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为新物种
作者:李伟2022年4月1日,这天是星期五。我找同事买了个蛋糕,准备了水果和甜点,摆在三楼会议室。这个“愚人节”有点特殊,它是经营拓展部成立5周年的日子。2017年的这一天,《三联生活周刊》有了个不到10人的新团队,当时还叫广告部,挤在一楼一个十余平方米的小房间里。
5年的时间,团队已经增长到了60多人,占据了三楼整整一层的空间。今天的营业收入已是当年的3倍,各类内容的产出量已然十分丰富。我在这个庆祝的小派对上说,不管当年多困难,我们也没有等没有靠,一边过河一边找石头,努力地活下来,未来要继续更好地活下去。
无论我们对未来有多么高的期望,但活下去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2022年,我们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局。1月销售额与项目完成量都创下了5年来同期新高。尤其是视频、活动等复杂项目暴发。我们开始憧憬着在疫情第三年能反周期地高歌猛进。
然而春节后,尤其是在冬奥会结束后,形势却急转直下。进入4月、5月,上海、北京疫情暴发,市场一下子进入到冰冻期。一些大的项目延期或者直接取消。前几天还在跟客户热火朝天地开电话会议,转过一个周末项目却不得不中止。因为上海的客户都被封闭在家了,每天最重要的事是在网上抢菜。临门一脚,只能硬生生地收回来。
接下来,北京也开启了居家办公模式。车展延期,新产品发布会停了,劳动节、母亲节、端午节、儿童节的营销计划都被取消……市场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静。
如果说这5年来我个人领悟最深的现实,那便是认清了“市场小姐”的面目。她就像一位有点神经质的女朋友,有时热情似火,有时冷若冰霜;某个阶段需要你放弃一切自尊去追逐,而在不久后她又冲上来和你“死缠烂打”;她习惯在你最忙碌的时候不断加码,在你落寞的时候抽身离去,无影无踪。她阴晴不定,她无法琢磨,有时贪得无厌,有时挥金如土,时而情深似海,时而冷漠薄情。你无法驾驭她、驯顺她,也无法预测她、理解她。但你必须和她在一起,活下去,和她做生意。
市场就是这样,有许多坏脾气,而且越来越极端、暴躁。你要做的就是认认真真地在那里继续做事,做所有正确的事情,熬着,等待形势变化。艰难、无序是日常。一个泡在市场里游泳的人,保持平静是一种修养,这样才能面对各种未知的折腾。
但谁知道呢,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新的预算、新的订单都在路上,会在年底前到达。重开一局
2017年,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我从杂志的副主编转职,负责开辟广告业务,做经营工作。从编稿、写稿开选题会,转向谈客户,谈广告,全力赚“钱”。另一件事,是我家小女儿的出生。那是5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我在产房里迎接了她的第一声哭泣,看着她皱皱的小脸睡去,打开电脑继续撰写给广告客户的商业方案。
我在《三联生活周刊》工作了20年,1998年大学还没毕业,就在编辑部实习,从打杂开始,到写稿子当记者。尽管广告占据了这本杂志60%以上的收入,但在2017年之前,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广告经营部门,而是将广告委托于外部广告公司代理销售。这个模式自周刊诞生起持续了20年。
好处是,杂志社只需要专心于内容工作,将全部心力放在选题和稿件上,写出好文章,心无旁骛,精益求精。得益于此,《三联生活周刊》始终保持了高品质的内容和精英化的团队,人不多但都是精兵强将。成本控制得也很好,公司员工长期不超过100人。主编与记者之间精神契合,凝聚力强,有很强的同人文化。大家不仅将三联作为职场,作为一个工作单位,更重要的是将其作为价值观的共同体,是身心安顿的“家园”。这都源于三联比较“纯粹”的特征。
但是这种经营外包的模式,也有着天然的弊端。那就是对市场的感受力比较弱,对大环境的变化易失去感知,对于技术的迭代造成的冲击更难有切肤之痛。外部的温度、风雨、季节更替都被外包的广告公司屏蔽了。合作伙伴搭建起了一个“罩子”,保障了内容生产不受干扰,但是却让媒体无法灵敏地感知到大势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屋顶被大风吹开了一个角。
过于专注有时反倒成了局限。边界需要拓展,技能需要升级,我们才能继续进化。
600多年前,谷登堡发明了适合西文特点的金属活字印刷技术,从自由印刷《圣经》开始,大众传媒时代逐渐到来,媒体形态在这几百年间并未有本质变化。但在2010年之后,随着手机智能化的普及,以及社交软件与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媒体也面临颠覆性的挑战。
最大的变化有两点。其一,媒体被“去中心”了。以往各类媒体是信息发布的中心节点,信息以媒体为中心向外扩散,形成了一个多中心的传播网。越有权威越有话语权的媒体,辐射能力越强。但在新媒体时代,媒体只是众多传播节点中的一个。自媒体、“大V”、专业机构、专家、KOL(意见领袖)等等都成为信息的制造者和传播者,共同构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链路。传统媒体被降权,“流量”没了,传播的核心地位被削弱。
另一个重大变化在于内容生产模式。几百年来,媒体从业者是内容生产的专业人士,编辑关注什么选题、记者写什么文章,读者就看什么、听什么。而在互联网媒体的运营中,受众的话语权更重了。他们想看什么,就被推送什么。各个内容生产者为了争夺用户的注意力,要充分满足用户的体验。内容生产的天平,从读者“应该”看什么转向了读者“需要”看什么。与此同时,大量此前的“非专业”内容生产者加入进来,他们很多都是自身领域的专业人士,内容的壁垒被打破了。媒体人不再垄断内容生产了,行业“去精英化”。
就像奥美广告公司前创意总监林桂枝所说的:“历史上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一样,所有人的声音都能被听见,万众齐鸣。信息传播的方式不再是自上而下,而是人传人,以水平的方式,在无边无际的网络上传播。”
身处巨大的变局中,《三联生活周刊》的广告经营也面临严峻的挑战。媒体不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媒体了,它必须要在一个急剧变幻的大环境中应对冲击,找到翻身的出路。2015年,我们原先长期合作多年的代理广告公司退出,老板索性关掉公司出国养生。新换的代理公司经营业绩不佳,收入大幅下降,长期拖欠应支付款项,以至对簿公堂。
原有的广告代理模式已经山穷水尽,没有能力满足媒体经营的要求。再拖下去,三联的商业信誉、客户资源都可能被消耗殆尽。这件事必须自己干了,自己走出来的路才是路。
在和李鸿谷主编深入讨论后,2017年初,我开始筹备广告经营部门。一切必须从头开始,但对于一家已经发展了20年的媒体来说,别无选择。于我而言,人生重开一局,我从一个单纯做内容的人,转向以经营为中心的工作。
对于媒体的转型也有同样的意味。起初,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逆风球——上半场输了两个,下半场我们需要扳回三个。但是上场后才发现,媒体的游戏规则已经变了。这不是足球了,是对抗性更强更激烈的橄榄球了。
销售是广告经营的第一步,也是链条的龙头。销售帮助我们找到最广泛的客户群,把媒体价值介绍给客户,打动他们,让他们买下广告位。在以往,销售的工作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现在,这只是开始。
这10年间,媒体的转型在某种意义上说,可以和媒体的互联网化画上等号。媒体的内容需要进入互联网的流量体系,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在广袤的虚拟空间中开疆拓土,重新建立影响力。这意味着,广告也必须进入互联网体系,在网上实现最大的营收。
在传统媒体中,广告是有广告位的,不论电视节目的中间还是杂志的扉页、封底,都是广告理所当然的空间。广告是传统媒体的默认设置。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在互联网上是没有真正的广告位的。因为广告必须要通过内容的吸引力获取用户的关注。在网上,用户的注意力被切碎成片段,在内容之间跳跃,而不是像传统媒体时代,从内容到广告,再从广告到内容。用户的注意力是由内容本身的价值所决定的。广告位被取消了。
因此在新媒体时代,广告即内容,且必须是更优质的内容。广告也好,商业推广也好,都要实现内容化——更有创意、更赏心悦目,更抚慰人心,公共性也更强。所有的客户都期待着,每一则互联网上的商业推广都成为爆款内容,击中用户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调动起他们的情绪,获得他们的认同,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的行为——点赞、转发、购买。
新时代媒体广告的“第一性原理”是内容。在互联网上,商业推广失去了广告位,但是获得了更多内容的身份。
因此,除了媒体本身的公共内容外,商业内容也同样重要,不可或缺。王牌销售员必须深谙内容之道,懂得客户对内容的需求,帮助他们完成好的内容。媒体的广告销售重心并非在销售,而是如何以内容支持销售。
当媒体本身的内容无法成为商业传播的首选时,我们就必须为商业创造新内容,研发新内容。这个道理,我花了大概一年多的时间才了解透彻。那段时间,我经常和销售一起去见客户。客户提出最多的问题是:“三联能帮我做什么?”这里的潜台词是说,三联能做哪些内容打动我的目标客户;或者按照我的传播目标,三联能用什么创意来实现?可以创造怎样的公共话题,可以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可以推荐并洽谈好哪些最合适的KOL,发起怎样的互动,以及如何保障一个完美的执行?
在此前,媒体只是媒介,是连接品牌方和受众之间的桥梁,是一个通路,是声音的放大器。但是现在媒体还必须是商业内容创意的发起者;是定制内容的生产者;是爆款制造机,社会情绪启动器;是视频、活动等一切整合营销的操盘手;甚至是天马行空创意的最靠谱执行人。归根结底,要创造商业内容的价值内核和方法论。
于是此前很多广告公司的工作,被转移到了媒体。当一切商业推广以传播作为核心KPI时,媒体价值就愈加凸显。媒体知道哪些公共话题最热,如何讲一个好的故事,什么样的新闻人物最有传播力,舆论的潜在风险又在哪里。这正是我们的日常工作。
因此,除了销售之外,我们必须要有创意,有策划人员去生产商业内容。从最开始的创意、提案,到商业稿件、专题、视频脚本、活动内容、视觉设计等等。最初,一名策划人员支持两名前端销售,后来逐渐发展到内容与销售人员的比例超过了2∶1。
销售的功夫就在销售之外。我也像八爪鱼一样,将大量的精力放在了商业化内容的工作上。包括客户需求的分析、创意方案的撰写、新媒体内容创作,以及各类内容形态的执行——视频、音频、活动、漫画、互动、UGC征集(用户生产内容)、海报、展览等等。
一个新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这是之前作为记者和编辑所不曾关注的世界。这里面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议题、情绪、传播逻辑、创意与奇思妙想以及商业目标和预算,是理性与感性的共振。在这个世界中,传播的成功与失败都是一个直接的答案。能“成事”的团队
广告部从零起步。我是一个光杆司令,无经验、无团队、无客户。业务要由各种厉害的人来做;不同的业务发展起来会形成不同的小组和部门;将不同的部门连接起来才能挑战更艰巨的任务,解决更复杂的问题。没有完美的个体,只有完美的团队。
销售总监连华伟是广告部的一号员工,都叫他大连。部门成立之初,我们组织过一次销售总监的公开招聘会,连华伟是唯一敢于报出销售任务的应聘者。在广告圈里,他不断开拓客户与人脉,从甲方直客到代理公司,如同滚雪球一般壮大。一名销售一般每周能与三五个客户沟通,而连华伟的工作周报上经常记录了十几个洽谈项目,这些还只是有确定结果的客户,还有许多务虚的拜访、咨询都没有统计在内。在部门内,大连拥有最多的客户和项目,是业绩最高的一员。实力源自于日复一日的勤奋,他对客户和媒体保持始终如一的热忱和专业。
孟蕾是部门的销售副总监。她经手过很多大型复杂项目,预算大,客户需求杂而善变,要协调的部门多,产品质量要求更高。操盘者需要把许多南辕北辙的要求统一起来,在一团乱麻中找出解决方案,对内对外一盘棋,还要把所有预算窟窿堵上。孟蕾总是用最坚韧的行动,给团队信心。她又总是让我感到爱恨交加,因为时常在深夜或周末收到她的求助微信,让我无法超然事外。
另一位销售副总监施进,也是第一批到岗的员工。在整个团队中,她一路过关斩将,进步神速。互联网是她开拓的主要客群,但她并没在互联网上甘心“躺赢”,而是不断地培育新客户。当互联网行业开始进入周期性调整时,她在新客户中又总能捞起一条条“大鱼”。施进也是最爱动脑子的行业观察家。我常会向她了解大客户最近的投放动向,“竞对媒体”的内容趋势与爆款话题,哪些是引起行业内关注的新案例。她的快速成长绝非偶然。
沈艺超是定制内容部的总监,她挑起了为客户完成商业内容的重担。销售带来的大部分内容需求,都会找到定制内容部来完成。她并非只是简单回应客户的要求,而是能够给出最佳的内容方案,哪些话题更有公共性、怎样的故事会获得更多的转发。她是工作群里最勤奋尽责的人,稿件、标题、头图很多细节都由她逐一确认。
创意内容部总监刘刚是负责“啃骨头”的人。随着业务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客户要求我们完成视频、活动等复杂项目。这类工作周期长、环节多、创意要求高,不确定性也很强。有时候,经历了多轮提案后,项目又打回原点;或者当项目进度条已经拖到了90%的时候,突然因某种意外而“死机”。但他依旧要提起一口真气,带着团队继续前进。
原创内容部总监樊月姣是最晚加入部门的团队核心。她负责原创视频和“三联生活实验室”微信公众号的内容生产。她曾经来应聘杂志的文字记者,几年后我邀请她来为我们做原创视频。她是一个纯粹的“新媒体主义者”,用新媒体的方法论,用互联网传播的视角去做稿件拍摄视频,斟酌每一个传播点。在今年,她的内容团队开始持续产出爆款。每个星期,我都期待着看到他们的新内容发布。
以前做记者时,90%的工作由自己独立完成。转做经营后,协作则是工作的本来面目。这时我才发现个人的渺小。没有人能搞定所有的环节,再聪明的大脑也不可能想出全部创意,“成事”有赖于合作与执行力。就像海上行舟,有人掌舵,有人划桨,有人看天象,还有人导航。要保持前进,更要保持平衡。在茫茫无际的海面上,驶出一条新航线。新物种
2019年的下半年,广告部更名为经营拓展部,尽管在大多场合广告部仍旧是我们的默认称谓。
解决媒体经营的困境,在于新内容的塑造。当原有内容无法直接承载商业传播,就必须创造出适合于商业接驳的新内容来,要用新车跑新路。另一方面,互联网给媒体带来冲击的同时,也释放出了巨大的发展空间,带来了内容创新的可能性。打开发展空间,必须要拓展,做各种创新的尝试。
互联网既是对原有媒体行业的一次冲击,同时给出了破局的机会。一方面,用户的增长空间被打开了,媒体不再死守着自己原先的购买与订阅用户,而是全网用户都可以纳入进来,获得了庞大的线上用户群体。另一方面,内容的边界也被打开了,视频、音频、直播、线下活动、UGC互动等等都可以做。不管之前是杂志、报纸还是电视台,都能成为全媒体和多媒体。内容可以进行全网、全渠道分发,获取更多的用户关注、更大的曝光量。
经营部门直接面对市场,感受到市场对内容产品的需求。那么,内容创新也是经营部门的一项重要工作,用创意和新内容打通壁垒。
2020年12月,我们聚焦年轻人的生活主张,举办了生活方式大会。用两天的时间会聚了30多场线下活动,搭建了场景装置,成为一个打卡网红地,也成功获得了商业定制。
2021年之后,我们开始围绕“三联生活实验室”启动了更多的自主创意项目——睡不着生活节、世界读书日书店直播、请回答演讲轮番登场。在今年疫情惶惶的4、5月间,我们筹备了“最难毕业季”的两个创意项目——“禧欢”冰淇淋和“你好,毕业”视频纪录片。前者以冰淇淋为互动载体,邀请千禧一代的毕业生写下他们内心的诗句;后者将镜头对准这些面临毕业的年轻人,展现他们成长的力量。
上海疫情稳定之后,我们在上海举行了“绿码咖啡”活动,在一周内免费送出1000杯咖啡。我们还与著名导演陈硕合作,推出了《我们这一天@上海》的纪录片,将镜头对准努力回归生活的普通人。
“三联生活实验室”公众号也持续产出爆款内容,用温暖而有趣的态度记录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骑行、路冲、桨板和“开野会”,成为一个快速成长的内容平台。原创视频经历了一年多的发展,迭代出《自由生长》《我住在北京》两个系列短片IP。其中《我住在北京》已经拍了3季,是各类热搜的常客。它的夏日升级版——《北京大》,也将在8月推出。
在挣扎中前进了5年,很难说我们今天成功地走出了转型之路。也许,所谓“成功”也只是一种肤浅的描述。一城一地的得失,都是短暂的结果,站在潮流上回望,可能只是一朵浪花。但世间万物,不变的是进化。
媒体是一个古老的行业,同样在不断进化。我总是努力地去想象未来媒体的形态,它应该更真切地反映现实,拥有更多的技术手段,更丰富更有趣,但最重要的是拥有生生不息的创造力,能自我革命,永远创新。
那是什么样的媒体,我也无法给出答案。但我相信它一定是个新物种。我的工作,就是以勇气和创造力去进化,去成为一个新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