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找成都街巷中的千年文脉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楼学|摄影·孙川
在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西南的不远处,有一条以西汉时期的蜀郡郡守文翁来命名的文翁路。在这条道路两旁,集中地分布着石室中学、成都图书馆、人民公园等教育和公共文化设施,近年新建的四川图书馆、美术馆及成都博物馆也均坐落在不远处。
石室中学就在文翁路以西。穿过一座红墙拱卫的仿古大门后,我跟随校志编撰办公室主任叶幼梅进入了这所成都的名校。参观者不难在这里感受到巍巍汉风,校园内最醒目的主教学楼,就是一座仿汉代风格的现代建筑。如校门外的文物保护碑上所言,这里是汉景帝末年(公元前143~前141年)的文翁石室故址。2000多年前,来自安徽的文翁被帝国任命为蜀郡郡守,他在任上办了两件大事:其一是开凿蒲阳河,成为第一个扩大都江堰灌区的地方官员;其二便是兴办“石室精舍”作为蜀郡郡学,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地方政府的官办学校。
石室的营建是四川文化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儒家文化在蜀地蔚然兴起,昔日尚武的民风向崇文重教转变。有汉一代,石室培养出司马相如、扬雄、王褒等文学家、学者。这片遥远的西南边地在汉代便引领时代之先,像是漫长历史中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奏音符。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后2000多年中,石室位置不移、功能不改,几乎一直是郡学、州学的所在,堪称蜀地的“最高学府”。唐代时,又在石室故址上增修文庙,形成兼顾教学、藏书、祭祀的“庙学合一”格局。
叶幼梅胸前的校徽上,小篆的“石室”组成一个钟形的标志,这个古老的名称沿用至今,成为这所中学最值得骄傲的历史遗产。今天的石室中学,历史可追溯到1902年,新学开始施行后,这里成为成都府中学堂。民国时期,石室中学率先开办新式教育,成为现代思想传入四川的重要一站。历史上的石室中学非常进步,郭沫若、王光祈、李劼人皆就读于此,参与革命的师生更难以计数。
在上世纪90年代,文翁路才作为成都南北重要通道东城根街的向南延线被开辟出来,它也成为一条隐喻中的“化蜀之路”。道路以西,石室中学如今仍从“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的传统中获得启发,参与三州一市的教育扶贫,通过网课、云教的方式使十余万异地学生获益;道路以东,成都图书馆也致敬石室的传统,把外立面修成了汉代宫殿的模样——1912年图书馆肇建之时,就选址于作为文教中心的石室附近,哪怕馆址屡有变迁,仍在石室周边。
成都图书馆极热衷公共教育。在馆长肖平的回忆中,他曾与成都籍作家流沙河商讨开办文化讲座,“要从《诗经》讲到余光中”成为一个君子协定。这个系列讲座持续了十余年之久,直到2019年流沙河去世,终章遗憾地定格在宋词。
这个漫长而未竟的系列讲座,揭示了文化实践一种动人的可能性:来自本土的文化大家,可以有更多方式参与公共文化生活。讲座之外,肖平还力邀许多本土作家捐献藏书。《成都街巷志》的作者袁庭栋正是无条件捐献藏书的第一人。
“书籍只有流通才能服务社会。”袁庭栋的朴素理念也与石室的一段历史暗相投合——五代后蜀的末代皇帝孟昶在此刊刻蜀石经,将儒家经典尽收其中,成为流通天下的标准。蜀石经的残石屡有出土,在近年上了《国家宝藏》栏目后,成为四川博物院耀眼的文物明星。2019年,石室中学收到节目组赠予的宋拓蜀石经复制本,石经又回到了最初的诞生地。青莲巷,李白的文本与想象
2017年,四川评选了首批“十大文化名人”,李白入选其中。祖籍四川的李白,在成都的游历不多,但成都人喜爱和怀念这位诗人,青莲巷、青莲上街似乎都成为李白的纪念地。
成都可被视为李白的“出道”之地。开元八年(720)春,礼部尚书苏颋被贬益州长史。在成都的都督府的一次聚会上,苏颋见到了刚刚20岁的李白,在满座宾朋面前称赞他“天才英丽,下笔不休”。刚刚踏上蜀中漫游之路的李白受到前辈的激励,直到30多年后,李白还在《上安州裴长史书》写到这段早年经历。
在本地的传说中,李白的成都之行,就居住在青莲巷内。不过根据袁庭栋考据,青莲巷应当得名于一座明万历年间修建的青莲庵,并非来自“青莲居士”的名号。青莲巷已在后来的城市改造中消失,它过去的位置大致与人民南路平行。
大概也像今天的旅行者一样,李白偶尔回到成都,以此作为漫游巴蜀的大本营。在他早年的诗歌中,不得不提《登锦城散花楼》。其中一句“春江绕双流”确有真实的历史基础,盛唐以前的成都有内江(郫江)、外江(今南河)从城市西南并行而过,形成“两江珥其前”的并行格局。
南河旁现有一处复建的散花楼,登楼已经见不到春江双流的景象,是因为成都的水系格局在唐代有过重要的改变。唐乾符三年(876),南诏入侵四川,兵临成都城下。唐代名将高骈入蜀平乱,为增强成都的防御属性扩建罗城。在这次扩建中,高骈在城市的东北面开辟清远江(今府河),与南面的锦江相汇于合江亭,成都的城市格局变为“两江抱城”,大致奠定了今日城市水系的基础。
当谈到水系变迁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时,肖平说道,“水是成都的灵魂,这座城市因水而生,更因水而兴”。按照他的看法,在唐代时,成都的城水关系达到了历史上的最好状态,水域塑造出开放的城市空间,也孕育着包容的城市性格。沿河修筑的许多园林与公共建筑,都成为当时重要的城市景观——无论合江亭还是散花楼,都临水而筑,诗人们登高望远,眼下的江河自然成为诗文中的常客。
李白的组诗《上皇西巡南京歌》中屡屡提到锦江之水。这十首组诗记录了成都作为“大后方”的一段历史。安史之乱中,唐玄宗西巡入蜀,此时正在外游历的李白便写诗铺陈少时记忆中的成都繁盛,“地转锦江成渭水”“锦江何谢曲江池”……在李白心目中,成都是可与长安并立的华美大城。
在青莲巷消失以后,成都人把犹存的青莲上街又和李白相联系起来。其实这一街道的名称来源更为确定,因街旁曾有清代的观音堂,观音端坐青色莲台上而得名。我去了一趟青莲上街,由此向南不远,又走到李白心心念念的锦江。在过去数十年的城市发展中,一些河道被填平改路,但锦江仍是成都人最喜爱的“城市客厅”。苏坡桥,世俗欢乐的入口
在成都西郊的清水河上,曾有一座青石拱桥,当地人称之为“苏坡桥”,相传苏轼从眉山来到成都时,曾在附近读书备考,见人们只能涉水过河,在入朝为官后捐钱修桥。这一传说虽不可考,但苏坡桥曾是温江县与成都县的界桥,是进入成都的要道,苏轼由此进城赶考并非没有可能。我沿着清水河去找地图上的苏坡桥,发现原址上已经新建了一座现代化的水泥桥。
本地人习惯把苏坡桥作为这一区域的地标,桥两侧的道路被叫作苏坡桥东街、苏坡桥西街,桥所在的街道也称为苏坡街道。此外还有苏坡路、苏坡立交,都在附近不远处。袁庭栋考证后认为,这里曾是长满莎草的小坡,当地人以“莎(suō)坡”为名,可能随着地名雅化,和大文豪扯上了关系。
苏轼的确很早就向往成都,幼年七岁时,他从一位眉州老尼的口中了解到后蜀孟昶与花蕊夫人的故事,诗中温柔清凉的夏夜,即是成都摩诃池上的景色,这段往事被记在《洞仙歌》的序中。
青年时期,苏轼曾几度到成都拜见知州,最常的去处就是大慈寺,这是成都最重要的古刹之一。在《成都城坊古迹考》的记载中,寺院在其鼎盛时期,规模远胜于今。唐宋时的大慈寺还满布壁画,其中不乏吴道子真迹。后来者苏轼接触到大慈寺广泛的艺术收藏,不由感叹“精妙冠世”,也为他的文艺创作埋下伏笔。在另一方面,大慈寺也以藏书著名。在儒家经典外的广泛阅读,也奠立了苏轼“蜀学”庞杂博通的特征,他作品中的禅意,与这样的经历密不可分。
寺内的宝月大师是苏轼表亲,苏轼因此常往。肖平介绍说:“成都的寺院实际上也承担了非常丰富的社会功能,像是大慈寺这样的名刹,僧人与当时的官员多有往来,寺院成为联结政府与民间的一个纽带。”
在肖平眼中,大慈寺是“一座洋溢着世俗欢乐气息的佛教圣地”,历史上就是重要的商贸中心和民俗游乐场所。历史上著名的十二月市,从一月的灯市、三月的蚕市、五月的扇市、七月的七宝市(交易金银珠宝)都在大慈寺内或寺院的前街举行。如今,喧嚣依旧的大慈寺是成都城市改造中最值得探讨的案例之一:那里有年轻人爱去的太古里,地下是“网红”方所书店,也和历史上藏书、艺术的传统一脉相承。
工作日的午后,我绕过古寺的回廊,老式的矮桌藤椅铺陈在路边的一座小院内,大慈寺内的茶馆照样一座难求。这样的热闹景象甚至并非大慈寺的专利,成都的许多寺院都有类似的精神气质,它们是本地人消遣娱乐的去处。
世俗、欢乐,又洋溢着禅意,苏轼的作品如此,成都的寺庙如此。这是两者的精神冥契。
即便与成都交集有限,但成都的记忆却贯穿苏轼一生。苏轼研究专家张志烈说:“苏轼把成都作为故乡西蜀的一种代称,这是完全合理、可考的。”苏轼宦游山海,在无数异乡写下“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乘槎归去,成都何在?”,描写的全是对故乡故人的拳拳情意。
宝月大师后来归葬于城东的塔子山,苏轼为他作《宝月塔铭》。墓塔早已不存,可现实世界自有一种浪漫主义:2003年,塔子山意外出土了“三苏残碑”,也就是清代时人们对于苏轼、苏洵和苏辙墨迹的碑刻。这仿佛是苏轼留给故土的馈赠。状元街,出走与回归
就在青莲巷的附近不远,还曾有过一条状元街,这条街道纪念的是明代四川唯一的状元杨慎。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能哼出杨慎的作品,“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首电视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曲就选自他的《二十一史弹词》,《明史》对他有极高的评价:“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
杨慎的父亲杨廷和是内阁首辅,因此他出生在北京,一生中仅在父母去世时几次回到四川丁忧,或是在流放途中路过四川。成都市区的状元街上有杨慎的家宅,是一处拥有9个天井的明代府第。可惜状元街已经拆除。
成都市区的状元府其实只是杨家在省城的产业,他究竟是否在此生活过,仍然存疑。而在杨慎的祖籍新都,城内也有一条状元街,街口立着牌坊与塑像。游人来此,必要去的地方便是杨慎丁忧返乡时的读书地桂湖,以及杨氏父子捐资重修的宝光寺。当地人最熟悉的,就是父母长辈总要以状元郎的同乡身份,来督促家中子弟用功念书。
我在新都区政协的办公室里见到了杨慎研究会的会长倪宗新,房间周围环以书柜、字画,不经意间就能瞥见许多云南的志书史籍——云南是杨慎的流放之地。在过去的十余年中,倪宗新跟随这位明代老乡的足迹,踏勘了几乎所有相关史迹。杨慎真正的贡献并非在四川或北京做出。嘉靖三年(1524),37岁的杨慎在“大礼议”事件中两度诏狱廷杖,最终被流放云南。近人评价他“功业在云南推行中原文化”,是融合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先行者。倪宗新曾寻访至杨慎流放的永昌卫(今云南保山),许多乡民家中仍会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供奉杨慎塑像。
与云南丰富的经历相比,杨慎在四川的踪迹有限。因在大礼议中得罪皇权,世宗对杨氏父子极为愤恨,嘉靖年间六次大赦,杨慎均未得豁免。他晚年曾回川短住,被巡抚得知又被押回云南。故而,杨慎留给成都的史迹确要少得多。在新都体育场的角落里,杨慎的墓地与热闹的球场比邻而居。他毕生寻求回川之路而不得,只有在死后才结束这一生的“出走”。
当提及为什么要研究杨慎时,倪宗新颇有些打抱不平的意味。杨慎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是千年蜀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但学界对他的重视却并不与其真实的历史地位相匹配。学术地位上的巨大差异,让这位新都人立志投身其中。近年在云南考古出土一些杨慎为好友撰写的墓志,倪宗新要到墓碑拓片,拟作为研究杨慎书法的新资料。他领我找到几张拓片落款里的署名:“蜀都杨慎”。
看来无论生在哪里,死在哪里,“蜀都”总是不变的乡愁。杨慎生活的时代,正逢四川历史的低落时期,他的横空出世是四川文化的强心剂,原来兴文重教的传统从不断绝,四川才能在近代重获应有的文化地位。
蜀地的历史起伏汹涌,屡有兵燹灾祸制造历史的裂痕。但历代文人在成都留下的印记,为这座城市提供了不断缅怀和想象的可能。我们仍能在文翁的功业里找到文教传统的源头,在李白的诗文中重游繁华喧嚣的市井,或在苏轼、杨慎毕生的回望里,观照那个乐观、包容、充满欢快的成都。而成都也未曾遗忘过。不同时代的市民弦歌相继,在每一次的废墟中捡拾起吉光片羽,重建起新的街巷,并冠以他们的姓名。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