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冷酷的科幻作家

2022年11月11日是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百年诞辰。100年前的这一天，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不久，在美国浓郁的反德气氛中，冯内古特出生于印第安纳州一个德裔家庭。在他出生20多年之后，一场更加惨烈的世界大战造就了这位风格独特的作家以及他充满痛苦和矛盾的人生。我们在百年后回顾这位作家，会发现他的生命早已与他的作品融为一体，成为20世纪一份独特的思想标本。

人们通常评价冯内古特为一个有着黑色幽默风格的科幻作家，作家本人则未必会喜欢这样的头衔。在冯内古特创作力最旺盛的20世纪60年代，文学界对于所谓的“科幻作家”还未能给予足够的重视，认为这类作家不够严肃。而所谓的“黑色幽默”，与其说是冯内古特的写作风格，倒不如说是他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从他的自述中，我们大约能够看出这种远非一般作家能及的黑色幽默的质地，“任何题目都可以拿来做笑料，并且我想，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死难者也会发出一种阴森恐怖的笑”，因为“幽默差不多是对恐惧的生理反应”。

还没从康奈尔大学的生物化学专业毕业，冯内古特就作为美国士兵踏上了“二战”战场。被“二战”所塑造的美国作家并不在少数，有大名鼎鼎的欧内斯特·海明威；据说杰罗姆·塞林格身在战场时背包中还装着自己作品的手稿……冯内古特在战场上受到的刺激可能无人可比——他在被德军俘虏之后，被囚禁在素有“北方威尼斯”之称的德国北部古城德累斯顿，一个屠宰场的地下室。冯内古特因此亲身经历了著名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亲眼见证了这座古城的覆灭以及数万人的死亡。这直接影响了冯内古特对于人类命运以及科学进步的看法，也造就了他的代表作《五号屠宰场》。

可能正是因为德累斯顿大轰炸造成的惨状远远超出了冯内古特的接受能力，也超出了通常文字所能描述的范围，在他1969年出版的《五号屠宰场》中，作者让外星人出现，人物在时空中穿梭。这种看似荒诞的前所未有的描述战争的手法并非是为了消解，而是为了更真实的呈现。在小说特殊的设定中，战争中大量的死亡是如此的无关痛痒，讲述者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事情就是这样”（So it goes）。

这种过于冷静的呈现，连“黑色幽默”都已经不足以形容。直到在2005年出版的文集《没有国家的人》中，冯内古特才试着直抒胸臆：“我目睹过德累斯顿的毁灭。我见过这座城市先前的模样，从空袭避难所出来以后，我又见识到了它被轰炸后的惨状，我的反应之一当然是笑。上帝知道，这是灵魂在寻找宽慰。”

冯内古特的风格绝非标准、得体的美式幽默，而是一种带着渗透骨髓的寒意的嘶哑笑声。这位作家堪称世界上最冷酷的科幻作家。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评论家认为，与他相比，英国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妙趣横生的科幻名著《银河系漫游指南》只能算是二流。

战争摧毁了冯内古特的心灵，也造就了一位伟大的作家。我们很难用几个形容词去描述这位作家的写作风格和作品。科幻只是他所选择的一种表达方式，而非他进行创作的唯一领域——这是他与大多数科幻作家的本质区别。我们无法用科幻文学的任何一种类型对他的作品进行归类。

从另一方面来说，正因为冯内古特选择了利用科幻进行创作，也就大大拓展了科幻文学的可能性。在这方面，冯内古特走得可能比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更远。在《莫失莫忘》和《克拉拉与太阳》等作品中，石黑一雄也利用科幻方式探索人性的幽微之处，但我觉得冯内古特驾驭科幻的能力更胜一筹。现实与幻想，此世界与彼世界之间通过科幻而融会贯通。在小说《猫的摇篮》中，参加过美国“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统一化身成费利克斯·霍尼克尔博士——当原子弹被投下的那一刻，他在跟儿子玩着翻绳游戏，这是他儿子记忆中父亲唯一展露出人性的一刻。而就在他去领诺贝尔奖那天的早上，他的妻子给他做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早餐。等他吃完饭，他妻子来收拾桌子，发现桌子上放着他给妻子的小费。

冯内古特是一个真正属于20世纪，也永远停留在20世纪的作家。在小说《时震》中，当人类进入到21世纪，整个宇宙的时空忽然发生了“时震”，从2001年退回到了1991年，每个人都需要在一种“似曾经历过的错觉”的主导下，把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再重新做一遍。这样的科幻想象，会让人们对“自由意志”的本质进行反思，也让这位在2007年去世的作家与他的作品永远与20世纪绑定在了一起，形成一枚时间的琥珀。

要真正理解冯内古特，要把他的人生与作品结合在一起去阅读。在《时震》中，看似疯疯癫癫的小说家基尔戈·特劳特不断把写好的小说扔进垃圾桶——这似乎表明了在作者眼中，文学在当代社会的价值。而另一方面，冯内古特一生笔耕不辍，创作生涯超过了50年。

与冯内古特看似矛盾的人生一样，只有在绝境中才能生长出最虔诚的信仰与最真挚的善意。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位世界上最冷酷的作家才写道：“你们好，孩子们。欢迎来到地球。这里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它又圆又湿又拥挤。在这里，你们有大概100年的时间。孩子们，我只知道一条规则——该死的，你一定要善良。” 科幻冯内古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