,当人们拿起一本诗集专门阅读的时候,并不容易,作为文学中一个特殊类型,相比小说、散文,读诗的确有一定难度。不过,相比硬着头皮去看诗,用声音朗读诗,让字词从口中流出,或许可以让孩子们能更好地感受诗。

田曼莎从发声开始教,情感怎样发自内心地去输出,再到气息控制、基本动作,就像教戏剧学院的学生们一样。最后翟永明选了一首诗,让学生们每人读一句,最初不敢发声的学生,此时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声音洪亮了,还带着激情。

两次工作坊的经历,翟永明受到孩子们的感染。“孩子们的想象力比我们成年人更奔放,它可以一下跑到很远的地方,它在语言上没受到那么多规范,因此一旦启发它,它的语言就比我们放得更开。”

让翟永明印象最深的学生是一个叫黄蕊琪的孩子,她一开始写诗没有那么突出,但每次上课翟永明都注意到她特别专注。每次活动,黄蕊琪的妈妈也都会积极支持她参加。有些学生,原本已经入选了这两期诗歌工作坊,但家长后来找到王佳说,自己的孩子需要去另一个补习班,时间冲突。“实际上,翟永明指导的一个半小时的诗歌工作坊,对孩子来说会受益匪浅,但确实有的孩子,因为被家长要求去做卷子、上补习班,而错失了这样的机会。像我们回过头来看,我们不会把做两张卷子与这个事情看得一样重要。”王佳说。

翟永明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征集诗歌时那个将下雪比作马拉松比赛的女孩,“她是第一次诗歌工作坊时写得最好的”。但第二次工作坊时,她发烧了,没有去,最后错过了,这让翟永明很惋惜。

一个半小时的诗歌工作坊,也许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瞬,但对一个喜欢诗歌的孩子来说,也许是一次发现另一重世界的重要机会。

“其实人生的轨迹也好,人生的宽度也好,我想可能不只是学习、埋头刷题这条道路,可能有更多的可能性,或者有更多值得去开拓探索的地方。我小时候,在他们这个年龄段时还没有开悟,这个时候我觉得周边的成年人应该给我们一些建议,这些建议很重要。如果有了这些建议,可能孩子就不会为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把自己整到一个什么程度,可能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想法就不一样了。所以我觉得现在的小学老师们,在学生学业压力还不那么大的时候,应该让学生们多去读一些书,去尝试挖掘他们的兴趣。”王佳对我说。

白夜里,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5两期工作坊结束4个月后,白夜办了一场奥地利艺术家卡琳·普莉姆的画展,翟永明觉得这些画很适合成为孩子们诗歌创作的主题。

“冬天春天,还是明确的意象,学生们会在学校里接受这方面的训练。但普莉姆画作的意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全新的,并不是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实物,里面包含着大量隐喻,甚至其中描绘的热带雨林里的植物,很多孩子并没有见过,更别提隐藏其中的动物与植物比例上的倒错,都在打破孩子们通常的认知习惯。”翟永明对我说,“因此一旦打破了认知习惯,就会激发他们的思考。”

于是她决定再办一期诗歌工作坊。不过她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会教孩子写诗,所以她想起了刘涛。刘涛与翟永明同属于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参与者,是四川非非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后来,刘涛做儿童诗歌培训,她的学生里,从5岁的小朋友到中学生都有,有的学生跟着她学了四五年。在小学和中学,汉语与文学没有分开,因此在学校文学教育往往是缺失的。刘涛认为,诗歌可以训练学生们的语言能力、想象力、艺术感受力、对词语的敏感性,以及内在的观察力。

翟永明提议,让刘涛长期带的学生和芳草小学的学生一起来参加这次活动,刘涛现场指导,先邀请孩子们来看画,然后以这些画为主体,展开想像,现场进行诗歌创作。

“诗意本质是什么?是人的灵魂、人的生命,只要你写出了生命,写出了灵魂,写出了大自然的美,那就是好诗,哪怕你用少儿的最幼稚的语言。”刘涛对我说。

一个名叫姜一的男孩,从6岁开始跟着刘涛上课,至今已经三年了,在白夜的那堂诗歌课上,他写下:“你要做飞在宇宙边缘的人/飞在梦想和自由之间/做最开放的那一个人/你要做浑身充满力量的豹子/你说力量呀/在我身体里更多一些/你要做一回灵魂/再做一回心/鹰和游隼都在天上飞/你要彻底想象一整天/做那个最开阔的人。”

翟永明觉得那一次是学生们写得最好的一次。

不过参加那次诗歌工作坊的,更多是刘涛自己带的学生,芳草小学总共只来了三个人。当时正是6月,准备毕业的时刻,很多学生想来,但因为需要准备考试而没有时间。再后来,芳草小学六年级四班的学生们就毕业了,很多学生通过摇号就近入学,去了玉林中学。

白夜里,小学生的诗歌工作坊6翟永明说,那段时间她专门找到王佳说,虽然孩子们毕业了,不再是她的学生了,但无论这些孩子最终去了哪里,她都希望王佳能够对这些学生持续关注,继续培养一下他们,因为翟永明已经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天赋,“一个人有一方面的天赋,积年累月之后说不定就会有所成就,如果他们到中学没有遇到一个你这样的老师,不写了,就挺可惜的”。

因为之前的两期诗歌工作坊,王佳与10位学生的家长建了一个微信群,这个群王佳至今还保留着。根据这个群,我在晚上9点多拨通了黄蕊琪家的电话,她初一的课程被排得很满,每天要早上6点多出门,晚自习一直持续到20点50分,到家已经21点半了。她父母在成都的一家电脑市场做办公用品批发,前一阵因为市场出现了一个阳性确诊,他们家被居家隔离了一段,她这才刚刚返校复课。

黄蕊琪对我说,初中生活与小学完全不一样了。六年级时,在王佳老师的推荐下,她一年读了几百本书,但如今,只有周末有一点时间用来读课外书,学校每周三晚自习有一节阅读课,但是也只能读学校规定的必读书目。

她还会偶尔写诗,“比如遇到什么特别高兴或者特别伤心的事情时”。“我觉得在写诗的时候,是在抒发自己的情感,与作文相比,别看诗字数少,但传达出来的情感更强烈。”黄蕊琪说这些诗是她的私人日记,所以不愿意给父母看。

王佳也离开了芳草小学。六年级暑假结束后,她的孩子要在城南上小学一年级,为了能够方便接送孩子,她也转到了城南的一所小学任教。在新学校,作为班主任,她重新开始带一年级。刚开学,她就开始教学生们写诗。她做起了长期规划,一、二年级的诗歌写作主要以仿写和补白为主,给孩子们多读一些儿童诗和韵文,绘本,以及介绍汉字起源故事的书。到了三、四年级,她会给学生们推荐童话、神话、中国民间故事这类中国经典,以及自然科学类,比如讲述大自然、昆虫、植物,包括《海错图》这类书籍。

王佳前一阵刚买了翟永明推荐给她的《美国现代诗选》上下册,还有一套收集了惠特曼、拜伦、莎士比亚等人作品的诗歌集。“这种诗歌跟他们现在读的儿童诗完全不一样了,我也在考虑,以后等他们年龄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可以给他们读这些诗歌。”王佳说。

王佳调走后,芳草小学的校长找到翟永明,希望能够与白夜继续诗歌工作坊的合作,“我们还有好几位像王佳一样的老师。”翟永明挺愿意,并建议学校成立一个关于写作的学生社团。白夜与社区,孩子与诗歌的故事,都还在继续。 翟永明诗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