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一阁
作者:卜键在我国私家藏书史上,天一阁是一个典范;而在《四库全书》著录的书单中,来自天一阁的图书也以475种排在第一。
乾隆三十八年春,新来乍到又是满人的浙江巡抚三宝根据属下的报告,对远在浙东的天一阁未抱太大希望。在奏报时,他将本省藏书家大致分作两类:一类是成名已久的世家,一类是后来崛起的新秀。三宝的注意力更多放在当代藏家如知不足斋、振绮堂上,而以为世家藏书已大多流失。
天一阁创建于明朝嘉靖末年,主人范钦中进士后历州府、参政、臬藩、副都御史等职,晋兵部右侍郎,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被免职返回鄞县。他一生酷爱读书,致力于访购与抄录各类典籍,渐聚至7万卷有余,晚岁兴建藏书楼,取名天一阁。长子大冲继承了父亲的藏书,叮嘱子孙“代不分书,书不出阁”,并规定非各房齐集钥匙,不得擅自开锁。这种封闭闲置的管理模式并不可取,却也能极大地减少损失,使祖宗的藏书保存下来。直到顺治六年,范钦曾孙范光文、族曾孙范光遇同中进士,家族得以复振。光文列二甲第一名,仕至吏部文选司郎中,辞官归乡后整修园林,增购图书,天一阁藏书再次获得扩充。一代大儒黄宗羲于康熙十二年到鄞县,在范光文与弟光燮陪同下,登上藏书楼观书,为编《天一阁书目》,使其藏书远近传扬。七年后,黄宗羲作《天一阁藏书记》,开篇即慨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文句间感情灌注。他说藏书不仅要有钱和喜爱,而且必须专心专一,也对归有光所说“书之所聚,当有如金宝之气,卿云轮囷覆护其上”表示异议,称“古今书籍之厄,不可胜计”,举亲历之事以证之:
越中藏书之家,纽五溪世学楼其著也。余见其小说家目录亦数百种,商氏之《稗海》皆从彼借刻。崇祯庚午间,其书初散,余仅从故书铺得十余部而已。辛巳,余在南中,闻焦氏书欲卖,急往询之,不受奇零之值,二千金方得为售主。时冯邺仙官南纳言,余以为书归邺仙犹归我也,邺仙大喜。及余归而不果,后来闻亦散去。庚寅三月,余访钱牧斋,馆于绛云楼下,因得翻其书籍,凡余之所欲见者无不在焉。牧斋约余为读书伴侣,闭关三年,余喜过望。方欲践约,而绛云一炬,收归东壁矣……
正因目睹了太多藏书旧家的凋零,黄宗羲对天一阁经过150年的风雨离乱仍保存完好,极感庆幸,也深谢光燮兄弟的慷慨相待,撰作此文,也叮嘱范氏后人“幸勿等之云烟过眼,世世子孙如护目睛”。
全祖望的情况不同,其家在宁波,距范氏天一阁非常近,乾隆三年后居乡期间,常时登阁披览,也写了一篇《天一阁藏书记》。祖望重考证,认为“是阁肇始于明嘉靖间,而阁中之书不自嘉靖始,固城西丰氏万卷楼旧物也”。文章细述丰氏自南宋间移居浙东,代有闻人,聚书甚多,至嘉靖二年中进士的丰坊主家,以品性卑污、大肆造假走向零落。此也佐证了黄宗羲所说“藏之久而不散”之极难。范钦收购了万卷楼残余古本,并与大文人王世贞互相借抄,成为天一阁的重要来源和收藏特色。祖望也写及天一阁的传承:“吾闻侍郞二子方析产时,以爲书不可分,乃别岀万金,欲书者受书,否则受金。其次子欣然受金而去。今金已尽而书尚存,其优劣何如也?”
而到徐昆奉命来访时,范家似乎已无成名人物,出面接待的为范钦八世孙懋柱,据说是诸生。他自不敢阻止知府大人登楼,大约又经多年封锢,“半多残缺不全,又无书目”,就连黄宗羲编的书目也找不见了。遇上朝廷征书,范家的族规啥的已无意义,待徐昆与杭州同知陈虞盛在鄞县知县商晧引领下再次赶来,从天一阁挑取602种、慈溪郑氏二老堂检出82种,鄞县贡生卢址也呈缴20余种,其中竟有六本抄自《永乐大典》的《考工记》。加上嘉兴知县王士浣征集的曝书亭散出之69种,浙江方面收获甚丰。范懋柱的表态也与马裕、鲍士恭等如出一辙,“愿将祖遗天一阁原贮各书恭进,用申芹曝”。三十八年五月,乾隆再次强调用后将书归还,曰:
今复据三宝续购遗书,开单具奏,并称“天一阁后人范懋柱等俱呈请抒诚愿献”等语。……现已明降谕旨,凡各省解到之书,钞录已竣,概令给还本家珍守。所有范懋柱等呈出各书,着三宝先行传谕伊等,将来解京钞毕,仍发回浙省,令其领取收藏。再该抚折内又称“范氏藏书中,有与前奏单内各书重复者颇多,已经检除”等语,此项检出书籍,自应先行给还。着传谕三宝:即将检存各书,点明若干部,每部若干本,开列清单,派委妥员,赍交范懋柱收领。并留心稽察,毋使承办之员从中扣留缺少,及胥吏等藉端需索其余各家,有似此者,并一体办理。
江浙两省转达的藏书家的表态,引发了弘历的警觉,当天即传谕内阁,命制订一个“给还遗书办法”。他说各地呈送之书已不下四五千种,不少藏家踊跃进献,但未能理解自己的深意。广为蒐辑遗书,分别誊抄、存目与刊刻,编纂《四库全书》,为的是文化昌盛,有益于世道人心。如果将外省呈进之书扣留不还,“转使耽书明理之人不得保其世守,于理未为公允,朕岂肯为之?”
次日,刘统勋等即奏上《遵议给还遗书办法折》,决定刻一个木戳印在图书封面上,填写“乾隆三十八年某月、某省、督抚某、盐政某送到,某人家所藏,某书计若干本,并押以翰林院印”,同时登记造册。将来按照登记发还,开列清单,由督抚派员领回,并要得到藏书家的收据,“如有交发不明,惟该督抚是问”。这样的措施是严密有力的。而在私人藏书史上,加盖此类官方押记,尤其是钤用当朝翰林院大印,也是从来未有之事,“为书林增一佳话,宝藏更为珍重,盖戴圣主右文公好之仁于无既矣”。转了一圈儿,马屁又拍到皇上身上。
依据三宝的奏折,浙江共呈进范氏天一阁之书602种,列在鲍氏知不足斋之后,更少于马氏小玲珑山馆,而《四库总目》著录天一阁原藏本为475种,名列第一。若进一步分析,天一阁存目书较多,全本付之抄录刊刻者不到100种,又少于鲍马两家。三宝曾奏报省局检出不用之书,已派员解赴宁波,在知府知县见证下,亲手交与范氏后人领回,写了收条。调京图书中检出的,也都及时解回发还。而今年春间至天一阁踏访,阁中学者告知有多数呈缴的藏书未归还,使得天一阁藏书大幅下降,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天一阁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