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对气候问题,艺术家可以做什么?
作者:薛芃即使不用眼睛,也能通过嗅觉感知到这件作品的存在。它被放置在荣宅里一个相对较小的空间,一只汽车轮胎,由宜兴陶土翻模铸浆制成,原型是一个从太湖里打捞上来的废弃轮胎。轮胎内有一小潭浑浊的湖水,水藻在里面,泛着脏绿色,散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一走进这个空间就能闻到。气味成了作品重要的一部分。这件作品来自美国艺术家Michael Wang,是他针对太湖环境问题的艺术项目中的一部分,水里的水藻正是来自太湖。
Michael Wang是一位跨媒介的当代艺术家,一直以来,他都在关注气候变化、物种分布、资源分配这类宏大的全球命题。他试图通过艺术的途径,从每一个很小的切口进入参与这些话题的讨论,“太湖”正是这样的一个艺术项目。11月10日,展览“太湖”在上海Prada荣宅开幕,将这个项目呈现在观众面前。
事实上,这并不是Michael第一次关注到中国水系的生态问题。在去年的上海双年展“水体”里,Michael Wang第一次将创作的目光放在中国,他在长江沿岸很多城市收集泥土,这些地方的水文环境和土质差异较大,泥土的颜色、质感都不相同,他用这些泥土进行视觉创作,形成了作品《风土》;在另一件大型装置作品《一万里,一千亿千瓦时》中,他将一块来自青海长江源头的冰川搬运到展厅,利用展厅内的空调维持冰川的冰冻状态,而上海的电力系统的一部分电力,正是来自位于长江的三峡大坝,他用这个装置制造了一个供电系统的闭环。通过这两件不同的作品,Michael希望能引发人们对生态变化和气候变暖的关注。
大约从一年半前,Michael Wang开始把目光对准太湖,开始这一系列作品的构思与创作。在接受本刊专访时,他说道,一方面是因为上海这座城市通过苏州河与太湖相连,无锡在太湖之滨,上海在海边,一个成为工业中心,一个成为商业中心,在上海双年展的作品之后,“太湖”虽然是一个新的项目,但也是延续,他希望可以更细化地讨论长江流域的生态问题;另一方面,Michael Wang的爷爷是无锡人,父亲出生在上海,而他则是一个从小在纽约长大的移民二代,因此很希望可以探寻祖上生长的地方。太湖的生态问题并不是个新鲜的话题,但他依然选择,就必须拿出点新东西。
宜兴陶土轮胎里的太湖水,是Michael制造出的一个微缩太湖,但这个长满绿藻的、腐臭的太湖不是现在的太湖,而是20世纪90年代的面貌。Michael指出,从上世纪9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太湖已经成为一种淡水生态系统退化的全球性标志。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农业与工业废弃物迅速地改变着太湖湖水的化学构成,大量蓝藻水华产生,迅速繁殖、集聚,使水面变成藻类泛滥的绿色。于是,Michael把曾经污染严重的太湖搬进了展览,连同气味也搬了进来。
Michael指出,早在20世纪70年代,美国伊利湖也是如此,但在1969年,一场由水面废弃物引发的大火引起了广泛关注,伊利湖的污染问题开始得到重视。“当我第一次产生生态意识的时候,美国仍有很多关于藻类大量繁殖、产生污染的报道和宣传,那应该是在上世纪80年代,但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这个问题了。现在太湖也大范围得到治理,但在全球的其他某些地区,污染依然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Michael希望做的是展示问题,把曾经只在专业领域里探讨的问题以视觉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被更多人看到的同时,也可以通过视觉带来刺激和警醒。与其他艺术家不同,在创作艺术的时候,Michael几乎都需要与相关科研团队进行合作,来了解前沿学术方向,从而也让自己的艺术不空洞。
几年前,Michael把自己位于纽约市区的工作室迁到了市郊,与自然离得更近。周边的水系,芦苇丛生,这种在亚洲常见的植物对于美国五大湖区来说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入侵物种。它们大面积迅速繁殖,有的会长到5米之高,严重破坏了当地的原始沼泽植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芦苇严重影响着五大湖区的生态系统。在哈德逊河中,甚至出现了亚洲鲤鱼、毛蟹,改变了河域的生态。但是在太湖,芦苇是重要的本土湿地物种,上海在有密集人类活动之前也曾经是一片沼泽之地,Michael便在荣宅的院子里复原了一小片长满芦苇的沼泽地,在上海最喧闹的市中心。
面对入侵物种,艺术家能做什么?Michael的方法是对它们进行材料转换。在Michael的眼里,太湖有两个形象,一个是作为生态系统的太湖,一个是作为中国人文传统的太湖。在荣宅二楼最大的展厅,散落着几块呈琥珀色的太湖石。Michael在同济大学学生的帮助下帮助下,进行了一系列材料的探索,将太湖水中的藻类材料、入侵植物中的纤维素纤维和大闸蟹外壳中的甲壳素等废弃物和污染物提取出来,转化为新的可持续性材料,进行雕塑创作,形成了眼前的琥珀色太湖石。在Michael看来,“现在的太湖是一个自然和技术的混合体,一种液体状的半机械生物”。
1981年,Michael Wang出生于美国马里兰州,父辈是中国人,母亲是意大利人,从小受到多元文化的教育,因此在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地域性”特征。Michael的父亲是一名地球物理学家,耳濡目染使得Michael对科学感兴趣。通常人们介绍Michael,最常用的词是“学霸”,从哈佛大学社会人类学及视觉与环境研究专业毕业后,他又分别在纽约大学与普林斯顿大学获得了表演研究硕士与建筑硕士。在过去的十年里,他都在针对气候、环境、物种、资源等宏大问题进行艺术创作,他认为他的工作是“将感性的世界理论化,又赋予理论以感性表达”。
在接受采访时,Michael坦言自己本该成为一个科研工作者,但他的野心不止在于严谨的研究,他有更多感性情绪需要释放,艺术则是最好的媒介。“我对作品中呈现出的概念和观念更感兴趣,它实际上试图以多种方式将情感从作品中释放出来。艺术可以非常情绪化、个人化,但也可以超越个人的、感性的层面,去观察一个更大的系统。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个更大的系统,即人类行为、情感与地球生态的关系。”Michael说道。
2017年Michael Wang完成了“野外灭绝物种”的系列创作。他把自然界不再野生存在但却活在人类照料下的动植物汇集在一起——这些物种虽然已经离开真正的自然,没有能力自行繁衍生存,普遍超过15年没有出现在自然界中,但却进入了人类文化的系统中,形成了新的循环。在这些物种中,有一种水生蝾螈,曾在墨西哥城的阿兹特克运河中被发现,但现在几乎只能在人工条件下存活;一种叫“天使之泪”的开白花的植物,由于其播种途径受到人为干扰,现在也从南美洲的荒野中消失了;还有一种夏威夷原生植物的最后一个标本于2014年被记录下来,这归功于一个植物学家团队,他们在陡峭的海边悬崖为最后的植物个体授粉并收集种子,从而让该植物免于灭绝。诸如此类的物种,成为Michael这个项目的主角。如果没有人类的干预,这些生物可能不会灭绝,但又有可能彻底灭绝,Michael对它们与人类干预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浓厚兴趣,“这种‘灭绝’,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一种更实际的生存策略”。
在这个项目的展览中,Michael有一个难点,即如何在非科学研究的环境下维持这些物种的生命。Michael认为,与动物相比,植物往往更容易被忽视,但从伦理上来说,为动物提供一个舒适、合理的成长环境比照料植物复杂得多。在2017年的米兰展览之前,那个空间刚刚展完达明·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作品,他的标志性作品就是将动物标本浸泡在玻璃缸的液体中,所以展方专门请来一位水族馆专家来维护这些作品。这给Michael在展陈方式和维护作品上以新的启发,他需要将更多人文关怀和美学判断放在作品里,而并非一个单纯的科学研究展示。最终,在Prada艺术基金会的协助下,他和团队把整个展厅打造成一个巨大的温室,铝材、水泥呈现出冰冷的空间质感,水循环系统、光照、动植物又让空间里充满生气。
Michael的工作方式始于十年前。在拿到建筑硕士之后,他做过一段时间建筑师,后来逐渐转向艺术实践,把自己思考的交叉学科问题连接在一起,起点是一个叫作“碳副本”的艺术项目。在这个作品中,Michael“挑衅”了一众当世的知名艺术家,包括里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克里斯·奧菲利(Chris Ofili)、阿布拉莫维奇、达明·赫斯特等人。他用碳材料制作出若干小立方体,对应着每位艺术家的代表作品,这些不同尺寸的立方体都是根据原始艺术品在制作过程中释放的碳排量来确定的,比如塞拉雕塑中用的钢材、赫斯特“骷髅”系列中用的钻石等。这件作品打开了Michael进入艺术界的大门,他让人们意识到环境问题无处不在,又用挑衅与反叛的精神让艺术大佬们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存在。
“对我来说,艺术打开了一扇门,很多科学上不能明确言说的问题,艺术可以触及。艺术创作中运用的很多’新材料’,在科学领域其实早已不新鲜,它们已经成为一种成熟的稳定的材料,放在艺术创作中,却有新面貌。现在我们面临的很多问题都是需要交叉学科去解释的,在这些交叉点中,艺术家能做些什么?在这里,艺术是一种工具,它可以让不同学科背景的人通过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同一个问题,从而有可能激发出新的思考,这就非常好了。” 生态气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