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史宬之谜

作者:卜键

皇史宬之谜0皇史宬,坐落于故宫东侧的南池子大街,是明清两朝的皇家档案库,亦即史上所言的“石室金匮”。此语出自《史记·太史公自序》,通常写作“金匮石室”:石室指纯粹以砖石砌成,不用木料的房屋或楼阁;金匮乃存放文档的大铜柜,外表鎏金。这样的建筑和存放方式具有防火防潮功能,益于收藏国家最重要的文献,史书中多见提及,而具体的兴筑实例,在明朝之前似难确认。

弘治五年五月,就在那次呈请核查内府藏书、抄写实录副本、访购稀见图书的奏折中,丘濬还建议营造金匮石室,以收贮国家的重要典籍——

自古帝王藏国史于金匮石室之中,盖以金石之为物坚固耐久,非土木比,又能捍格水火,使不为患。有天下者断石以为室,锢金以为匮,凡国家有秘密之记、精微之言,与凡典章事迹可以贻谋传远者,莫不收贮其中,以防意外之虞。其处心积虑,可谓深且远矣。后世徒有金匮石室之名,而无其实,典守虽设官,藏贮虽有所,然无御灾备急之具,不幸一旦有不测之事……臣愚过虑,欲乞朝廷于文渊阁近便去处,别建重楼一所,不用木植,专用砖石累砌为之,如民间所谓土库者,收贮紧要文书,以防意外之虞。(《明孝宗实录》卷六十三)

他所构想的石室应该是一座完全不用木料的两层楼,首先收藏历朝实录、皇家玉牒等,提议由内阁书办、中书舍人等利用值班之暇分别抄录,“书成盛以铜匮,庋于楼之上层”;其他如诏册、制诰、敕书、礼仪注、应制诗文等项,抄成后“盛以铁匮,贮于楼之下层”。如前所述,丘濬的所有建议都没有反响。

忽忽又是四十几度春秋,嘉靖十三年七月,明世宗命将列朝皇帝的宝训和实录各抄一份副本,以武定侯郭勋为监录官,内阁大学士张孚敬、李时为总视经理官,吏部尚书汪鋐、礼部尚书夏言、吏部左侍郎顾鼎臣为同经理官,同时降旨仿照南京斋宫之制,在南内修建神御阁,“阁上奉御容,阁下藏训录”。这项工程于当月十七日奠基,两年后竣工,更名皇㕜宬,也是出于世宗御赐。其中“宬”字较为罕见,或是偶尔卖弄学识的他从《永乐大典》中拈来,而“㕜”则是朱厚熜的独创,“自制而手书”。是以当皇上大加封赏时,大学士李时赶紧说:“皇㕜宬之建,用以尊藏八庙九帝实训、实录,寔本于皇上一念尊祖敬宗之诚,是从古所无之异章,其鸿规厂丽,龙阁崔巍,石室金匮,不假寸木,悉由于圣衷所经画,是从古所无之制。”尽管是拍皇上马屁,所言亦多属实情。一个月后,历朝皇帝实录、圣训进库,标志着皇史宬的正式投入使用。

对于《永乐大典》的重抄,要繁重复杂得多。首先是字数太多,每字下众体皆备,正文用墨笔楷书,书名等改换朱墨;其次是原本采录了大量图例,山川器物,一色白描,皆见工丽,一般抄手难以描摹。当初编纂时用了近3000人,主要是担任成稿后的誊清,其中不乏各地有名的书法家。以故徐阶在见到永乐正本后大加赞叹,并感慨当时已很难再找到这样多的合格书手了。纪晓岚也说在总纂《四库全书》时,一次见到《永乐大典》所录宋代“神臂弓”,有图有真相,可以立于地,扣动扳机,利箭可以穿透300步外的铁甲,惊讶且佩服。

正因考虑到重录之繁难,明世宗与徐阶等人曾想以内容为主,不计较字体工拙、开本大小,后来还是决定原样精抄。虽说是照抄一遍,明世宗仍特旨设馆,拣选饱学善书之士校录,《明世宗实录》卷五一二:

乙丑,诏重录《永乐大典》。命礼部左侍郎高拱、右春坊右中允管国子监司业事张居正,各解原务,入馆校录。拱仍以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同左春坊左谕德兼侍读瞿景淳充总校官。居正仍以中允兼翰林院编修,同修撰林燫、丁士美、徐时行,编修吕旻、王希烈、张四维、陶大临,检讨吴可行、马自强充分校官……

比起当初纂修《永乐大典》的庞大班底,负责重录者只能算是一个小组,而学术水平与办事能力应超乎其上:此12人全都是进士出身,曾在或正在翰林院任职,其中有两名状元、一名榜眼;高拱、张居正、徐时行(即申时行)、张四维后来都成为内阁首辅,马自强为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居正更堪称一代名相;其余数人,多位至尚书、侍郎、国子监祭酒。主持重录《永乐大典》事务的内阁首辅徐阶,为嘉靖二年探花,也属于资深翰林。

具体负责的高拱和张居正,皆为政坛新星,受命放下手头的事务,全力在馆办事。为选拔擅长楷书的誊录人员,吏部和礼部搞了一次“糊名考试”,挑选出礼部儒士程道南等百余名善书者,就史馆分工抄录。《永乐大典》的重录为天字号工程,各项保障都很优厚:内府调拨了一批画匠、砑光匠、纸匠等专业人才,惜薪司提供取暖木炭,光禄寺供应每日酒饭果品,翰林院则按月发放津贴和补助。该馆规定每位写手每日抄写三页,必须核校无误才算数,整个重录和装订工作花了将近五年时间,在隆庆元年(1567)四月最后完竣。刚继位的穆宗朱载垕“以重录《永乐大典》成”大加升赏:内阁首辅徐阶,大学士李春芳、郭朴、高拱,各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大学士陈以勤加太子太保,张居正升任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原武英殿大学士严讷给予诰命;担任总校官的瞿景淳兼翰林院学士,并升俸一级;分校官林燫升太常寺卿,吕旻、王希烈、诸大绶、丁士美、孙锭、张四维、马自强、陶大临,分别升职与加俸……这个名单很长,也包括做过辅助事务的官员,以及那些个“书写生儒”,“各加俸秩”“以次授职给赏有差”。这个多年谨小慎微、喜爱木工活的新帝比父皇厚道,有奖无罚,搞了个人人有份,皆大欢喜。

明世宗是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十四日中午驾崩的,三个月后入葬天寿山阳翠岭的永陵地宫。他在世时特命“仿道家九重法宫为之”,似可想见其陵墓的宏敞幽深,《永乐大典》正本去向的一个说法是随葬永陵,反对者认为部头太大盛不下,似乎过虑了。如果朱厚熜真的有此念头,别说一套,五套也不在话下。问题在于,他会这样做吗?

关于《永乐大典》的正本有不少传说,而这次重录的副本,则按照明世宗的生前心愿秘藏起来,以免损毁和遗失。因缺少记载,我们不清楚该书副本是否抄成后即存贮于皇史宬,不清楚其在藏入之初如何摆放,能确知的是《永乐大典》在晚明已在那里。明清两朝的皇史宬笼罩着一层神圣的迷雾,包括这部重录本的入和出,其也可视为正本不可能在永陵的力证:紫禁城的皇家图书馆中,怎么会一套也不放呢? 永乐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