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书写过成都的古人,和他们笔下的城市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莫可非 | 摄影·孙川
公元759年,腊月,诗人杜甫背着行囊,带着妻子和儿女,在跋山涉水两个月后抵达成都。他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竟是如此繁华,充满了欣欣向荣的生命力——即使在隆冬时节,成都的植被仍是一片苍翠葱茏,让他感觉突然间置身在另一个世界。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在抵达成都后的第一首诗中,杜甫挥笔感慨。这首《成都府》五言古诗保持了他一贯的文风,古朴浑成,却在质朴的描绘下吐露着内心微妙的情感激荡。
彼时的杜甫,心力交瘁,一身疲惫。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盛世戛然而止,进入数年战乱。759年,在先后历经被俘、放逐、升迁、被贬的大起大落后,47岁的杜甫终于对时局绝望。他毅然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位,西去秦州(甘肃天水),打算就此归隐。
但在那个战火纷飞、人人自危的年代,北方遭遇大旱,当地友人对他视而不见,杜甫一家人的生计都成了问题。绝境中,他决定举家迁徙成都。杜甫看到,这里都市崇丽、山川苍茏,一切都与北方是那么的不同,恍如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他由此在《成都府》中发出“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的慨叹。
从萧索到苍翠,像是杜甫心境转变的映照。成都疗愈了杜甫,旅居草堂近四年间,他开启了创作巅峰。杜甫留给世人的1500多首诗中,绝大多数都作于来成都前后,即他生命的最后11年。在成都的庇护下,杜甫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书写下盛唐之后最重要的诗篇。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就在《盛唐诗》中认为,盛唐虽是中国古代诗歌的顶峰,却有着持续变化的复杂进程:安史之乱后,盛唐诗人普遍遭遇文化创伤,“除杜甫外,战乱后的诗歌几乎普遍地收敛了……高适、岑参及元结的作品明显地转向了守旧。甚至连豪放的李白,在最后几年的诗作中似乎也减少了放纵”。只有杜甫,还在持续书写盛唐。
而在那个被陈寅恪誉为中国古代“分水岭”的乱世,成都也以杜甫为起点,日渐声名远扬,形成了蜀地独特的文脉传统。杜甫前后,高适、岑参、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陆游等多位诗人相继入蜀,或宦游,或避世。只要是诗人,或多或少与蜀地有过联结,“自古诗人例到蜀”成了唐宋时期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白居易赞颂其为“诗家律手在成都”,元稹则发出“风水荆门阔,文章蜀地豪”的感慨,称颂是这里的风土人情,激发了文人们的创作灵感。
为什么是成都?澳门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王笛研究成都多年,著有《显微镜下的成都》等著作。他认为,成都平原似乎自古以来就有一种稳定机制,衍生出了今天从容淡定的城市气质。“比如,成都平原历史上几乎没有发生过农民起义,也很少发生自然灾害和饥荒。”王笛说。这建立在天府之国优渥的自然条件上,又得益于四川盆地特殊的地理位置与自然天堑,在古时形成了相对封闭的环境,就此滋养了自成一派却又兼容并包的文化传统。成都建城至今2300多年,城名未改、中心城址未变,为中国大都市之独有。
如今成都的基本城市形态,正是在唐代定下的。在那个中国古代最鼎盛的王朝中,成都以其华美繁盛,赢得了古人“扬一益二”的赞誉。在兵戈扰攘、治乱存亡之际,它成了天下一个桃花源般的避风港。公元756年,长安陷落,唐玄宗避难成都。远在寻阳的蜀地诗人李白听闻后,情难自禁,连写下10首《上皇西训南京歌》组诗,盛赞家乡首府的美丽,为成都留下一个传颂千古的诗意形象。
在今天的成都,我们依然可以重温李白、杜甫等古人行走、书写过的踪迹,它们在多轮的修整后被相对完好地保留,为成都的烟火气增添着一份厚重的意蕴。青年李白登高的散花楼在上世纪90年代重建,拾级而上,北望是纪念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琴台路,西边是已成为成都文化地标的杜甫草堂,对岸则是薛涛曾居住过的百花潭。锦江从楼下流过,连接起浣花溪、草堂、散花楼、望江楼等知名古迹。
“一个城市,只有跟文学、文化和书写联系起来了,这个城市的生命才真正地产生了。”四川省作协主席、作家阿来在2022年举办了一系列有关杜甫、成都和诗歌的公开讲座。他认为,语言和文字,是人类创造力与智慧的最高结晶。人类的各种创造,只有通过文字书写才能获得恒久的生命力,即海德格尔所言的“语言破碎处,无物存在”。阿来说,在这种维度上,成都的自然山水和城市脉搏,正是有了这些古人的书写,方才有不一样的意义。
杜甫来到成都时,好友高适任彭州刺史,他很快派人来看望杜甫,赠诗《赠杜二拾遗》一首:“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草,书写;玄,指汉代四川文豪扬雄的名作《太玄》。高适是以扬雄举例,在问杜甫:你以前写下的那些诗篇,与扬雄《太玄》一样有名,来到成都后,你又打算写些什么?杜甫回诗曰:“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称自己哪敢和扬雄相比,或许最多能看齐司马相如。
二人一问一答,是在向这块土地的文人前辈表达敬意。作为“天府之国”的蜀地首府,在杜甫到来前,成都自有着独特的文脉传统。宇文所安在《盛唐诗》中写道,蜀地“有着辉煌的文学传统,汉代曾经产生过最著名的赋作家司马相如和扬雄”,以至于诸如陈子昂等来自蜀中的诗人,在其作品遭到宫廷文学否定时,“总是十分自然地将自己与文学传统联系起来”。
司马相如和扬雄两位文豪,均生长于成都,是早年蜀地文学的两座山峰。司马相如留有《子虚赋》《上林赋》等传世,而扬雄则写有《太玄》《法言》等巨作。二人同为汉赋四大家之一,博古通今,先后从成都进入长安的宫廷,将蜀地的风情与蜀人的才情,首次展现在世人面前。
文人对成都最早的书写,来自扬雄。在《蜀都赋》里,扬雄根据自己的成长经历,借汉赋这种讲究文韵的体裁,用1700多字巨细靡遗地描绘了成都的地理沿革、山川河流、方物出产等情况,记录下了汉代成都之壮美。
“蜀都之地,古曰梁州。禹治其江,渟皋弥望,郁乎青葱,沃壄千里。”在扬雄的描绘里,禹治水成功之后,成都平原多是渟(储水的地方)皋(水边高地),水网密布,物产丰隆。“尔乃其都门二九,四百余闾”,成都城华茂繁盛,四通八达,人烟浩穰,在汉武帝时期有城门有18座,街巷住宅区达400余个。这里还盛产华丽的蜀锦,“若挥锦布绣,望茫兮无幅”,如果将蜀锦挥舞起来,那么整个天空都会看不见边际。
四川古称“蜀”,指其蚕桑业发达,“蜀”字甲骨文呈“虫、蛇之形”,在《说文解字》中义为“葵中蚕也”。这里自然条件优渥,在战国之前就诞生了独立于中原的古蜀文明,古蜀王国在平原上发展,宝墩遗址、金沙遗址都是其璀璨存在的佐证。直到公元前316年,秦并巴蜀,本土文明与中原文化开始交融碰撞,迸发出巨大的生机。
首先是成都城的修筑。秦并巴蜀后,张若出任蜀郡太守。在他的主持下,成都仿咸阳之制修筑城池。据《华阳国志》等史料记载,成都筑城之初,城池屡修屡垮,最后只有请来巫师指点。此时,忽有一只大龟爬出江面,在大地上匍匐,巫师就让筑城者按照神龟行走的路线修筑城池,这才得以完成。
这近乎神话般的传说,有着基于现实的科学原理。成都平原水网密布,土质松软,秦人入蜀后不熟此地条件,一味照搬中原地区南北方正的选址,导致屡修屡垮。筑城者此后顺应地势,从地质较好的地基入手,修出了一个不方不正、有一定倾斜的城郭。
而据《成都街巷志》作者袁庭栋的研究,如此布局还有更深的历史渊源——在古蜀文明遗址中,其古城布局也呈现一定偏角。对此,一个相对认可的解释是,古蜀先民是从岷山逐步迁至成都平原的,大致呈西北—东南路线。为表示对先祖的怀念,古蜀先民在去世后,墓穴都会朝向西北——金沙遗址中有诸多墓坑都呈此朝向。袁庭栋认为,因成都平原呈东北—西南走势,多东北风,所以可能古蜀先民迁徙至此后,就调整了布局,“这种特殊布局既符合在当时条件之下的祖先崇拜的意识形态,又符合人与自然协调、天人合一的生存理念,是一种早期环境科学的最佳体现与生存实践”。
其次,秦筑城之始,将成都分为大城和少城,大城在东,为蜀相、蜀侯的治所,承担统治者的政治军事功能;少城在西,以商业街市和民宅为主,是民间经贸交往所在。秦朝让诸多中原移民迁居成都,他们住在少城,大力发展商业和经济。中原文明与古蜀文明的融合,就在这别具一格的城郭中,开始碰撞融合,“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史记》),成都就这样渐渐兴盛起来。
文明的交融碰撞,在此后的历史长河里,迸发出生生不息的能量。到了汉代,成都迎来建设高峰,商铺林立、人头攒动。历史学家顾颉刚在《论巴蜀与中原的关系》中就认为,秦朝为蜀地带来了中原移民与文化,在短期内生根发芽,助推了司马相如、扬雄等大文学家的出现。二人北入长安,将宏大华丽的汉赋发扬光大。
从成都出发,司马相如在城北的驷马桥留下“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的豪言壮语。扬雄视司马相如为榜样,随其步伐,北上长安。他让汉赋达到另一座高峰,也开始用笔墨书写家乡,《蜀都赋》气势磅礴,《蜀王本纪》则是目前最早的四川地方史作品。
杜甫修建草堂的地方,位于成都西门的浣花溪。家门口是一条宽阔的江水,能行舟通船。在《成都府》中,杜甫以“大江东流去”来描绘其江水之壮阔。
这江水,即是今天著名的锦江。锦江,即濯锦之江,其名称源于蜀锦。相传蜀锦织成后,需在这条源自岷山的高山雪水中漂练,方能纹理分明,色泽鲜耀。秦汉以来,蜀锦天下闻名,政府在成都专设锦官管理织锦业,并在今天的百花潭公园一带开辟了锦官城作为官署作坊,成都“锦官城”的别号就这样响起,直到杜甫落脚,用一句“花重锦官城”使其名满天下。
锦江的源远流长,始于李冰。成都平原水文条件优渥,但在远古时期,自然的馈赠却常演变为极端灾害。直到秦国李冰出任蜀郡太守,主持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创造了世界治水史的奇迹。“有了都江堰的自流灌溉,无论水旱灾害,都能保证成都平原有相对稳定的物产,这里人们的生活会相对丰裕富庶。”王笛认为。
李冰还对岷江和沱江进行大规模整治,“穿二江,双过成都城下,以行舟船”。二江(郫江、检江)在整治后水量大增,于成都城南自西向东并行,既可行舟,又可灌溉,从此蜀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华阳国志·蜀志》)。天府之国就此沃野千里,成都也有了两江并行的壮阔。
今日的锦江不再奔腾,它恬静温润地穿城而过,像是成都人性格的写照。在成都城内,它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从浣花溪开始,先后流经百花潭公园、散花楼和万里桥,于城东合江亭与府河汇流,再经安顺廊桥、九眼桥,到望江楼,最后南下并入岷江。
可以说,这条被古人频繁书写的锦江,从西至东,串联起了成都这座城市的千年文脉。西门的浣花溪是其起点,今天的浣花溪是一座开放式的森林绿地,草木青葱,与杜甫草堂毗邻。唐代时期,当杜甫来到成都,这里的江、水和自然,是他笔下描绘最多的风物。宇文所安认为,杜甫在此形成了一种新的律诗风格,“经常出现快乐自得的形象,老狂士在小农舍中过着朴素的生活,周围是优美的自然风景”。春天里,草堂修好了,锦江两岸桤木林立、绿竹修长,给予杜甫莫大的身心安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公元764年,当杜甫长期在东川漂泊后重回草堂,欣喜之下提笔写下了那句著名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从今日的视角看,这首传唱千古的《绝句》,可谓描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中国城市。还没有哪个城市能像成都这样,栖居平原,却能望见巍峨的雪山;都市繁华,江水能行万里之船,却有白鹭和沙鸥相伴。阿来发现,杜甫频繁地写到成都的江水、雨水和飞鸟,这大概是因为在乱世中这份安定尤其难得,“好像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雨,这么好的水”。正是因为杜甫对成都地理自然的书写,让大家能看到唐代的成都。“这种书写、记录,令人感动。”阿来认为,“杜甫是最早给成都的自然山水定调的人。”杜甫之后,入蜀诗人们均将笔墨投向这里的山川风物,就连以豪放边塞诗歌著称的岑参,在蜀地也变得清丽隽秀起来,在浣花溪宴饮时写下“红亭移酒席,画舸逗江村。云带歌声飏,风飘舞袖翻”的诗句。
那时候的蜀地,不仅以文人墨客闻名,更有名扬天下的蜀锦、蜀纸等商品。位于成都南门的万里桥是成都最热闹的码头,河运航道盛极一时,运送蜀地商品出川,“人逾万户,邅阓楼阁,连属宏丽,为一时之盛”。万里桥以西、百花潭附近还居住着女诗人薛涛,她将文人的才情和手工的精巧,结合得天衣无缝,“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
薛涛自幼随父移居成都,天赋秉异。长大之后,她广交朋友,也作诗制笺,制成了著名的“薛涛笺”。她常用彩笺裁书供吟,献酬贤杰,与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等相唱和。李商隐有诗赞之,“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到了明代,百花潭渐有淤积,官方就在锦江下游、成都东门的玉女津附近设立作坊,用井水制作薛涛笺。时间一长,那口井就被称作“薛涛井”,井水也被用来酿“薛涛酒”,成了后来“全兴酒”的前身。其所在之地,则渐渐成了后人纪念薛涛之地,即现在的望江楼公园。
薛涛笺制作从浣花溪到望江楼的迁移,像是成都和锦江此后转变的一个征兆。薛涛去世后不久,成都曾短暂地失去了它的那一份从容。公元874年,南诏举兵起义,四次攻入蜀中。876年,高骈出于军事考量重建成都,率成都10万军民修筑城墙、扩建城池。成都城区面积被扩大六倍,城市格局变为大城包小城,既称太玄城,又称罗城。
这场大建中,成都的水系迎来巨变。扩筑罗城时,高骈于郫江西北处筑起九里堤,截流南水,使之改道东注。新开的江水环绕罗城北门和东门,与南河在城东南的合江亭汇流。从此,成都的城市格局从“两江并流”变为“两江环抱”。两江之水像是两只温暖的臂膀,环抱着新筑的罗城,使之形成了完整的生态屏障和护城河体系,获得了永续的生命力,画下了现代成都的雏形。
从浣花溪沿锦江一直往西,两岸的河道都被各式的绿植花卉布满,在初秋时节缤纷百态。这是成都2019年打造的“寻香道”的一段。顺着寻香道行走,现代人有机会重温古人游走行吟路线。它沿河流斗折蛇行,联结起了浣花溪、杜甫草堂、青羊宫等古迹。
寻香道的尽头是清水河公园。这是成都第一个以芙蓉著称的主题公园,金秋时节,园内芙蓉遍布,娇艳可人,与绿叶和河流相依相衬。
成都亦称蓉城,即芙蓉城。唐代覆灭之后,相传五代后蜀皇帝孟昶,为了讨好宠妃花蕊夫人,于成都城墙之上尽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芙蓉就此成了成都市花,成都也因之得名蓉城。作为皇帝,孟昶还是一位作词高手,他与花蕊夫人所作的《玉楼春》被后人传唱数年,以至于到了北宋,一位四川男童在7岁时听到家乡老尼吟诵后,40年过去了还念念不忘。47岁那年,他隐约记得其中两句,靠着对其遗韵意境的理解,补足作《洞仙歌》一词。词的最后,他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苏东坡。
苏轼曾有诗云,“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赞颂秋季只有芙蓉独艳。薛涛也曾写过“芙蓉新落蜀山秋”,描绘蜀地芙蓉花期绵长。
在阿来眼里,以芙蓉花为代表的草木植被,构成了一部成都的别样历史,一草一木似乎都有故事可讲。“稍一深入,就进入了这所城市的人文历史。杜甫、薛涛、杨升庵……几乎所有与这个城市历史相关的文化名人,都留下了对这个城市花木的赞颂。所以这些花木,其实与这座城市的历史紧密相关。”阿来在《成都物候记》中写道。比如,杜甫对成都的书写,就是从他感受到的温润气候和优美草木开始。他亲耕细作,大爱这里的植被,“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南宋年间,成都迎来了一位对此间花木最为痴醉的诗人。公元1170年,46岁的陆游入蜀居住九年,于山水之间宦游。在崇州任职期间,他悉心经营了衙署园林罨画池,后来成了全国唯一的陆游祠所在。1175年,与陆游同为“南宋四大家”的范成大入蜀,他在成都和陆游以文会友,成为莫逆之交。
梅花是陆游咏物的最爱。成都有上千年的植梅史,扬雄《蜀都赋》里即有“被以樱梅,树以木兰”的描写。唐宋年间,从浣花溪到合江亭,梅树蔚然成林。一年早春,陆游信马由缰,穿行在锦城西边的梅林,从青羊宫到浣花溪,梅花簇簇,香气扑鼻。他不禁有感而发:“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路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这首《梅花绝句》,成了如今成都寻香道的重要渊源。
今日的锦江两岸,已是片片高楼林立,但河道边仍遍种着梅花,尤其是寻香道上。这盛于隆冬、绚烂娇艳的梅花,是春日将至的信使,也是古人傲骨的象征,悄然影响着路过此地的每一个人。
2010年,阿来在医院查出胆囊重疾,医生建议手术。术前准备时,阿来无心读写,心头不时掠过“隐约而锐利的恐惧”,久久不能挥去。术前一晚,他坐立难安,去锦江边夜行,突然在朦胧的路灯中闻到了一股浮动的暗香。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拨开树丛,只见一树腊梅早开绽放,在夜里独自美丽。“那一夜,回到医院也睡得空前安稳。”阿来回忆,他由此开始在成都寻觅草木风物,写成了《成都物候记》。
在阿来的笔下,成都的花事从腊梅开始,到芙蓉收尾,是一个完美的循环。梅花开后,春暖大地,成都迎来了万物复苏的最好季节。每年1~2月,当北方寒流南袭、南方高原干渴,成都却隐身在秦岭身后,细雨飞扬,浸润大地。一如千年前的一个清晨,杜甫在草堂醒来,突见昨夜天降喜雨、润泽万物,欣喜之余写下了著名《春夜喜雨》一样。伴着回暖的气温,春雨悄至,滋养着成都万物竞放,花卉在此间四季轮替,不停变换。
满城春花中,古人最爱海棠。这是成都本土名花,有“岷蜀地千里,海棠花独妍”为证。陆游同样大爱海棠,他一生作过40余首海棠诗,多数都在成都期间,“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成都行》中对海棠的描写,就是最负盛名的一句,世人因而称他为“海棠颠”。
一日,陆游游历合江亭时感慨地写下“政为梅花忆两京,海棠又满锦官城”。成都的草木,宽慰了他家国破碎的忧思——两宋时期,华夏政权面临北方少数民族威胁,成都却延续着自身那一份繁荣,百货汇集,市井熙攘,还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
这一份安宁、富庶与繁盛,在家国危亡之际尤为难得。颠沛流离的陆游,正是于此间入蜀,一度产生终老于此的念头。在蜀地期间,他和范成大二人共赏花卉绿植,也把酒互诉衷肠,共议北伐抗金等国家大事。
这段情谊未能持续多久。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奉召还京,陆游十分不舍,连写数诗相赠,再次吐露收复山河的希望:“因公并寄千万意,早为神州清虏尘。”(《送范舍人还朝》)。范成大临别当日,陆游随船相送。两人于万里桥登船,顺锦江而下百里有余,到眉州中岩再次登岸,共同流连数十日,最后挥泪告别。而锦江两岸恒久锦簇的梅花和海棠,就成了两人情谊最好的见证。文脉永流传
千年之后的锦江,依然有船只来往。
游人们可在东门码头登船,乘坐夜游锦江的乌篷船,体会诗人笔下的成都旧梦。沿途的锦江两岸,由五彩灯光动画勾勒出的芙蓉花开和“十二月市”胜景。游船沿府河南下锦江,路过合江亭,抵达安顺廊桥后折回。
作为终点的安顺廊桥,横跨锦江,古朴优雅,在夜幕下溢彩流光。它是古时成都华美的见证。元朝初期,马可·波罗游历成都,他见“有一大川,经此大城,川中多鱼,川流甚急,广半里,长延至于海洋”。他还写到安顺廊桥横跨此江,“从桥的一端到另一端,两边各有一排大理石桥柱,支撑着桥顶。桥顶是木质结构,装饰着红色的图画,上面还铺有瓦片”。
马可·波罗的雄伟描述,是成都首次出现在外国人的记叙中,也是成都在古时记载中最后的华丽一瞬。秦代建城以来,成都就因独特的地理自然条件偏安一隅,少经战乱。但自宋朝末年,成都连遭重创,先是在宋元战争期间被极大破坏,后又在明末清初战乱中成为一片焦土。两次战乱之后,成都都在原址重建,涅槃重生之后基址不变,展现出了极强的韧性。
两次重建,也让成都的城市格局有了变化。首先是明代时期,朱元璋在成都中心修筑蜀王府,作为皇子朱椿册封蜀王后的宫苑。蜀王府呈中国传统的南北正方布局,第一次改变了成都千年来的北偏东30°的城市中轴,扎下了现代成都格局的根基;其次是清朝年间,不仅施行了著名的“湖广填四川”移民战略,还在成都城内筑起一座满城。这些都促使成都重现生机,东门逐步兴起,成为近代成都商业、消费乃至新的文化中心。
满城也称少城,顾名思义,是清代驻扎八旗官兵的城池。它独立且封闭,修筑在城西核心区域,让成都重回了大城接小城的格局。满城模仿北方的胡同和四合院,街巷密布,外形像是一条匍匐大地的蜈蚣。这别具一格的形态延伸到了现代,赋予了街巷以聚集的人气,成了今天宽窄巷子熙来攘往的源泉。
满城的存在和锦江的水运,直接助推了成都东门的兴起。来自外省的移民们,在成都平原繁衍生息百年后,成都逐步重振了元气和活力。激增的人口流入城市,会聚在成都东门,或经商或务工。锦江边上,九眼桥等码头及其周边,开始成为成都新的都会中心。市井烟火气在此流动荟萃,与古人留下的文韵一道雅俗共存,就此成了成都的名片。
王笛在《消失的古城》里描绘了成都东门那种繁盛。东大街和九眼桥码头,是当时成都最重要的商业区。日本人山川早水在旅行记《巴蜀》中写道,东大街“肆店宏敞,高轩绮窗。檐头悬各种招牌,长短参差,金碧眩目……商店的样式与北京相似,然这里更为洁净”。王笛说,由于人口数量激增,加之水运繁忙,茶馆、餐馆、客栈、匠铺、夜市都在东门兴起,让其热闹非凡、生机昂扬,“实际上一直到20世纪20年代,东门一直是成都的商业中心”。
兴盛的市井东门,哺育了一批新式知识分子。“湖广填四川”后,蜀学同步复兴,成都建立了锦江书院、尊经书院,培养本地英才,成为后来四川大学的前身。这些新生的青年才俊,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留洋运动中,远赴重洋探寻救亡图存的真理,回国后落脚家乡,办报纸、开学校、兴实业,唤醒了近代成都的文化觉醒。
比如傅崇矩,他青年时随父迁居成都,留日归来后开办了成都第一家算学馆、第一家公众阅览室等机构。其所著70万字的《成都通览》,以事无巨细的笔触,描写下当年成都的万象千面。王笛认为,这部成都百科全书的诞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成都本土文化意识在觉醒,意味着成都主体性和认同感的上升。
还有李劼人,他最能体现这种“成都性”。李劼人中学时代博览群书,参加四川保路运动,1919年赴法留学。回到成都后,他开饭馆、办纸厂,后隐居成都东郊,创作《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曲。李劼人以成都为背景,用成都方言写作,描绘了近代成都广阔的社会生活巨变。四川同乡郭沫若读罢,称三部曲是“小说的近代史”,李劼人为“中国的左拉”。
李劼人的故居,如今在成都城东的菱窠路。这条街道完整保留下李劼人“菱窠”故居的模样,还在近年来新开一处“东门市井”园区,复原了民国老成都的市井街道。李劼人在此居住到1962年,他在上世纪50年代任职成都市副市长期间,悉心保护、修整了杜甫草堂等遗产,还以法国香榭丽舍大道为参考,主持修建了人民南路,为今日成都打造全球最长的城市中轴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古往今来,这些书写成都的人,正是这样默默影响着这座城市,让它有了今天的模样与气质。而成都这片温润的土地,则滋养浸润了他们的生长和灵感。二者彼此相依,宛若源远流长的锦江之水,和它两岸的草木风物。
1923年,一位叫李尧棠的19岁成都青年在安顺廊桥登船,顺锦江南下,远行上海。他后来追随李劼人的步伐,远渡法国留学。回国后,他将笔名改为巴金,开始以家乡成都为大背景,撰写《家》《春》《秋》激流三部曲。锦江的码头,成了他写作道路的起点。
阔别成都后,巴金一直难忘故土。晚年的他多次强调,想念家乡,“我多么想再见到我童年的足迹,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乡”。1987年,83岁的巴金在阔别多年后终于回到成都,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回家。
两年后,成都在百花潭公园内建起一所“慧园”,几近复原了巴金的“家”,这让巴金十分高兴:“慧园”不仅别具匠心、重现了“家”中场景,更与浣花溪、杜甫草堂临近——古代与现代成都的文脉流传,从此有了现实中的联结。
那一次回家,巴金还与四川本土作家艾芜、沙汀、马识途以及史学家张秀熟聚会,形成了“蜀中五老”相聚的佳话。他们在蜀风园相谈甚欢,共同相约到新都桂湖畅游。那是明代蜀地才子杨慎的故里,有他当年遍种的桂树。
那次桂湖聚会中,马识途用隶书写下一篇《桂湖集序》,巴金等人均在上面签名留念。后来,马识途将这幅作品装裱起来,挂在家中。每逢家里来客,他都会给人介绍。2011年的一天,阿来陪一位北京文化界人士来马识途家中探望,一眼就看到了高挂在墙的这幅作品。他感怀至极,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那一刻,我深怀感动,心想这就叫文脉流传。”阿来回忆,“更想到,如果自己愿意时时留心,正在经历的很多事情都暗含着神秘的联系,都不是一种偶然。”
(参考资料:《成都街巷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成都简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成都城市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成都物候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以文记流年》,作家出版社,2021年)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