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太平洋

作者:袁越

生死太平洋0麦哲伦不是第一个见到太平洋的欧洲人,这个称号要让位给一位名叫瓦斯科·努涅兹·德·巴尔博亚(Vasco Núñez de Balboa)的西班牙探险家。他于1513年率领一支探险队到达了现在的巴拿马,并在当地人的指引下登上了一座高山,第一次看到了山那边的南大洋(South Sea,早期欧洲人对太平洋的称谓)。

但是,麦哲伦却是第一个在太平洋上航行的欧洲人。他率领的摩鹿加舰队在穿过麦哲伦海峡之后,先是沿着智利海岸一路向北航行了一段时间,然后转头向西,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远航。

开始那几天大家都很愉快,麦哲伦的心情也不错。虽然舰队在南美洲丢失了两艘船,但也去掉了叛乱的隐患,剩下3艘船的船长都是麦哲伦的亲信,船员们也没有了回家的想法,大家的目标终于一致了。那几天的天气也十分给力,舰队被一股强劲的东南信风吹向西北方向,身后的美洲大陆迅速变成了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生死太平洋1此刻的麦哲伦怎么也想不到,他面前的这个南大洋的总面积占到了地球表面积的三分之一,是大西洋的两倍,他直到三个半月之后才再一次看到陆地。

驾驶帆船最难的地方就是要根据风的情况不断地升降风帆并调整帆面角度,这是个很累人的工作。可既然东南信风如此稳定而又给力,再加上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和,船员们便开始放飞自我了。大家整天躺在甲板上晒太阳,靠打牌或者阅读马可·波罗等人的游记打发时光。虽然船上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但因为船员们来自十几个不同的国家,语言并不相通,除了几句简单的航海用语之外,大家平时只能靠手势相互交流,还是很孤独的。

环游地球听上去很浪漫,但船上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浪漫。船员们只能用海水洗澡,可海水会引起皮肤瘙痒和过敏,洗完之后很不舒服。洗衣服也只能用海水,晾干之后的状况可想而知。当年的远洋帆船上没有厕所,小便倒还好办,只要注意不逆风就行了。大便就比较困难了,船员们需要把身子探出栏杆,蹲坐到一张悬在半空的椅子上,椅子下面就是汹涌的波涛,没有高超的平衡能力和过人的胆量还真做不到。根据皮加费塔的记载,有人曾经因为大便时突然遇到大浪,一不小心栽进水里丢掉了性命,这样的事情甚至发生过不止一次。

船舱体积不大,又堆满了食物,总是弥漫着一股臭味,如果不是为了避寒,谁都不想待在下面。但因为海浪的持续冲击,船底经常漏水,人工抽水成了唯一的解决办法。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无论船舱里的味道多么难闻,船员们也都不得不轮班下到舱底摇水泵,不断地把污水抽上来,否则船就沉了。

不过,船上最辛苦的人还不是正式船员,而是那些无名的小厮和杂工们。他们大都是从塞维利亚大街上诱拐来的流浪儿童,平时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清洗餐具等等琐碎的杂事,有时甚至还要帮船员们剃腿毛或者修剪脚趾甲。这些孩子不但没有工资,还经常被船员虐待。前文提到的那个同性恋事件的性侵对象就是一名杂工,他后来因为忍受不了大家的嘲讽,跳海自杀了。

分配给杂工的任务当中有一项非常重要,那就是照看船上的沙漏。这是当年远洋探险船的标准计时工具,杂工们负责按时将其倒转过来,一次都不能错过。因为船队就是靠这种计时工具来计算航速并以此来推断其位置的,由此可见当时的海上定位技术是多么的粗糙,远洋船只迷失方向是常有的事情。当时欧洲已经有了很精确的摆钟,但海上航行时没法用,因此也就无法通过对比两地的时间差来计算经度。这个问题直到18世纪中期才由一位名叫约翰·哈里森(John Harrison)的英国钟表匠解决了,他发明的航海钟使得海上测量经度成为可能,远洋船只再也不怕迷路了,而这就是大英帝国海军之所以能够称霸世界的原因之一。

离开南美洲后不久,大海逐渐平静了下来,南大西洋常见的海上风暴再也见不到了。于是麦哲伦将这片海称为“平静之海”(Mar Pacífico),这就是太平洋(Pacific Ocean)这个名字的由来。当然了,太平洋绝不是永远太平的,只是麦哲伦运气好,没碰到大风暴而已。

恰好那几天的天空也格外晴朗,无所事事的船员们经常在晚上躺在甲板上看星星。皮加费塔在日记中记录了南半球天空中的两个模糊的星团,看似两团薄雾,这就是后来以麦哲伦名字命名的大小麦哲伦星云(Magellanic Clouds)。它们是银河系的伴星系,和地球之间的距离分别为16万光年和20万光年,属于距离地球最近的几个星系之一。

生死太平洋2换句话说,麦哲伦在发现了地球的真实大小之后,又为地球找到了两个近邻。

皮加费塔还利用这段时间向拘押在船上的那个巴塔哥尼亚巨人学习特维尔彻语,他也因此而成为第一个以音标方式标记特维尔彻语的欧洲人。这种语言曾经广泛分布于巴塔哥尼亚荒原,但随着殖民者的入侵,说这种语言的原住民人数逐渐减少。最后一个会说特维尔彻语的人于2019年去世,这种古老的语言就此失传了。不过,正是因为包括皮加费塔在内的语言学家们的努力,特维尔彻语被永久地保留在了人类的知识体系之中,这也是麦哲伦此次环球航行最大的收获之一,远比船队带回去的那几桶香料更有价值。

可惜的是,没过几天这位巴塔哥尼亚巨人就病死了。皮加费塔很难过,在日记中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了两人之间的互动过程。这个故事后来被翻译成了英文,莎士比亚从中获得灵感,创作出了戏剧《暴风雨》(The Tempest)。

巴塔哥尼亚巨人死后不久,部分船员也开始犯病了。一开始是牙龈肿胀,牙齿松动,根本吃不了东西,接下来整个人都疲软不堪,关节酸痛,身上的新旧伤疤一起溃烂,最后浑身瘫软而死。今天的读者肯定都知道这种病就是坏血病,病因是饮食中缺乏维生素C。这种维生素参与了人体内胶原蛋白的合成,这种蛋白质好比是胶水,负责把人体内的各种组织连接在一起,如果缺乏胶原蛋白的话,整个人就散架了。

摩鹿加舰队的成员们都知道这个病,因为这是大航海时代欧洲船员们的最大杀手。据估计,在整个大航海时代的300年时间里,坏血病一共杀死了大约200万名欧洲海员,死亡率超过了40%。当年很多医生都试图找出病因,但他们采用的方法不对,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直到一位名叫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的苏格兰海军军医在1758年做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对照实验,大家这才意识到病因是饮食中缺乏新鲜水果或蔬菜。其实林德实验非常简单,只有12个患病的水手参与,但林德医生做了一个划时代的设计,他将这12人分成了6组,每组两人,大家每天的主要饮食全都一样,但每组都添加了一样新东西,分别是苹果酒、醋、海水、稀硫酸、大麦汁加辣酱和橘子加柠檬。结果只有最后一组病情迅速好转,其他5组都没有明显改善,真相终于大白。

根据史书记载,著名的英国航海家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是第一位强迫手下船员吃德国泡菜的人,因为他凭经验发现泡菜管用。库克船长先后3次远征太平洋,为大英帝国发现了几十座海岛,而他的船队里没有一个人死于坏血病,难吃的德国泡菜立了大功。林德实验之后,英国海军改用酸橙代替德国泡菜,从此英国人有了个难听的外号,叫作“酸橙佬”(Limeys)。虽然外号难听,但酸橙让英国海军始终能够保持很强的战斗力,为大英帝国建立世界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换句话说,强大的科技实力才是大英帝国最坚强的后盾。

可惜当年的麦哲伦根本不知道这些,摩鹿加舰队就像被上帝诅咒了一般,每隔几天就会有人因病死去。根据皮加费塔所做的统计,如果不算那个巴塔哥尼亚巨人的话,此次太平洋之旅一共有29人死于坏血病,还有几十人病得没办法工作,但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奇怪的是,包括麦哲伦和皮加费塔在内的几位高级官员都没有得病,所以大家都认为病因是生活在底舱的船员们呼吸了污浊的空气所致。他们不知道的是,船上的高级官员有少许特权,可以随身携带一些用榅桲(Oblonga,又名木梨)这类硬肉水果制成的果酱,正是这种果酱救了他们一命,因为其中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

不过,光有果酱也没用,还要有粮食。舰队所带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天气炎热,肉类全都腐烂变质,很快船员们就只剩下饼干了。经过这一年多的风雨颠簸,饼干也已经变成了碎屑,上面爬满了蛆虫,还带着老鼠尿的骚味。船员们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把它吞下去。再后来,饼干也吃光了,船员们便开始吃风帆索具上的外包牛皮。因为风吹日晒,牛皮变得非常硬,船员们必须先将它放在海水里浸泡四五天才能嚼得动。

船上还有一种难得的美味,这就是老鼠。这种动物能够自己合成维生素C,所以吃死老鼠肉不但能填饱肚子,还能治疗坏血病。船员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每一小块老鼠肉都被卖到了0.5个银币的天价。

摩鹿加舰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横穿太平洋的。幸亏他们身后的西南信风一直很强劲,船员们只需扬起帆跟着走就行了,整个航程也没有遇到一次风暴,否则舰队就完蛋了。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太平洋上有大约2.5万座岛屿,但舰队沿途只见到过两座很小的无人海岛,根本不值得登陆。这一方面是因为舰队的运气太差,另一方面也说明麦哲伦没有用心去寻找海岛。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距离香料群岛已经很近了,只想着快点到达目的地,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段旅程会是如此的漫长。

1521年3月6日,也就是摩鹿加舰队离开麦哲伦海峡的第99天,一位水手终于看到了前方的陆地,欣喜若狂的麦哲伦奖赏了这位水手100金币,因为他知道舰队终于得救了。

事后我们知道,这位水手发现的不是大陆,而是马里亚纳群岛中一个名叫罗塔(Rota)的小岛,麦哲伦终于从南美洲来到了亚洲。如果我们假设麦哲伦一直走的是直线的话,这次耗时99天持续不断的远征至少航行了1.5万公里,这个纪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人能破。以当年欧洲人的航海技术和装备水平,这样的远航居然没有全军覆没实属万幸。

很多人将这次横跨太平洋之旅和后来的南极点竞赛相提并论,这两次著名的探险都超过了当时最好的物质和技术条件所能允许的安全范围,最终都以牺牲了很多生命为代价才换来了侥幸的成功。其实这才是人类探险史上的常态,每一代探险家都会去尝试突破时代的极限,勇敢的人总是在尚未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便踏上征程,因为他们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战胜了他们的理智,迫使他们将人类自身的潜能发挥到极致。如果一个人总是在完全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才敢出发,那么没有任何一个新发现会轮到他的头上,因为所有“安全”的事情肯定早就被前人尝试过了。

换句话说,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的进步都是前人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所有的新发现都是在突破了旧有技术的上限之后才得以实现的。

生死太平洋3因为罗塔岛不适合登陆,麦哲伦选择了附近的另外一座岛屿,这就是现在的关岛(Guam)。船还没靠岸,几艘小帆船便以极快的速度朝舰队冲了过来,一群赤身裸体的土著爬上甲板,开始抢船上的东西。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一名土著被船员当场砍死。惊慌失措的土著们一哄而散,却把麦哲伦旗舰上的一艘大划艇抢走了。第二天麦哲伦率领40名武装船员冲上岸,放火烧毁了几十间民房,杀死了7名土著,这才抢回了大划艇,还顺便抢回来一船新鲜的食物,饿了好多天的船员们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据考证,这群土著很可能是查莫罗人(Chamorro)。他们大约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从东南亚移民到马里亚纳群岛,此后便一直在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来没有接触过其他外来文化。船员们惊讶地发现这群土著不但没有武器,甚至连武器的概念都没有。他们手中的棍棒和鱼叉只是用来打猎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玩意儿会伤人,有一个土著被弓箭射中后居然还天真地把箭头拔出来看。他们也没有私有财产的概念,很可能认为船上的东西都是可以随便拿的,因为他们后来也曾经给船员们拿来了很多新鲜食物,并没有要求回报。麦哲伦称这个岛为“小偷岛”,但实际上真应该称之为“分享岛”才对。

在关岛休整了几天之后,摩鹿加舰队再次出发向西驶去。从岛上抢来的食物让一部分船员恢复了元气,但却有几名重病号死于体力衰竭。麦哲伦知道舰队急需上岸进行一次长时间的休整,这就需要找到一个对他们友好的部落。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这样的部落,但表面友好的背后却暗藏杀机。

菲律宾惨案

登陆关岛10天之后,也就是1521年3月16日,舰队又发现了几座海岛。为了保险起见,麦哲伦决定先在其中一个无人的小岛靠岸,带领船员上岸休息。岛上有浓密的热带雨林和成片的棕榈树,还有取之不尽的淡水,船员们终于可以好好地洗个澡,再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一群土著坐着小船前来拜访这群不速之客,给他们送来了刚捕到的鱼,还有两罐椰子酒,船员们则用早已准备好的铃铛小刀等小礼物回赠对方。之后的几天里,又有好几艘船前来送食物,而且态度相当友好。更妙的是,麦哲伦从马六甲买来的马来奴隶恩里克居然能和当地人进行交流,这件事让麦哲伦欣喜若狂,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到了熟悉的东南亚,距离香料岛应该不远了。

现在我们知道,这座无人岛名叫霍蒙洪岛(Homonhon Island),是菲律宾群岛中的一个。菲律宾人和马来人一样同属南岛语系,这就是为什么恩里克能和当地人进行交流的原因。

摩鹿加舰队在这次环球航行过程中接触过不少原始部落,凡是和舰队起过冲突的多半是那些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人的原住民,比如巴塔哥尼亚的特维尔彻人和关岛的查莫罗人,而那些相对比较友好的部落则是此前和外国人有过接触的原住民,比如亚马逊雨林的瓜拉尼人和菲律宾人,后者虽然从没见过欧洲人,但他们早在几百年前就开始和来自中国和阿拉伯的商人做生意,应该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换句话说,两个文明起冲突的原因并不一定是因为其中某一方天性野蛮,而是由于相互不了解而导致的对对方行为的误判,而这种误判绝不仅仅是原住民对欧洲人的误判,欧洲人对原住民同样存在误判,而麦哲伦最终也成了这种误判的最大的受害者。

因为有恩里克做翻译,舰队和菲律宾人之间的交流变得顺畅了许多。麦哲伦接受了当地酋长的邀请,登上了一座有人居住的利马萨瓦岛(Limasawa),并在岛上做了菲律宾历史上的第一个天主教弥撒。他还鼓励船员们积极和当地居民做生意,但严格要求船员不能暴露那些小镜子和玻璃珠子的真正价值。结果当地人还以为这些小玩意儿特别贵重,愿意用等量的黄金来交换,这让船员们还没到达香料岛便已成了百万富翁。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这一时期西方殖民者口中的所谓“海外贸易”完全是信息不对称而导致的暴利,难怪有那么多欧洲人打破头也要去远航。

生死太平洋4此时大家都已知道舰队被东南信风吹过了头,目前所在的纬度比香料群岛的实际位置高了近10度。几名高级官员建议麦哲伦立刻南下去寻找香料岛,但麦哲伦却决定北上,去探索更多的菲律宾岛屿。不少历史学家对他的这个决定感到困惑,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难理解。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麦哲伦一直醉心于传教,菲律宾人既淳朴又友好,非常适合作为传教对象。除此之外,麦哲伦和西班牙国王签订的合约中规定,只要沿途发现的岛屿超过了6个,他就可以分得其中的两个。菲律宾美如天堂,绝对是麦哲伦最想获得的封赏,他担心回到西班牙后遭到仇人的报复,想要成为菲律宾之王,永远留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

于是,麦哲伦询问当地人附近最大的岛屿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宿务(Cebu)。麦哲伦不顾手下官员们的反对,下令舰队立刻启程向宿务岛进发。从这一时刻开始,摩鹿加舰队应该改名叫菲律宾舰队了。

生死太平洋5宿务是我这次环球采访必须到达的地点之一,因为它在这个故事中的地位太重要了。当年的宿务是菲律宾南部的贸易枢纽,Cebu这个词的原意就是“贸易”。现在的宿务是仅次于马尼拉的菲律宾第二大城市,也是菲律宾南部的旅游中心。宿务岛是一个长条形的火山岛,长约200公里,平均宽度30公里,最高海拔超过1000米。岛的西南侧有一大块平地,宿务市就建在这里。市中心高楼林立,商贾云集,著名的宿务SM购物广场排名世界第14位,里面挤满了光鲜亮丽的消费者,看上去和发达国家无异。但是,只要离开市中心一个街区,就进入了穷人聚居的棚户区,马路上到处都是垃圾,水沟里流着腥臭的废水,路两边是搭建得歪歪扭扭的铁皮屋,用的是从集装箱上拆下来的原材料。宿务港是个繁忙的海上运输中心,码头上堆满了集装箱,看来疫情的影响已经过去了。

宿务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和麦哲伦有很大的关系。正是因为麦哲伦的到访,使得宿务成为西班牙在东南亚建立的第一个殖民地。殖民者们带来了贸易和天主教,前者让宿务变得极为富有,后者导致了当地的人口暴涨。麦哲伦刚来时宿务岛仅有几万人,现在则有460万。我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当地每个家庭平均有6个孩子,他已有5个孩子,还想再生一个。缺乏根基的一夜暴富再加上人口过度膨胀,其结果一定是严重的贫富分化,这不但是宿务的现状,也是整个菲律宾的现状。

宿务的旅游业也很发达,麦哲伦对此亦有贡献。宿务最著名的景点是麦哲伦十字架,它被放置在一个六角形的亭子里。据说这是当年麦哲伦在岛上竖立起来的原物,可惜为了防止疯狂的教徒们刮上面的木屑拿回家当药吃,十字架被一个空心的木制外框包裹了起来,游客看不到里面的实物。这个亭子就建在当年放十字架的地方,样子很好看,天花板上还画着精美的壁画,内容是麦哲伦的传教故事。亭子里始终有一群当地妇女围坐在十字架前面念经,前来供奉蜡烛的人也络绎不绝,看上去更像是某个印度教或者佛教的寺庙,说明天主教在菲律宾的本土化做得相当成功。

还有一个人对天主教在菲律宾的传播做出了很大贡献,这就是当年的宿务国王胡马邦(Humabon)。据说他的祖先来自朱罗王朝(Chola Dynasty),这个王朝开始于10世纪的南印度,曾经统治了南亚和马来群岛长达300余年。从这个意义上说,菲律宾其实早就是印度人的殖民地了。

摩鹿加舰队于1521年4月7日驶入宿务港,第二天就见到了胡马邦。按照皮加费塔的描述,这位宿务国王是一个很矮的胖子,脖子上挂着一条价值连城的金项链,耳朵上戴着两只很大的金耳环,身上文有各种火焰图案。他的身边总有一大堆人在服侍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来自暹罗(今泰国)的阿拉伯商人,看样子两人很熟。那个商人显然见过欧洲人,对摩鹿加舰队的到来感到万分诧异。

胡马邦暗示凡是在此停泊的商船都要缴纳一笔税金,这是当地的规矩。麦哲伦当然不想付这笔钱,于是命令舰队鸣炮示威。摩鹿加舰队携带了3门威力巨大的伦巴达铁炮(Lombarda),以及至少3吨火药和3吨炮弹。船上还有将近60支韦尔索步枪(Versos)和50支霰弹枪(Shotguns),足够武装一支小型海军舰队了。但这些枪都是火绳枪(Matchlock),枪手必须始终保持火绳的点燃状态,非常不利于海战。火绳枪在发射前的准备工作也过于复杂,不利于连发,对于冷兵器的优势并不大。其实当时的欧洲军火商正在研发一种靠火花击发子弹的簧轮枪(Wheel Lock),假如麦哲伦晚出发一年,兴许就可以带上这种更为先进的枪支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历史很可能会被改写。

不知是炮声起了作用,还是那位暹罗商人的耳语更管用,反正第二天胡马邦就改口了,不但不收税,还主动提出要向“世界上最强大的”西班牙国王进贡。胡马邦又把麦哲伦一行人请进了王宫,好酒好肉一顿招待,甚至还带来了很多当地的姑娘。麦哲伦当场提出了皈依的要求,说如果当地人不皈依基督教的话,船员们是不能和她们发生性关系的,而这位国王居然也答应了这个请求。

按照皮加费塔的说法,麦哲伦本人并没有参与这场性狂欢,但是他认可了船员们的疯狂行为,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太需要发泄一下了。而皮加费塔本人则依旧扮演了一个称职的人类学家的角色,利用这段时间学习了当地的语言,收集整理了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他尤其对菲律宾的性风俗很感兴趣,因为当地的男人都戴有“帕朗”(Palang,一种阴茎穿刺物),其目的是为了增加女性的快感,这让信奉基督教的欧洲人感到大惑不解。

4月17日是个星期天,麦哲伦主持了一个盛大的受洗仪式,先后有2200名当地人接受了洗礼,其中就包括胡马邦国王和王后,两人分别被赐予了一个基督教名字,国王改名查理,王后改名乔安娜。甚至连那位阿拉伯商人也放弃了伊斯兰教,改信基督了。不知道是因为胜利来得太突然,让大家冲昏了头脑,还是当地人演技太好,骗过了整支舰队,反正麦哲伦完全相信了胡马邦的忠诚,两人甚至结拜成为兄弟。但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可以知道,仅仅几天的时间怎么可能让这群原住民改变信仰呢?事实上,他们很可能连基督教到底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受洗这件事大概率是装出来的。

麦哲伦还想让更多的菲律宾人改变信仰,便派人去宿务周围的几个小岛传教。大部分小岛都服从了,只有一个名叫麦克坦(Mactan)的小岛上有个叫拉普拉普(Lapu Lapu)的酋长拒绝皈依。麦哲伦决定用武力惩罚一下这个异教徒,便命令手下人放火烧毁了整个村庄。另有一种说法认为,是麦哲伦手下的船员去麦克坦岛找女人,遭到拉普拉普的拒绝,这才恼羞成怒烧了村庄。

不管怎样,双方算是结下了梁子。麦哲伦又听说麦克坦岛和宿务岛向来不和,胡马邦和拉普拉普打过很多年仗,谁也打不赢谁,便突发奇想,决定派兵去攻打麦克坦岛,帮自己的“好兄弟”胡马邦除掉这个敌人。这个决定再次让很多历史学家感到费解,不明白为什么一向精明的麦哲伦突然变得如此鲁莽。一种可能是麦哲伦被胡马邦骗了,天真地以为当地人都像他那么好欺负。另一种可能是麦哲伦想要通过这件事树立胡马邦的权威,以便在自己离开之后让他来继续传教。但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是麦哲伦本人的心理状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不再是刚出发时那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行事谨慎的领导者了,在东南亚取得的一连串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神的代表,有义务为了传教而打一场圣战,而且他坚信上帝是永远站在他这一边的,他不可能打败仗。

生死太平洋61521年4月27日凌晨,麦哲伦亲自率领60名全副武装的船员向麦克坦岛进发,胡马邦也带着手下人跟在后面,但麦哲伦命令他不许参战,只需在一旁观战就行了,他要为这群刚刚皈依的人展示一下上帝的力量。到达目的地时正值退潮,大划艇被迫停在了离岸很远的地方,大大超出了十字弓和大炮的射程。这样一来,欧洲人得以仰仗的先进武器的威力便大打折扣。

但是,麦哲伦依然十分自信,他认为仅凭自己的盔甲和火枪便足以吓跑当地人,于是他决定按照原计划行事,率领49名船员在齐腰深的海水里跋涉了300多米这才登上了马克坦岛。刚一上岛,树林里立刻冲出了1500多名手持刀剑和盾牌的麦克坦勇士,双方展开了一场混战。虽然欧洲人的武器更精良,但麦克坦勇士们也是有备而来的,他们用盾牌挡住了船员们射来的第一轮子弹,而他们弓箭手则专门瞄准欧洲人的下盘,因为盔甲是护不住小腿的。麦哲伦意识到情况不妙,但为时已晚,他的右腿被一只毒箭射中,而他的左腿本来就是跛的,于是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被蜂拥而来的麦克坦勇士们用长矛刺死,尸体也被肢解,散落在整个海滩上。

那天登陆的船员当中另有8人被杀,包括麦哲伦的私生子克里斯托万·雷贝罗(Cristóvão Rebêlo)在内,而麦克坦岛也有15名勇士被杀。皮加费塔跟随麦哲伦参加了战斗,负伤后侥幸逃脱。他对麦哲伦之死感到悲痛万分,在日记里用“我们的明镜、我们的光辉、我们的安慰、我们的领袖”来称呼麦哲伦,说他“拥有很多美德,其中之一就是在逆境中表现出的无比坚定的意志。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挨饿,也比任何人都更善于阅读航海图。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具备像他这样的才能和勇气,而这两样东西都是环球航行所必不可少的,他差一点就完成了这一壮举”。

但是,菲律宾人可不是这么看麦哲伦的,起码菲律宾政府不想让自己的人民如此看待这位杀人犯。我专程去了趟麦克坦岛,参观了500年前那场战斗的遗址。这座小岛和宿务本岛之间只隔着一条宽约1公里的海峡,可惜麦哲伦登陆的那个海滩上长出了一大片红树林,挡住了我的视线。西班牙殖民者在这里修建了一座欧洲古典风格的纪念碑,其中的一角被去年的一场飓风毁坏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修理。菲律宾政府则将整个海滩扩建成了一个纪念广场,正中间立着一尊拉普拉普的铜像。他被刻画成一个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肌肉发达、英气勃发的勇士,但事实上所有的历史文献上都找不到关于他相貌的记载。相比之下,宿务岛上的那尊胡马邦雕像显然是按照皮加费塔的描述来制作的,其形象比拉普拉普铜像写实多了。

生死太平洋7我在纪念广场上遇到了很多菲律宾游客,我问了其中的几个年轻人,他们都表示知道麦克坦岛上发生的惨案,但却对麦哲伦没有强烈的仇恨,反而对他的环球航行印象深刻。还有一个人说,麦哲伦毕竟把天主教带到了菲律宾,我们应该感谢他。

几乎每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都会留下一正一反两种形象,不同的政府、党派、媒体、民众和历史学家们出于各自的目的和立场,经常会对同样一个人做出完全相反的评价,这大概就是所有历史人物的宿命吧。

有意思的是,因为菲律宾原住民没有文字,关于胡马邦和拉普拉普这两个人物的历史记录全都来自摩鹿加舰队成员事后写的回忆录,那段时期的菲律宾民间生活细节也全都来自皮加费塔的人类学笔记。舰队离开之后,胡马邦和拉普拉普便从历史上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俩后来的命运如何,两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有没有留下后代。菲律宾的历史也空白了一段时间,直到43年之后西班牙人再次来到宿务岛为止。从这个意义上说,多亏了麦哲伦,菲律宾这才有了自己那段历史的记录,菲律宾人终于知道自己的一些祖先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所有这一切都要感谢当年的那个忠实的记录者皮加费塔,因为他逃过了那场大屠杀,所以今天的我们仍然可以知道摩鹿加舰队在指挥官被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文字的力量。香料岛传奇

麦哲伦死后,舰队的第一反应就是尽快选出一个新的指挥官。结果大家投票选出了两个,分别是维多利亚号的葡萄牙籍船长巴博萨和康赛普西翁号的西班牙籍船长赛拉诺。显然,当一个独裁者意外死去之后,接班人搞平衡是最符合人性的做法。

麦哲伦的奴隶恩里克在战斗中受了伤,他要求巴博萨批准自己成为自由人,因为麦哲伦在出发前立的遗嘱里就是这么写的。但巴博萨不但没有批准恩里克的请求,还把他臭骂了一顿。接班人不买前独裁者的账这件事同样是最符合人性的行为,类似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但是,巴博萨没有意识到舰队里只有恩里克会说马来语,他是舰队和当地人沟通的唯一桥梁。心怀不满的恩里克偷偷跑去找胡马邦,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几天之后,胡马邦盛情邀请舰队的所有成员去王宫赴宴,有30多人接受了邀请,打算去大吃一顿。没想到这是个鸿门宴,早已埋伏好的菲律宾武士冲出来将赴宴者尽数杀死,恩里克则借机逃之夭夭了。历史学家猜测他很可能想办法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马六甲,所以这位马来奴隶才最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完成环球壮举的人。

剩下的船员们意识到大事不好,立刻驾船逃离了宿务岛。清点人数后发现,舰队只剩下115人了,3艘船不够分,于是大家决定将状况最差的康赛普西翁号烧掉了。就这样,摩鹿加舰队在尚未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两艘船,以及不到一半的船员了。皮加费塔因为在麦克坦岛的战斗中负了伤,没有去赴宴,侥幸逃过一劫。他在日记中评论说,如果麦哲伦还活着,一定会想办法修理这艘船的,剩下的这群乌合之众实在是难堪大用。

刚选出来的两位指挥官也在那场鸿门宴中被杀,所以舰队又进行了新一轮选举,那位曾经在巴西有过一个私生子的葡萄牙水手卡瓦略被选为新的舰队指挥官。这支只剩下两艘船的舰队现在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找到香料岛,这就需要从迷宫般的菲律宾群岛中间穿出去。卡瓦略虽然是个很好的领航员,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在他的指挥下,舰队犯了一系列错误,好几次差点全军覆没。而此时卡瓦略居然旧病复发,把几个从海上抓来的女人据为己有,这一行为引起了全体船员的愤怒,舰队的命运危在旦夕。

皮加费塔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这段糟糕的旅程。他无比想念麦哲伦近乎冷酷的责任感和纪律性,一旦没有了这些约束力,舰队就变成了一盘散沙。但事后想来,这个结果正是麦哲伦一手造成的,他的独裁式管理让这支舰队的成败全都维系在他一人身上,一旦独裁者消失,凝聚力便不存在了。

在这关键时刻,舰队仅剩的几位官员联合了起来,集体投票罢免了卡瓦略,选出麦哲伦核心团队里的舰队事务长马丁·门德斯(Martín Méndez)担任新的指挥官,纠察长埃斯皮诺萨担任特立尼达号的船长,埃尔卡诺担任维多利亚号的船长。1487年出生的埃尔卡诺来自西班牙北部的巴斯克地区(Basque),北边和法国接壤。巴斯克人很可能是最古老的欧洲居民,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的克罗马农人(Cro-Magnons)。巴斯克民族一直保持着很强的独立性,巴斯克语也和任何其他欧洲语言都没有关联性。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于1512年征服了巴斯克地区,并强迫当地居民改信天主教,但顽强的巴斯克人依然保留着自己的传统文化,其中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对大海的热爱。

巴斯克地处海边,巴斯克人从小就习惯了海上生活,埃尔卡诺也不例外。他从小就在海上讨生活,并在23岁那年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艘200吨重的大帆船。他用这艘船为西班牙政府提供军事服务,但西班牙政府拒绝付钱,他只好卖掉了自己的船,逃到塞维利亚避难,并在贸易局开设的航海学校里学习领航员技能,他的老师很可能就是那位发现美洲的韦斯普奇。麦哲伦看中了他的航海能力,任命他为康赛普西翁号的船主,负责导航和风帆索具的管理等和航行有关的事务。在圣胡利安港叛乱事件中,埃尔卡诺站错了队,被麦哲伦囚禁过一阵子,算是个有历史污点的人。但他在3人当中资格最老,也只有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海员,所以他成了这支舰队的实际负责人。

在埃尔卡诺的领导下,舰队穿过了一座座海岛,不断向南航行。他们沿途曾经遇到过吃人族,还与海盗打过仗,并抓获了不少当地渔民。皮加费塔因为学过几句马来语,代替恩里克成为舰队的临时翻译,从渔民口中问出了香料岛的实际位置。就这样边问边走,舰队终于在1521年11月6日这天看到了海平面上隐约出现的4座如绿宝石一般串起来的小岛,梦寐以求的香料岛终于现出了原形。

香料(Spice)是个泛称,这个词的词根是“特殊”(Special),凡是有特殊味道的东西都可以称之为香料。香料的产地也很广泛,比如欧洲就有属于自己的香料,包括孜然、杏仁、樟脑和藏红花等等。但“香料贸易”特指胡椒、肉桂、丁香和肉豆蔻等少数几种产自热带地区的香料,它们体积小重量轻易保存,价格又非常昂贵,最适合成为远洋贸易的对象。

曾经有人认为欧洲人做饭不好吃,需要香料来调味,顺便遮掩腐肉的味道,所以欧洲人才那么喜欢香料。但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因为欧洲人有自己的调味品,而欧洲富人是很容易吃到新鲜肉类的。欧洲穷人虽然吃不起新鲜的肉,但肯定也用不起那么贵的香料。

生死太平洋8香料之所以那么贵的主要原因是来自买卖双方的炒作。一方面,欧洲商人为了卖高价,把香料的功能吹上了天,称胡椒能治疗黑死病、肉豆蔻能催情、丁香可以壮阳,等等。另一方面,垄断了香料贸易的阿拉伯商人编造了很多离奇的故事,夸大了香料的收获难度,这就进一步抬高了香料的价格。而香料的价格越贵,买的人就越倾向于将其作为一种炫耀的资本。久而久之,香料在欧洲成了富人标榜其身份的象征,香料的价格也因此而一路上扬,变成了和黄金等价的一种奢侈品。

但是,欧洲人很快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香料的收购价格其实是非常低的。而香料途经中东地区进入地中海之前需要转手十几次,价格就是这么被抬上去的。葡萄牙人之所以急于寻找直通印度的航道,就是因为他们不想让中间商赚差价。

达·伽马发现印度航道之后,胡椒和肉桂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前者产自印度南部,后者产自斯里兰卡,葡萄牙很快就在这两个国家建立了贸易据点,把胡椒和肉桂直接运回了欧洲。但肉豆蔻和丁香的来源却一直是个谜,因为马六甲的中间商们只知道这两种香料来自摩鹿加群岛当中的香料岛,但都不知道这个岛到底在哪里,即使知道也不肯告诉欧洲人。

现在我们知道,摩鹿加群岛包括1000多座小岛,而香料岛特指其中的5座紧挨着的火山岛,自北向南依次叫作特尔纳特(Ternate)、蒂多雷(Tidore)、莫蒂尔(Motir)、马基安(Makian)和巴占(Bacan)。除了巴占岛稍大一些外,其余4座小岛的直径都不超过10公里,而且全都是标准的圆锥形,从远处看过去确实很像一串绿色的项链。18世纪之前,全世界所有的丁香和肉豆蔻全都产自这5座小岛。它们的位置很奇特,东边被哈马黑拉岛(Halmahera)挡住了,该岛的形状很像字母K,被印尼人称为“小K”,对应于香料群岛西边的那个“大K”,即同样很像字母K的苏拉威西岛(Sulawesi)。而香料岛的南边则被另一组复杂如迷宫般的群岛挡住了,所以外来船只基本上只能从北边进入香料群岛。

生死太平洋9作为一名普通的外国游客,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坐飞机从雅加达飞到香料岛。我曾经认为这将是我此次环球考察当中最难到达的地点,谁知每天居然有好几班飞机飞往特尔纳特。这是唯一有机场的香料岛,仅仅这一座岛上就住着20多万人,怪不得飞机班次这么多。

特尔纳特岛是一座活火山,最高点的海拔超过了1700米,山坡又非常陡峭,所以绝大部分居民只能住在海边,几乎每一寸稍微平整一点的土地都被利用上了。我的两位当地导游分别只有一个和两个孩子,看来当地的人口增长已达极限,本地人已经主动降低了生育的意愿。

特尔纳特岛是丁香的原产地,满大街都是丁香的味道。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味道来自丁香烟。印尼人几乎都抽这种加了丁香的香烟,由此可见丁香已经成为一种廉价的香料了。目前丁香的主产地已经转移到了印尼的其他海岛,以及马达加斯加、坦桑尼亚和斯里兰卡等热带国家,特尔纳特岛的丁香产量占比极小,这里的丁香园更多是作为一种旅游观光项目在经营。

生死太平洋10生死太平洋11上岛的第二天,我在导游毛拉纳的陪同下参观了一座丁香种植园。毛拉纳是一所当地大学的历史老师,业余时间出来干私活挣外快,其专业性要比一般导游强得多。种植园建在山坡上,每棵丁香树都已长到了十多米高,但却见不到一朵花。我当初特地选择在8月份去香料岛,因为书上说这正是丁香花的采摘季,谁知工人们上个月就已采完了。“这两年气候变化愈演愈烈,丁香的生长季变得非常不固定。比如今年雨季来得太早,所以丁香花很早就开了。”毛拉纳对我说,“采丁香只能用手工,因为工人们必须在花蕾刚刚变色,花苞还未完全张开的时候立刻把花骨朵摘下来,所以采摘季非常短暂,没几天就结束了。”

我们后来在别的地方找到了一株刚刚开花的丁香树,花蕾还是绿色的,尚未变红。当地居民的院子里堆满了刚采下来的丁香花,这些花需要先在太阳下暴晒好几天,把水分晒干,颜色也变为黑色,之后才能装袋运走。成品丁香很像是一枚黑色的钉子,这就是丁香这个名字的由来。丁香的英文Clove本意也是钉子,看来在这一点上中外都是一致的。

丁香种植园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香气四溢,于是毛拉纳伸手摘下一片丁香树叶子,把它掰成两半递给我,我立刻闻到一阵浓浓的香气,原来香味物质是藏在叶片里面的,只有这样才不容易挥发掉。这个现象很容易解释,因为香味物质的合成是很费能量的,不能轻易浪费。也正因为如此,丁香树只有在肥沃的土地上才能长得好。特尔纳特是座活火山,而火山灰是极好的肥料,这里的土壤层也非常厚,最适合丁香树的生长,其他地方的丁香种植园只能依靠人工施肥来解决这个问题。

除了需要肥沃的土壤外,丁香树还需要高温和充足的降水,这一点也很容易理解。香料物质虽然对人类来说很有诱惑力,但却是寄生虫、细菌和真菌的毒药。换句话说,香料其实就是植物的防身武器。香料岛位于赤道附近,常年高温,再加上高耸的火山形成的一股上升气流使得这里的降雨异常频繁,湿度相当大,昆虫和真菌等对植物有害的动物和微生物非常多,只有具备强大的防御系统的植物才能在这里生长。

生死太平洋12地球上能够同时满足以上这3个条件的地方非常少,这就是为什么只有香料岛上产丁香的原因。事实上,地理气候条件的差异就是生物多样性的根本原因,也是生物多样性的价值所在。全球化的早期之所以迎来了生产力的大爆发,靠的就是生物多样性带来的这一波红利。举例来说,全球化之前人类经常食用的植物加起来有7000多种,因为各个民族只能以本地植物为食。这些植物的产量有高有低,生产效率差别巨大,间接导致了不同民族的发展速度有快有慢。全球化之后,少数几种高产农作物迅速传遍全球,来自新世界的玉米、马铃薯、西红柿和辣椒等农作物占领了旧世界的粮食和蔬菜市场,而来自旧世界的水稻、小麦和牧草品种也彻底改变了新大陆人民的饮食习惯,其结果就是人类的农业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人口总数高速增长,全世界各个民族的生活方式也逐渐趋同。如今地球上这80亿人口所消耗的食物当中有75%来自12个植物品种和5个家禽家畜品种,它们都是效率超高的明星物种,通过全球化而统治了整个地球。

问题在于,当全球化抹平了各地区的风土差异之后,生物多样性的基础便不复存在了。等到第一波红利吃完之后,人类可持续发展的下一波红利从哪里来呢?

特尔纳特岛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鲜活的案例。岛上居民原本是靠木薯(Cassava)为生的,这种植物曾经遍地都是,每隔几个月就可以收获一次,其巨大的块茎里储存着大量淀粉。岛民们为我展示了用木薯制作西米(Sago)的全过程,最后烤出来的西米饼非常好吃。这种饼几乎是纯的淀粉,营养价值不如小麦面粉,价格反而更高,所以当地农贸市场上卖的碳水类食物几乎全都被小麦面粉和大米制品垄断了,西米饼只能当作零食来卖,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可小麦面粉和大米都是进口的,万一哪天进出口贸易中断了,当地人靠什么生活呢?

生死太平洋13与此类似,全球化还改变了香料的生产方式。毛拉纳又带我去参观了一个肉豆蔻(Nutmeg)种植园,这种树的外表和丁香树差不太多,只是叶子的形状有所不同。肉豆蔻原产于班达群岛(Banda),这是11座彼此距离很近的火山岛,位于香料群岛的南方,两者都是摩鹿加群岛的一部分。肉豆蔻的果实和乒乓球差不多大,成熟后会裂开,露出里面的种子。当地人会先把种子外面的一层红色胞衣剥下来,晒干后变成棕黄色的肉豆蔻干皮(Mace)。这东西味道浓烈,单价最高,目前每公斤可以卖到25万印尼盾(约合人民币117元),但产量太低。胞衣里面的种子晒干后会变成一个类似核桃的干果,这就是商品肉豆蔻,每公斤仅能卖到10.5万印尼盾。肉豆蔻虽然单价低,但胜在产量大且稳定,受气候变化的影响也较小,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相比之下,丁香的收购价为每公斤12.3万印尼盾,仅比肉豆蔻高一点点而已。

生死太平洋14“对于岛上的农民来说,肉豆蔻是用来养家糊口的,丁香只能赚个零花钱。”毛拉纳对我说,“所以很多农民都把丁香树砍了,改种肉豆蔻了。”

这不是丁香树第一次因为自己不适应商品经济的时代而惨遭杀戮了。曾经占领过香料群岛的荷兰东印度公司(VOC)为了抬高丁香价格,命人将特尔纳特岛上的丁香树全部砍光了。所幸在海拔600多米的半山腰上有几棵隐蔽的丁香树逃过一劫,其中一棵特别健康的丁香树活了416年,现在岛上的丁香树几乎都是它的子孙。可惜这棵“世界最老的丁香树”已经于2000年老死了,第二老的那棵树也已奄奄一息,我只看到了第三老的那棵丁香树,年龄估计超过了200岁。这棵树的树干周长3.9米,每年能产260公斤丁香,真的是老当益壮。

生死太平洋15当晚我在旅馆里吃了一顿当地特色的烧鱼。老板娘把肉豆蔻干果敲碎,将里面的种子碾成黄色粉末,和丁香辣椒生姜大蒜香茅和罗勒等等作料混在一起,用棕榈油熬成酱汁,浇到炭火烤制的海鱼上,吃得我满嘴留香。

起码对于美食行业来说,生物多样性真的是太重要了。艰难的返航

当天傍晚,毛拉纳带我来到特尔纳特岛上的一处观光景点,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蒂多雷岛,以及夹在两岛中间的一座名为麦塔拉(Maitara)的小岛。这座小岛呈标准的圆锥形,非常好看,但蒂多雷岛显然更重要,因为它曾经是特尔纳特岛最重要的竞争对手。

毛拉纳告诉我,来自阿拉伯的穆斯林商人早在1430年就统治了香料群岛,特尔纳特岛和蒂多雷岛的香料产量最高,成为穆斯林商人们争夺的重点。但因为双方实力接近,谁也征服不了谁,最后只能达成和平协议,将整个香料群岛一分为二,由特尔纳特岛和蒂多雷岛的两位国王分别管理。

生死太平洋161512年,麦哲伦的好朋友赛朗因为一次海难事故而意外地发现了香料群岛。他选择和特尔纳特岛的国王阿布雷斯(Abuleis)结盟,并利用自己的军事知识和先进的欧洲武器装备帮助阿布雷斯打败了蒂多雷岛的国王阿尔曼苏尔(Al-Mansur)。于是,双方保持了很多年的实力均衡被打破,香料群岛再次陷入内战之中。

赛朗所做的事情和麦哲伦在菲律宾的行为几乎相同,两人都试图介入当地事务,最终的结果都不怎么美妙。类似的事情后来在夏威夷群岛也发生了,这个群岛在英国库克船长到访之前从来没有被统一过,因为岛与岛之间的实力平均,没人能做到一家独大。但库克上岛之后,其手下军官和其中一位酋长的侄子卡米哈米哈(Kamehameha)联起手来,打败了其他岛的军队,建立了夏威夷群岛历史上的第一个统一的王国。

从某种意义上说,欧洲殖民者很像是外来物种,他们的到来打破了原有的生态平衡,被殖民者占领过的土地往往需要再过很多年才能重新达成新的平衡。

毛拉纳又带我去参观赛朗留下的一座军事要塞的遗址,这是欧洲人在香料群岛建造的第一幢建筑,如今只剩下了地基和一个石头制成的窗框,隐约可以看出中世纪欧洲的建筑风格。遗址旁边是一个当地人竖立的纪念碑,纪念一位被欧洲殖民者谋杀的国王。他是被一名欧洲军官从背后捅刀子刺杀的,纪念碑上用相当写实的手法把这一过程刻了下来,教育当地人永远不要忘记欧洲人欠下的血债。

不过,当年的香料岛国王们也不是吃素的。失势的阿尔曼苏尔趁赛朗来蒂多雷岛采购丁香的机会在他的饮食中加了点槟榔叶,把赛朗毒死了。有意思的是,赛朗的死亡时间和麦哲伦的死亡时间几乎相同,两位分别多年的好友不但再也没能相见,而且因为几乎相同的原因在几乎相同的时间死去,这个故事真的可以写本小说了。

摩鹿加舰队到达香料岛时看见了赛朗留下的军事要塞,为了不和葡萄牙人发生正面冲突,选择在蒂多雷岛登陆。阿尔曼苏尔热情地接待了舰队,因为他很想借此机会和西班牙联合起来反对葡萄牙人的统治,从而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为了拉拢摩鹿加舰队,阿尔曼苏尔在蒂多雷岛上为舰队设立了一座贸易站。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船员们忙不迭地用小镜子小铃铛之类的玩意儿和当地人交换丁香,很快就把两艘船都装满了。我第二天专程去蒂多雷岛参观了这个贸易站遗址,可惜大部分建筑物都因为修环岛公路而被破坏掉了,只剩下了一小段地基。而当年舰队在岛上修建的第一座营地也被拆光了,只剩下一口水井。

生死太平洋17虽然阿尔曼苏尔很想让摩鹿加舰队留下来,但大家归心似箭,坚决要求立刻启程回国。谁知两艘船刚一离开码头,特立尼达号就漏水了。检查发现船只破损严重,急需大修。仅从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此时的摩鹿加舰队人心涣散,早已没有了麦哲伦时期的那种使命感和纪律性。

大家商量之后决定维多利亚号继续按原计划启程回国,因为当时海上正好在刮东北季风,错过这个时间窗口就回不去了。特立尼达号留在原地修理,然后赶下一波西北季风从原路返回墨西哥,然后通过陆路把香料运到美洲东海岸,再想办法搭船回国。

船员们可以自主选择跟随哪艘船。如果让今天的人来选,大多数人一定会选择直接回国,只有这样才算完成环球一周的使命。但当时的印度洋属于葡萄牙人的领地,如果他们被葡萄牙人抓住,肯定会被关进监狱,所以这条路其实是最危险的。返回美洲的路程虽然更远一些,但大概率不会遇到葡萄牙人,只要把特立尼达号修好,横穿太平洋应该是没问题的。

最终有53人选择留在岛上等待特立尼达号修好,其余47人选择跟随维多利亚号直接回国。皮加费塔虽然不喜欢维多利亚号的船长埃尔卡诺,但他认为此人的航海技术是剩下的船员当中最好的,因此决定登上了维多利亚号。事后看来,皮加费塔很可能是摩鹿加舰队里最聪明的人,每次面临重大选择时他总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1521年12月21日,维多利亚号在船长埃尔卡诺的指挥下缓缓离开了蒂多雷岛,向西南方向驶去。船上除了47名船员之外,还有十几个当地土著,总数大约有60人。出发后没几天,维多利亚号就在班达海遭遇了一场风暴,不得不停靠在一座小岛上修船。15天后再次出发,途经帝汶岛时最后一次补充了食物和淡水,然后于1522年2月11日从帝汶岛出发,开始了一段比太平洋航线更加惨烈的航程。

维多利亚号先是沿着南纬42度线一路向西航行,花了9个星期的时间才到达好望角。由于那里的风暴过于强烈,埃尔卡诺尝试了很多次都无法通过,白白浪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直到5月22日才终于赶上了一股向西的洋流,一鼓作气冲过了好望角,进入了大西洋。此时船上储存的食物已经全都坏掉了,只剩下一些大米,船员们依靠用海水煮出来的米饭第四次越过赤道,终于在7月9日这天到达了佛得角。此时船上的食物已然全部耗尽,要不是中途有20多人死于坏血病,节约了一些粮食,他们甚至都撑不到这一天。而维多利亚号也漏水严重,必须派人下到舱底日夜不停地往外抽水才不至于沉入海底。

走投无路的埃尔卡诺决定冒险靠岸,将维多利亚号伪装成一艘被暴风雨吹得迷失了方向的普通西班牙商船,派人划小艇去岛上的葡萄牙据点换食物。前两次都没有引起对方的疑心,换回了一些食物和淡水,但船上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用来交换了,于是几个船员拿了一些丁香去换,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埃尔卡诺意识到维多利亚号的身份暴露了,连夜驾船逃走,把13名船员丢在了岛上。

还有一个小插曲值得一提。因为佛得角是船员们3年来遇到的第一个基督教领地,皮加费塔特意上岸去问了当天的日期,发现比他自己的记录少了一天。这可是个大问题,因为基督教对于一些重要节日的行为是有严格规定的。皮加费塔极为懊恼,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时间。后来他才意识到,如果一直追着太阳向西航行,回到起点时必然会多出一天来。这个问题最终是靠国际日期变更线来解决的,而皮加费塔则是第一个发现这一现象的地球人。

1522年9月6日,维多利亚号终于驶进了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入海口,正式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环球航行。之后这艘船又花了4天时间逆流而上,于9月10日这天回到了塞维利亚。那天码头上挤满了看客,大家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18名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水手从一艘几乎就要散架的船上走下来,去圣安娜教堂做礼拜。他们出发前也是在这里做了最后一次弥撒,但领头的人已经不是3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葡萄牙人麦哲伦了,而是一个此前默默无闻的巴斯克人埃尔卡诺。其实他的名字早在两天前就传回了塞维利亚,因为维多利亚号刚一到港,埃尔卡诺便立刻给西班牙国王写了一封亲笔信,用快马递进了王宫。这封只有两页纸的信简要记述了这次环球航行的经过,埃尔卡诺对麦哲伦的死因只字未提,却没有忘记恳求国王不要对船员们私下带回来的少许香料征收财产税。这封信的原件现在就珍藏在塞维利亚的西印度群岛综合档案馆里,和《托德西利亚斯条约》的原件并排放在橱窗内供游客观赏。

埃尔卡诺的这封信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起码船员们不用缴税了,他们这3年吃过的所有苦终于有了一点点回报。其实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对维多利亚号的回归并不十分在意,对麦哲伦的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之情,甚至对麦哲伦首次将基督教传播到东南亚,以及他为西班牙赢得了十几座海岛的主权这两件大事也不怎么关心,他只对维多利亚号带回来的一船丁香感兴趣。最终清点的结果是:维多利亚号一共带回来381麻袋的丁香,总重量接近27吨,其价值已经超过了当初王室资助整个摩鹿加舰队所花的钱。如果不考虑死人的话,这笔买卖不但没有亏,还小赚了一笔。查理一世立刻命人将香料收缴国库,换成钱去还债了。他为了贿赂选民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如何尽快弄到钱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不过,有几个人对维多利亚号的回归非常关心,这就是早在1521年5月6日便已回到西班牙的圣安东尼奥号上的叛乱者们。查理一世对这艘船没有带回来任何值钱的东西感到十分沮丧,下令把所有叛乱者都关了起来,并对他们进行了长达半年的审讯。但叛乱者们显然早就相互串通好了,一致认定全是麦哲伦的错。在大主教丰塞卡的斡旋下,叛乱分子最终全都被无罪释放了,而圣安东尼奥号上唯一的麦哲伦拥护者梅斯基塔却被判入狱。丰塞卡还将麦哲伦的妻儿也软禁了起来,他们在维多利亚号回到西班牙之前便已因病死去,导致麦哲伦没有留下任何后代。

维多利亚号回来后,查理一世又命人对埃尔卡诺进行了一番询问,结果自然也是对麦哲伦不利的。最终西班牙国王认定麦哲伦是叛国者,埃尔卡诺才是最忠于自己的大英雄。为了表彰埃尔卡诺的忠心,查理一世亲自授予埃尔卡诺一枚盾形徽章,下面写着一句话:环游世界第一人(Primus circumdedesti me)。

让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说麦哲伦的旗舰特立尼达号。这艘船在蒂多雷岛进行了一番大修,然后于1521年4月6日从蒂多雷岛出发,只用了10天时间就到达了关岛。但此后这艘船遇到强劲的风暴,在北太平洋上漫无目的地漂了4个多月,船上有30名船员死于坏血病。船长埃斯皮诺萨走投无路,只能率领剩下的20人驾船回到了香料岛,却被赶到这里抓捕麦哲伦的一支葡萄牙舰队擒个正着。这20名船员被罚做奴隶,受尽折磨,最终只有4人侥幸活着回到了欧洲。而特立尼达号也因为破损严重,被一场风暴撕为碎片,沉入了海底。

所有活着回到西班牙的人当中只有皮加费塔是最忠于麦哲伦的,他将自己的日记抄写了很多份,分别交给了欧洲各国的国王,希望他们为麦哲伦说点好话。目前有4本手抄本流传至今,公认最完整、插图也最多的版本收藏于耶鲁大学图书馆内。皮加费塔还将这本日记的内容整理成一本书出版了,但只有3本书留存到了今天。现代历史学家大都认为皮加费塔的日记是关于麦哲伦环球航行的最忠实的记录,里面的信息大都是中立且准确的。

维多利亚号回来之后不久,西葡两国又开启了新一轮谈判,但却无疾而终,因为教皇子午线的具体位置仍然无法确立。为了证明香料群岛属于西班牙,查理一世国王先后三次派遣舰队重走麦哲伦之路,全都以失败告终。埃尔卡诺参加了其中的一次,却因坏血病死在了海上,没能重复自己曾经完成过的壮举。直到58年后,也就是1580年,英国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才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二次环球之旅,大家这才意识到麦哲伦有多么伟大,他的能力与才华终于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1529年,也就是维多利亚号返回西班牙之后的第七年,西班牙和葡萄牙签署了《萨拉戈萨条约》(Treaty of Saragossa),查理一世以35万金币的代价将香料群岛的控制权转让给了葡萄牙。从这一点上说,麦哲伦真的是白死了。但因为管理不善,葡萄牙也没能从香料岛贸易中赚到多少钱。17世纪初期,荷兰东印度公司打败了葡萄牙人,占领了香料群岛。为了垄断香料贸易,荷兰人和随后赶到的英国人在东南亚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竞争。最终英国人妥协,将英国建立的第一个海外殖民地,隶属于班达群岛的鲁恩岛(Rhun)让给了荷兰,换回了荷兰在北美占领的一座名为新阿姆斯特丹的小岛。这座小岛上什么值钱的特产都没有,但它位于一条大河的入海口,非常适合作为远洋贸易的中转站。英国人接手后将其改名为曼哈顿,后来的故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这件事标志着世界的经济中心正逐渐从热带地区向温带地区迁徙,世界的政治中心正逐渐从陆权国家向海权国家转移,大家所知的全球化终于正式拉开了序幕。

生死太平洋18从改变世界的角度讲,哥伦布的第一次航行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节点。但麦哲伦改变的是人类的世界观,他第一次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地球是圆的,而且地球很可能和其他行星一样,都是围绕着太阳转的。不但如此,麦哲伦还第一次证明地球其实是个水球,因为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海洋,而所有的海洋都是连在一起的。

换句话说,麦哲伦让人类第一次对自己的家园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

改变世界观要比改变世界困难得多。第一次成功环绕地球一周的维多利亚号一共航行了6万多公里,是哥伦布第一次远航的16倍。麦哲伦舰队出发时一共有大约260人,最终只有30人活着回到了欧洲。麦哲伦本人也在途中丧命,没能完成这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人类壮举。

但是,今天的人们依然通过麦哲伦海峡和麦哲伦星云的名字记住了他,而他也为地球上最大的海洋和最偏远的高纬度荒漠命了名。他把当时欧洲学术界普遍相信的地球周长扩大了一万多公里,并首次描述了美洲羊驼和南极企鹅的生存方式,以及南美洲最南端的地形地貌,极大地扩展了人类对自然世界的认知。麦哲伦手下的船员们还记录下了南美洲和太平洋诸岛的原住民的传统语言和生活方式,为人类学家研究人类的起源与文明的进化过程提供了宝贵的原始资料。

当然了,无论是哥伦布、达·伽马还是麦哲伦,都没有真正地“发现”任何一块全新的大陆,因为无论是南北美洲还是太平洋诸岛都早已有人居住了。我们的祖先用自己的双脚走遍了地球上除了南极洲之外几乎所有的陆地,又用自己的双桨占领了大洋中间几乎所有的海岛。所以说,麦哲伦最大的贡献不是发现,而是连接。是他首次把地球上所有有人居住的陆地串联在了一起,从此人类这个物种便成为一个整体。今天的人类不再各自为战,我们当中的每个人都能通过自己的行为影响到整个世界,这就是全球化的意义所在。

事实上,就在麦哲伦环球航行完成之后不久,地球上的所有人就都亲身体验了一次全球化的厉害。哥伦布和麦哲伦带去的传染病在短时间内杀死了95%的美洲原住民,大量抛荒的土地被森林取代,其结果就是大气二氧化碳浓度迅速降低,地球进入了一个短暂的小冰期(1550~1750)。中国人对小冰期并不陌生,因为突然变冷的天气造成了粮食大幅减产,饥饿的中国农民纷纷揭竿而起,其中的一位义军将领就是大名鼎鼎的李自成。

换句话说,麦哲伦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拉开了明朝灭亡的序幕,而这只是全球化的案例之一。

(参考资料:Over the Edge of the World - Magellan’s Terrifying Circumnavigation of the Globe, Laurence Bergreen;First Voyage Round the World by Magellan Translated from the Accounts of Pigafetta and Other Contemporary Writers, Antonio Pigafetta,etc. ;Conqueror of the Seas - The Story of Magellan, Stefan Zweig;Ferdinand Magellan and the Quest to Circle the Globe, Samuel Willard Crompton;1491 - New Revelations of the Americas Before Columbus,Charles C. Mann;1493 - Uncovering the New World Columbus Created, Charles C. Mann;Seapower States - Maritime Culture,Continental Empires and the Conflict that Made the Modern World, Andrew D. Lambert;The Age of Exploration - From Christopher Columbus to Ferdinand Magellan, Kenneth Pletcher;Rivers of Gold - the Rise of the Spanish Empire,from Columbus to Magellan, Hugh Thomas;《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罗杰·克劳利;《香料传奇:一部由诱惑衍生的历史》,杰克·特纳;《舌尖上的历史》,汤姆·斯坦迪奇;《危险的味道——香料的历史》, 安德鲁·达尔比)   麦哲伦太平洋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