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很忙”,慎防入戏太深

作者:徐菁菁

“假装很忙”,慎防入戏太深01930年,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在他的文章《我们孙辈的经济可能性》(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中预言,21世纪,人们每周只需要工作15个小时。凯恩斯写道:“这是人类自被缔造以来,第一次面临真实、永恒的困境,即如何打发休闲时光。”

伟大的经济学家并没有料到,100年后,调查显示,在美国,40%的员工每周工作时间超过50小时(工作日平均工作10小时),20%的员工超过60小时(工作日平均工作12小时)。在中国,职场人士在“996”和“007”中痛并快乐着,并给自己冠名为“社畜”。

而这一现象背后的真正荒谬之处是,大多数人都会感到,工作时间的延长往往并没有带来产出的提高。很多时候,我们看上去非常忙:处理无数的邮件,填写无数的表格,参加无数的会议……下班的时候就要到了,又是一事无成的一天。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看看周围的同事都稳坐工位,即使手头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谁又敢拍拍屁股走人呢?“事情好多啊,又要加班了!”“是啊,是啊。”

“假装很忙”似乎是职场的基本技巧: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必须响亮——尽管你有可能只是在和朋友在线侃大山;离开工位的时候拿一份文件——哪怕你只是想找个地方放放风;开会讨论需要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再组织——不然哪能显示出忘我的工作状态……下班回家的时候,也一定不要忘记拍下灯火阑珊的写字楼,发在朋友圈上——毕竟,没有观众的加班意义何在呢?

“假装很忙”之所以成为一种基本职业技巧,因为“忙”(不管真假)也是一种多数人公认的基本职业道德。美国喜剧表演家比尔·希克斯(Bill Hicks)曾在喜剧节目设置过这样一个桥段:“老板:你为什么没在工作?员工:没事情做。老板:好吧,你应该假装在工作的。员工:嘿,我有个更好的办法。要不你假装看到了我在工作,毕竟你收入比我高。”

是啊,都是做一份工,你凭什么让老板觉得你比别人值得拿那些工钱呢?农民在田间培育出庄稼,工人在流水线上制造出机器,对于今天的大部分白领工作来说,工作的产出并不是有形的,很难用标准化的绩效明确地衡量和展示。与此同时,白领工作也已经流水线化,个体智力劳动的价值有限。于是,出卖时间变成了工作的重要特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忙”就是职场人的功勋章。

超过了一定程度的“假装很忙”最终会让人消磨在无意义表演和内耗中。对于组织而言,这意味着生产效率的下降,凝聚力的涣散,对于个体而言,我们有时候会用“装忙”来寻求心理安慰,缓解我们对工作的焦虑。然而,最大的危险不是你“假装”了,而是在“假装”中不知不觉地入戏太深,信以为真。一方面,我们将失去动力和能力,放弃努力寻找到“真忙”的方向、途径和方式;另一方面,我们会让自己陷入“假忙”的汪洋大海里,被琐碎的事务淹没,筋疲力尽。“Ideas42”是一家致力于利用行为科学解决现实世界问题的非营利组织。他们对职场的调查显示,当我们感到非常忙碌,强烈感到时间稀缺的时候,我们的注意力和专注力都会缩小,我们甚至在智商评分中的表现都会下降13点。我们到处“救火”,专注于短期任务,最终导致碌碌无为。

“忙”不只绑架了我们的工作,它可能也会绑架我们的人生。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毫无意义的工作》(Bullshit Jobs:A Theory)里讲到一个悖论: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后,很少有人会把自己的职业刻在墓碑上;墓碑上刻下的,是人们生前曾共度时光的伴侣和后代的姓名,这些都是我们在世间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是我们曾经付出和收获的爱的见证,是与生命本身息息相关的一种情感传递。然而当我们活着的时候,人们相遇时并不会问对方关于爱和承诺的问题,而是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的一位朋友曾在互联网大厂工作,手下有一帮年轻人。有一次,她告诉我,这些年轻人没有个人爱好,不谈恋爱,唯独工作起来很拼,追求在工作中实现个人价值,也因此在理想和现实的差距面前感到痛苦。“我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工作中实现个人价值?我觉得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也把这份工作想得太重要了。谈恋爱不香吗?找一个自己爱好,爬山、跑步、玩乐器不香吗?”

美国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一项关于年轻人焦虑症风行的研究显示,95%的青少年认为“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或事业”对他们成年后会“极其或很主要”,这比“匡助有难题的人”“婚姻”等其他任何事的优先级都要更高。在工作中找到意义,成为今天年轻人的最大野心。曼哈顿研究所(Manhattan Institute)的奥伦·卡斯(Oren Cass)指出,在过去100年里,工作从单纯的谋生手段演变成了生命的意义的承载者。人们成了“拜工作教”的信徒,工作意味着一个有前途的身份,一种自我超越的手段和一个能够归属的社区。对工作的狂热推崇挖下了一个制造群体焦虑和疲倦的陷阱。

我不是在呼吁人人放弃对工作进取的追求。只是,每个人无可复制的人生体验并不应当陷入这样的陷阱。经常追问自己“忙”的价值,评估“忙”中的得失不会是一件坏事。在日本传说中,有个妖怪叫“忙”,人只要被它附体,就会一刻不停,忙得莫名其妙。在绘卷物《百鬼夜行绘卷》里,这个妖怪长着一只狗头,吐着长舌头,倒是和今天“忙成狗”的俗语不谋而合。在当今社会里,我们好像也被这种妖怪挟持: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忙了,让自己闲下来,我们仿佛做了错事,心神不宁。也许,那并不是“忙”在作怪。那是因为我们面对生活、面对自身的欲望和未来,心中都涌动着太多的焦虑和不安。“忙”于工作就是我们的麻醉剂和迷幻药。 工作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