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看《旧地重游》
作者:苗炜2022年有一本小书翻译成中文,叫《文学之家》,写了20个经典作品中的传奇建筑。其中最小的一个建筑是“汤姆叔叔的小屋”,比汤姆叔叔的小屋再大一点儿的房子是贝克街221号B,侦探福尔摩斯的公寓。书中更多的是写大房子。英国乡村大宅更是重头戏,呼啸山庄、荒凉山庄、霍华德庄园,这几个小说的名字就是房子的名字。还有高尔斯华绥写的罗宾山庄,亨利·詹姆斯写的波因顿庄园,当然也少不了《旧地重游》中的布赖兹赫德庄园。这篇小说的英文题目是“重访布赖兹赫德”,也是把大宅子的名字当成书名。
这个故事,是查尔斯第一人称的叙述,他在牛津大学读历史,认识了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有一种中性的美,那种美在青春时很高调,可第一阵寒风吹来,它就凋落了。他的爸爸离开了妈妈,带着情妇住在威尼斯,他的妈妈有控制欲。塞巴斯蒂安没事儿总抱着一个玩具熊,玩具熊的名字叫阿洛伊修斯,是个圣徒的名字。塞巴斯蒂安带查尔斯去了布赖兹赫德,有一个更通俗的翻译叫白庄,这是他的家。白庄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园子里有一个大喷泉,是祖辈从那不勒斯搬来的,有一个小礼拜堂,是当初爸爸妈妈热恋时,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这一家人是天主教徒。假期的时候,查尔斯就住在白庄,和塞巴斯蒂安饮酒作乐,酒窖里存的酒足够他们喝十几年的。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对查尔斯来说是仙境,对读者来说也是仙境,年轻,友谊,无穷无尽的法国葡萄酒。当然,友谊这个词不太确切,两个小伙子在这样的仙境里,没点儿欲望好像说不过去。不过,伊夫林·沃的叙述中,也没有什么暗示说这两个小伙子有同性恋关系。
如果查尔斯到了白庄,只顾和富家子喝酒,那他也太无趣了。他身上要有什么东西被激发出来,才配得上仙境。他开始画画,画白庄的建筑和风景。很快,他离开了牛津,去巴黎学画画。多年后,他成了一个画家。专门画建筑物,画英国乡村的宅邸,他说:“这类建筑物在英格兰比比皆是,英国人在他们鼎盛的最后十年中,似乎第一次对于以前熟视无睹的东西有了认识,并且在那些建筑物即将败落的时期第一次颂扬起它们的成就。”他被请去全国各地给那些马上就要荒废衰败的宅子画像,他说,他常常比拍卖商早几步赶到那里,成为厄运的先兆。维系大宅子的成本太高了,继承大宅子的遗产税也太高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经济衰退让那些大宅子更换了主人。查尔斯出版了三大本画册,都是以乡村大宅为主题的,销量非常好。
英国乡村大宅并不是某一个建筑师的作品,最初肯定是某一个建筑师设计了一所宅子,但宅子的主人特别是女主人,会根据自己的品味和时代的风尚对大宅进行改造。社会制度发生了什么变化,乡村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建筑技术有了什么变化,都会反映在宅子的改造上。2009年,有一个叫夏洛特的女生,在莱斯特大学攻读“乡村住宅研究:艺术、文学和历史”的硕士学位,同时在北安普顿郡的兰波特大宅当导游,向游客介绍这栋乡村别墅的历史。后来她写了本书叫《房子的女主人:19世纪的精英女性和她们在乡村大宅中的角色》。这样的非虚构作品有很多。文学书也有不少,比如有一本书叫《英国乡村宅子和文学想象》,讲的是老小说。还有一本书叫《梦,噩梦及空的能指》,分析当代小说中出现的英国乡村住宅,比如《长日将尽》《赎罪》和《陌生人的孩子》。
《陌生人的孩子》2011年出版,有宏大的构思,第一章设定在1913年,标题叫“两英亩”,这是中产阶级孩子乔治家的乡村宅子,方圆两英亩,乔治邀请他剑桥大学的同学塞西尔到这里度周末。塞西尔是贵族子弟,家里的庄园3000英亩,这样一个富家子来,弄得乔治一家很紧张,上流社会派了一个使者来到“两英亩”,似乎带着一股嘲讽和优越感。乔治家安排仆人,安排晚餐,都是在两英亩,但塞西尔家的柯利大宅好像总在他们的脑子里浮动。乔治的妹妹喜欢上了塞西尔,结果她发现,哥哥乔治和这个塞西尔的关系不一般。“两英亩”这一段很像是反着写《旧地重游》,你写牛津大学,我就写剑桥大学,你写中产阶级家的孩子去了白庄,我就写一个贵族子弟来到两英亩。然而,更有意思的是作者在反抗乡村大宅,把未出场的柯利大宅写得如同一个鬼影子。
回到《旧地重游》,查尔斯到白庄,开始画画,走上艺术家之路,这是小说中很不重要的一条叙事线索。重要的还是人物之间的纠葛。塞巴斯蒂安有个妹妹叫朱莉亚,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婚姻不幸福。十年后,在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查尔斯和朱莉亚重逢了,大海上起了暴风雨,所有人都晕船了,查尔斯和朱莉亚睡到了一起。作者写到两人上床时,用词非常古怪——“这时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就要遵守礼仪,仅此而已。仿佛占有她的纤细腰身的转让契约已经拟定并且盖了章。我作为一笔财产的完全保有者正在把它记入我的第一笔账目中,这笔财产我要从容地享用和开发。”
这部小说是以查尔斯的回忆笔调写的,他在运用比喻的时候很诗意,来一段诗意的——“这些回忆就像是圣马可教堂外面的鸽子一样,到处都是,在脚边,或是单个,或是成双,悦耳地咕咕叫着聚在一起,点着头,神气地走着,眯着眼睛,梳理脖颈间柔软的羽毛,如果我站着不动,它们有时会栖息在我的肩膀上;直到传来一阵中午的炮声,马上,它们全都扑棱棱地乱飞起来,人行道空荡荡,整个天空被喧嚣的鸽子遮得黑压压的。”
你看,叙述者用比喻是很诗意的,但为什么大西洋暴风雨中的一条船,船上的一场相会,十年前的姑娘变成少妇,他会用转让契约、盖章、财产、保有者、账目、开发这些古怪的词呢?作者在这一章节对暴风雨和晕船的描写像一场漫长的前戏,到关键时刻却用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比喻一笔带过。大西洋上的星星也曾掠过牛津大学的塔楼,年轻时错过的爱情能得到补救吗?查尔斯离婚了,朱莉亚也离婚了,他们能结婚吗?他们能继承白庄大宅吗?我们看白庄爵爷说要把房子遗赠给朱莉亚和查尔斯时,查尔斯是怎么想的。他说:“这给我展现了一个前景,这个前景一个人在大路转弯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像我当初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第一次看到过的那样,一片与世隔绝的幽谷,一片比一片低的湖泊,前景是一片旧宅,世上的其余东西都被丢弃和遗忘了。这是一个拥有自己独特安宁、爱情和美的天地;这是一个在异国露营地的士兵的梦;这种前景也许正如在经历了许多天沙漠中的饥饿的白天和豺狼出没的黑夜之后,一种神殿的高高的尖顶所提供的前景。如果我有时被这种幻象迷住,难道我就该责备我自己吗?”
查尔斯有可能得到这所大宅,有可能作为主人住进这所大宅。他早年间看见这所大宅,惊叹于这所宅子里里外外的美,离开时感觉就像被牛津大学开除了一样,感觉自己把青春和幻影都留在了那里,此后去哪里都会缺失一部分。十年后他有可能获得这所大宅时,他当然不该责备自己被幻象迷住,那个幻象太诱人了。当然,朱莉亚最后还是没能和他结婚,他没能得到这宅子。战争来临,他入伍了,他39岁,感到自己衰老了,再次来到这所宅子时,白庄变成了军营,温泉也干涸了,扔满了烟头。
我年轻时喜欢这个故事,完全是被其中的英国符号给迷住了:牛津,白庄大宅,彻夜狂饮葡萄酒,男欢女爱不算可能还有男欢男爱,老贵族,阶级意识,打猎,索恩式书房。后来我看了一本书叫《漫长的周末》,讲的就是英国乡村大宅是怎么过日子的。其中记载,有一个叫露西的厨娘,1924年在贝尔沃城堡管理厨房,手下有四个佣人负责做饭和洗碗,另外有两个女仆负责茶点,茶点房跟厨房是分开的,茶点房负责做面包做蛋糕,厨房负责做菜。1926年,露西结婚了,跑到阿加莎阿婆那里去当佣人,当时阿婆还是跟第一任丈夫住,在露西看来,阿婆一家没落了,雇的人太少,她是厨娘,她丈夫是管家,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打杂儿的女佣、一个保姆,还有一个园丁,园丁的妻子还要时不时来做小时工。露西说:“那时候我真可怜,要做饭,还要自己洗碗,我丈夫不仅要伺候他们吃饭,还得帮我收拾餐具。我们只干了四个月就辞职不干了。”你看看,佣人是很有脾气的,你只雇了四个佣人和一个园丁,那你家没落了。
我本以为这样的故事就发生在老英格兰呢,后来才意识到我们这里也有类似的故事。苏州博物馆落成那年,我去苏州采访,当时有一种说法,说苏州博物馆占了拙政园的一个角,对旧有的园林形成了破坏。我无从判断这说法是真是假,到当地采访也谈不出个所以然。苏州有一位采访对象跟我说,你该去找拙政园主聊聊。我一下糊涂了,这园子不是国家的吗?哪儿还有主人啊?当地人说,有,拙政园主的后人就住在上海。他给了一个电话一个地址,我跑去上海,找上了门,一位老太太给我迎进去,是个两居室,客厅大概十来平方米,一间卧室的门紧闭,室内是拙政园的一位后代,应该是八九十岁了,不太方便见客了,那老太太是他女儿,给我倒了一杯水,讲自己小时候在拙政园怎么玩、怎么听戏,我坐在那儿听,半信半疑。采访回来,有同事跟我闲聊,说贝家在苏州也有园子,民国时的颜料大王贝润生发财后,买下了狮子林,贝润生就是贝聿铭的叔叔,贝聿铭小时候就在狮子林里玩过。狮子林比拙政园小,等贝聿铭设计苏州博物馆,一定要占拙政园一角,这说明贝氏家族后来居上,在苏州拔得头筹。这样的故事听着不错,应该有人编出来,写成小说。乡村大宅是英国人的顶级居住水准,苏式园林就是中国士大夫阶层的顶级居住水准。英国人围绕着乡村大宅写了那么多小说,我们也应该围绕着园子写点儿东西。
我们当然有这样的小说,我们可以把《红楼梦》当成写大观园的小说。我们可以在古人今人的散文中找到很多写园林的。周作人有一篇很短的文章叫《娱园》(周作人所有的文章都很短),这一篇就算稍微曲折一点儿的了。娱园是一个文人的园子,后来归了周作人的娘家人。鲁迅和周作人小时候都去那里玩过,园子已经荒废颓败了,不过小孩子看来还是很好玩。园子主人的儿子整天抽大烟,就跟白庄主人的儿子塞巴斯蒂安终日酗酒一样,没有点儿自我毁灭的气质,都不好意思有大宅子。整天抽大烟的人,会画梅花,小孩子到黄昏时就去跟他学画梅花。邻居一家姓沈,据说是明朝一个文人的后代,也算是有传承的家族,当然也衰败了。沈家有个年轻人,瘸了一条腿,没事儿在家里给小孩子讲《千字文》。娱园曾有丰盛之时,文人在此聚会写一些诗文,留下一本《娱园诗存》。周作人就在古诗中体会当年园子里的风光,他也在这里有隐秘的爱的冲动,亲戚中有一个女孩子,跟周作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周作人说,“我知道她自小许给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有一次小孩子聚会,周作人拿起那个小姑娘的衣服来跳舞,隐隐有点儿闷骚气息流动。文章最后说,后来他们都大了,都各自结婚了,那女孩得病了,去世了,“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她的印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的余光所映照着”。
园子颓败,故人逝去,这是注定的结局。我们看纳博科夫的一段,他出生于富贵人家,原来住在圣彼得堡大海街47号,年幼时遇到俄国革命,房子充公,里面的艺术收藏都收归国有,乡下的庄园也没收了。此后,阿凯迪亚式的庄园总会出现在他的小说背景中。
纳博科夫流亡海外,用俄语写过一个长篇小说叫《天资》,有点儿自传体的意思,开头就写流亡在柏林时搬家的场景,搬家公司的卡车到了,主人公要熟悉新搬到的街区。没住些日子,房东给他轰走了。再搬到一个新地方,房子也不隔音,屋子里又小,牙膏掉到暖气管后面,主人公去捡牙膏,脑袋撞到暖气管上。纳博科夫原来住的是大豪宅,家里庄园有好几个,他舅舅去世,给他留下的遗产相当于200万美元,流亡海外,这些东西就没了。那他心疼不心疼呢?有一个商人做股票投资,亏了一大笔钱,然后跑去跟纳博科夫说,“我算是理解你的痛苦了”。结果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专门给他写了一段,说你理解个屁啊。我向来鄙视那些心疼钱而仇视革命的流亡者,我对过去的思念是对失去的童年的非常复杂的一种感情。
我们看纳博科夫怎么写舅舅的维拉庄园——
“我再度看见了我在维拉上课的房间,墙纸上的蓝色玫瑰,开着的窗子。皮沙发上方的椭圆形镜子里满是窗子反射出来的映像。舅舅正坐在沙发上贪婪地读着一本破旧的书。渗透在我的记忆中的一种安全安乐和夏季的温暖的感觉。那个鲜活的现实变成了今天的幽灵。镜子里满溢着光明,一只大黄蜂飞进了房间,撞在天花板上。一切都应该如此,什么都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有人死去。”
“什么都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有人死去。”你看《唐顿庄园》拍了一季又一季,拍成一个电影又一个电影,就是为了满足大家对温暖老英格兰的想象。当我们把自己的想象放大一点儿,从想象自己的居住空间,到想象一个更大的空间,我们想象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不再是沉溺于一处房子,我们还沉溺于一处时空,一种社会环境。放大一点儿说,英国王室的存在也是为了给全世界的“崇英者”催眠用的,你看威廉王子大婚,女王登基庆典,伦敦城就像一本在春天的阳光下翻开的童话书,公园里的树、城市里的喷泉、铜像和维多利亚女王纪念碑都在提醒人们,这个美好的城市才是王室唯一的家。王室要保持自身的延续,普通人有了足可仰望和窥探的对象而感到满足。他们借助这种仪式回到那个山河永固的时代,回到世界在动荡之前的样子。 旧地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