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足斋

作者:卜键

知不足斋0谕令江浙大员访查善本时,乾隆应是先做过一番调研,随侍君侧的枢阁大臣、南书房翰林等,应也会各自提供线索,故此在谕旨中列举了一些著名藏书家的堂号。而其信息有些滞后,所提到的藏家不少已凋零飘散,江苏的传是楼、述古堂如此,浙江的天籁阁、曝书亭、小山堂亦然。

三十八年闰三月二十六日,浙江巡抚三宝上奏,称浙省这几处藏书虽早已散失,仍责成地方官亲往考察,一一寻原竟委,探明:“查得项氏天籁阁历年久远,明季已毁于火,子孙并无读书之人”;“曝书亭久已坍废,书亦散佚无存”,但因为时较近,其后代找到了32种,从中拣出12种进呈;天一阁藏书据报“尚未散失,但收存已久,又无书目”;赵氏小山堂“实因家业日替,旧藏书籍或已售卖,或已遗失”……这个结果真是令人沮丧,但是且慢,重点在后面,三宝接下来奏曰:

访知省城内尚有鲍士恭、吴玉墀、汪启淑、孙仰曾、汪汝瑮五家,素号藏书,即小山堂书籍亦间有收买。随往各家访问,曲为开导。鲍士恭等俱能仰承德意,佥称:“际此盛朝旷典,欢洽儒林,莫不踊跃争先,情愿呈献,以供石渠之选。”

三宝还说也探得慈溪郑家的二老阁藏书颇富,已命宁波知府徐昆亲往其家查看。

“知不足”三字,出自《礼记·学记》,而以此作为家中藏书的斋号,始于士恭的祖父鲍思诩。鲍氏原籍安徽歙县,思诩因婚姻移居杭州,“以冶坊为世业”。所谓冶坊,乃指取得官方执照、拥有官炉、可以铸造铁锅等物的较大型作坊,与一般的铁匠铺有别,在当时是一种利润丰厚的行业。经商之余,思诩颇喜读书,也希望培养子嗣成材,陆续买了许多书籍来家;其子廷博两度乡试落榜后放弃科举,却成为书痴,终日沉浸于书海之中,也反过来以增益藏书博父亲开颜。朱文藻《知不足斋丛书序》称赞他的书痴:“三十年来,近自嘉禾、吴兴,远而大江南北,客有旧藏钞刻异本来售武林者,必先过君之门。或远不可致,则邮书求之。浙东西诸藏书家,若赵氏小山堂、卢氏抱经堂、汪氏振绮堂、吴氏瓶花斋、汪氏飞鸿堂、孙氏寿松堂、郁氏东啸轩、吴氏拜经楼、郑氏二老阁、金氏桐花馆,参合有无,互为借钞。至先哲后人家藏手泽,亦多假录。一编在手,废寝忘食,丹铅无已时。”经过多年努力,知不足斋得以不断扩充,藏书多达10万余卷。由此也知杭州知名藏家关系密切,经常互通有无。

此年鲍廷博45岁,进呈家藏善本时,却让23岁的儿子士恭具名。应也没有什么特别费解之处,慈父情怀,把出名的机会、得到赏赐功名的可能性让给儿子呗。当年四月十三日,杭州书局已将各家藏书调阅审校一过,编成目录,三宝再上奏折,也再次陈明“鲍士恭等感戴鸿慈,各愿踊跃呈献”——

兹据鲍士恭、吴玉墀、汪启淑、孙仰曾、汪汝瑮等呈称:“士恭等生逢盛世,家守遗经,恭蒙我皇上稽古右文,特下求书之令,恩纶涣布,艺苑腾欢。窃愿以私箧所藏,上充秘府,芹曝之献,实出至诚。谨将书目开呈,伏乞恭进。”

对于嗜书如命的多数藏家,看到道府长官带人猝然而至,说话虽和颜悦色,咨询则刨根问底,然后将家中典籍肩负车载而去,能会怎样的“腾欢”呢?可也由不得他们拒绝隐瞒,只能采取这种积极配合的态度。三宝唯恐皇上不尽相信,也像李质颖一样在此后加了一句:“臣察其情词,甚为恳切。”

鲍士恭等人所说的“恭进”,不仅是为编纂《四库全书》提供家藏善本,也意味着愿意将原书上缴内府。乾隆再次表示了将来必须如数退还,谕曰:

今日三宝奏,据鲍士恭等呈称“愿以家藏旧书,上充秘府”,计共一千九百余种,先缮书目进呈,已交四库全书处校勘查办矣。现今所有内府旧藏并《永乐大典》内检出各种,及外省进到之书,均分别应钞应刊,以垂永久。无论应刊者另须缮写付梓,其原本无庸复留;即应钞者皆一律缮写,装潢收贮。其本省进到钞本,大小长短不齐,与现写陈设本不能画一,留之亦属无益。或其中并有不必存者,俟编纂书目时,只须载其名,而不必留其书。所有进到各书籍,将来办竣后,仍须给还各本家自行收藏,无藉伊等恭进。

江苏藏书家马裕的表态,浙江鲍士恭等藏家的表态,都会使弘历感到欣慰,却也没有顺势接受进献,仍坚持编纂竣工后将原本归还。“大小长短不齐”只是一种说法,主要还是要兑现自己在征书之初的承诺。今天颇有一些研究者,依据当时的大臣进贡之风,指责乾隆是一个“恋物癖患者”,此事应是一个强有力的反证。

知不足斋1朝廷征书,只是征集善本、古本与珍稀手稿,其也意味着各省书局有着繁重的校勘鉴别的压力。在开办之初,杭州书局就邀请丁忧居乡的翰林院侍讲沈初“总理选裁,并于教谕内拣选学问优者,分任校阅”。沈初为二十八年癸未科榜眼,被乾隆称赞为“学问优美”,入直南书房。经过他主持的筛选,从鲍氏知不足斋中选出626种,总数列浙江第一。这些图书被专差运抵京师后,还要经过四库馆臣的审核比勘,最后有382种被《四库全书总目》著录。从数量上看少于天一阁和小玲珑山馆,但以古本善本为胜,校勘亦精。与一般藏书家的多多益善不同,鲍廷博重在研读比勘,凡经手之书,皆能知其优劣,甚至记得某卷某页某字讹误。翁广平《鲍渌饮传》称:“大半宋元旧本、旧写本,又手自校雠,一无讹谬,故为天下献书之冠。”有嫌夸张,而其中的确不乏宋元别集,殊为珍贵。作为对献书较多之藏家的鼓励,乾隆会挑选一种亲笔题诗,而对知不足斋则御题两种,为《唐阙史》与《宋仁宗武经总要》二书。《唐阙史》本名《阙史》,为晚唐高彦休(号参寥子)所作笔记小说,多记当时人物故事,虽带有一些神怪色彩,仍不乏史料价值。原书为三卷,鲍氏所藏抄本仅两卷。乾隆御题诗曰:

知不足斋奚不足,渴求书籍是贤乎!长编大部都庋阁,小说卮言亦入厨。《阙史》两篇传摭拾,晚唐遗迹见规模。彦休自号参寥子,参得寥天一也无?

特意嵌入鲍氏知不足斋的名号,该是怎样的一种荣耀!

乾隆心细如发,特地叮嘱馆臣,命将经过御笔题诗之书抓紧抄出副本,把原本妥善归还本主。可以想象,当地方官亲送皇上题诗之书回归原主之际,那可真的是阖府“腾欢”了。 四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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