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昀上位
作者:卜键本节与下一节,拟写“二总纂”,即担任《四库全书》总纂官的纪昀与陆锡熊。两人的排名,在初始阶段交互在前,不少时候是陆锡熊主事,而纪昀因学术实力、文字功夫,尤其皇上的印象皆在锡熊之上,是以渐居一哥之位。传播史的本质附带有失真性,再经数百年,纪昀似乎又成为“唯一”,其更为世人熟知的名字,应该是纪晓岚。至于那个对皇上谈笑风生、将和珅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纪大烟袋”,可就不仅仅是失真了。
纂修《四库全书》,纪昀不一定是最为出力的人,却一定是最受益的人。当日乾隆审阅文稿,看到错讹谬误会忍不住骂人,看到精彩之处也忍不住要夸奖,纪昀是被夸奖得最多的。而皇上一夸,往往官帽跟着就来了,十余年间,纪昀由一个从宽赦归的流放者,渐升至礼部尚书,主要应拜《四库全书》所赐。今日提及这部大书,许多人都认为纪昀是主持人,是第一功臣,赞誉甚多。孰不知总纂之上,还有总阅、副总裁、总裁,多数承担审稿之责;总纂之下,则是总校、提调、总目协勘、分纂、分校等等,乾嘉时期很多杰出学者皆在其中;而同时担任总纂的是两位,四十五年秋又增加了刚免职的云南巡抚孙士毅。此人学问能力均十分了得,后来位至四川总督、内阁大学士,但因到馆时间较晚,在馆时间较短,先不说他了。
与弘历的喜欢读书和舞文弄墨相关,乾隆朝的六十年再加禅让三年,堪称文星璀璨,纪昀乃其中的一颗亮星。通常说文字好者往往学问要弱一些,而老纪学问也属一流,“于书无所不通”,“以文章学业受特达之知”。所谓“特达之知”,此处是说得到皇上的特殊知遇。野史中记载了不少纪晓岚与乾隆的传说,唱和联对,机锋四出,真真假假,而弘历却是真的喜欢他的文字。三十三年(1768)二月,纪昀服丧期满,吏部授予贵州都匀知府,乾隆认为他的学问好,到外省任职有些可惜,传谕加四品衔(即知府之品级),留在翰林,接着就升为侍读学士,经常在皇上身边,前景一片大好。
孰知纪昀很快就因泄密获罪,遣戍乌鲁木齐,又是皇上惦记着他,本应流放五年,仅过两年就将之赦还,命做些文墨杂务。三十六年六月,纪昀经过万里跋涉返京,靠友人帮助,始得在珠巢街居住下来。本年乾隆从承德回銮较晚,十月初二才离开避暑山庄,初六至密云行宫,见纪昀也跟在迎驾官员的行列后,即加召见,以《土尔扈特全部归顺》为题,命他作诗。纪昀立成五言三十六韵,龙心大悦,次日授翰林院编修。待三十八年闰三月四库开馆,刘统勋等举荐纪昀和陆锡熊为总办,乾隆予以批复。
担任《四库全书》总阅官的朱珪(朱筠之弟,后为内阁大学士),有诗写到纪昀在馆的任事之勤:
宗伯河间姹,口吃善著书。沉浸《四库》间,《提要》万卷余。抑扬百代上,浩博衡锱铢。食肉不食粟,清浊同一盂。非真佛不度,凭君意踟蹰。
两人为乾隆丁卯科(1747)顺天乡试同年,纪昀高中解元,朱珪列于第六名,正考官为刑部尚书阿可敦,时任左都御史的刘统勋为副考官。朱珪次年连捷进士,尚不满18岁,而比他大7岁的纪昀又过了两科才得中进士,心中那叫一个不服气。与纪昀的逞才骄矜相比较,朱珪可就谦谨敦厚多了,该诗以“沉浸”写其编稿时的身心投入,以“万卷余”写书稿的数量之巨,以抑扬百代、锱铢必较写审改之艰,非知情老友应难体味。而因相交亲厚,诗中也不无调侃,嘲谑纪昀的口吃与爱吃肉,甚至拒绝米谷。可也颇有人说他“性好滑稽”“子云笔札君卿舌”“喜诙谐,朝士多遭侮弄”,看来老纪即便有点儿结巴,也不会太严重,否则怎好拿别人开涮呢?
老纪重人情交谊,原则性不强,此前因向亲家通风报信流放新疆,后来也多次惹上麻烦。三十九年九月、十月间,巡城御史范宜宾审办谢大忠诱拐三个寡妇一案,拟将谢大忠递解回籍。孰知谢大忠是一滚刀肉,在京师地面交接甚广,反而举报范宜宾办案不公,包庇向他借钱未还的纪昀和励守谦。乾隆本来就对范御史印象不佳,即命有司逮审。范宜宾供称自己与纪昀、励守谦素不相识,但有一次去内阁办事,在东华门遇见都御史张若溎,询问此案如何定,又对他说了一些“谢大忠人不安分,行止卑污”之类。弘历认为症结就在这里,谕曰:“纪昀、励守谦二人,在范宜宾或可云向未相识。而张若溎与该二员同在四库全书处,系每日相见之人。巡城御史办理此等案件,尚未审结呈报,张若溎何由问及此案如何完结?其为听受嘱托,自难置辨。张若溎身为都御史,辄向巡城御史授意办理案情,实属非是。张若溎着解任,交军机大臣会同刑部讯明,据实具奏。”可知纪昀、励守谦扯进此案,是向谢大忠借了银子,而张若溎被怀疑徇私情,却与四库全书处有关。励守谦应属第一批选拔的30名辑佚翰林之一,出身于书香门第,四世翰林,为乾隆十年进士,但进步实在太慢,20多年后仍是一介编修。张若溎则是排在第一的副总裁,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货真价实的最高领导,过问一下属下办的案子不可以吗?可依照都察院的规矩,各御史平日单独上奏,独立办案,不必报告堂上官,堂官也不加干涉。若溎的话具有暗示性,所以皇上认定必有猫腻,一怒之下将其解职听审。
领衔审讯的军机大臣,应是兼管京师治安的福隆安,奏报遵旨传讯了张若溎,据他说“谢大忠在城上屡次讦讼,曾令司坊官密查。本年秋间,见北城报单内有谢大忠控案,因其素不安静,嘱令范宜宾认真查办。实无听受嘱托情事”。再分别质询纪昀和励守谦,所供与之相符。会审官员认为:张若溎久闻谢大忠不安分而未处置,对范宜宾的草率审案也不参奏,应交部议处;励守谦与谢大忠夫妇往来密切,所借银两拖延不还,对亲弟的招摇撞骗也不管束,应严加议处;至于纪昀,虽说是在流放期间乃子向谢大忠借的银两,但平日对儿子漫无约束,亦应交部议处。
几天后,吏部对涉及的三名官员提出处分意见,乾隆朱批:
励守谦学问本属平常,亦非办书馆必不可少之人,着照部议革职。……至纪昀不能约束伊子,致令借欠生事,固属咎有应得,但其学问尚优,为四库全书处得力之人,着从宽改为降三级留任,仍令在馆办理总纂事务。张若溎于范宜宾等审断未协之处,既经查出,并不即行参奏,实属不合,但询无瞻徇嘱托情弊,着从宽改为革职留任。
此时纪昀已回京三年多,将借款完全推到在外地任职的儿子头上,说服力并不充分。而皇上并未抓住不放,且强调其为“四库全书处得力之人”“仍令在馆办理总纂事务”。至于降三级,听起来很重,其实当时官员背着降级处分的很多,也可以用立功加级抵销,扣发的为正俸的差额,而各项补贴才是收入的大头,算是毛毛雨啦。 纪昀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