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的忧伤》:不怕被误读

作者:卡生

《喜剧的忧伤》:不怕被误读0何冰曾聊起《喜剧的忧伤》上演后,观众席上发生的一桩趣事。一位观众看戏,旁边坐着一小偷准备偷东西,被偷的人当场一把抓住他,对小偷说“你不能走”,随即让场务员报警,两人接着看戏,“手拉手”,还一块儿乐,直到看完了戏,警车才把小偷带走。

《喜剧的忧伤》由日本编剧三谷幸喜的《笑的大学》改编而成。除了日本版,这部戏在很多国家上演过,1999年俄语版大获成功、2008年法语版上演,同年,英国金牌戏剧制作人比尔·柯莱特(Bill Camelot)将其改编成了英语版《最后的笑声》。人艺的年轻导演徐昂看到的正是英国这个版本,《泰晤士报》评价该剧是“当今世界上最高级的喜剧”。

徐昂很兴奋,他终于看到了一部特别想改编的剧本。他进一步了解三谷幸喜,发现他们有着共同的剧作家偶像尼尔·西蒙(Neil Simon),这是第一个被以名字命名百老汇剧院的剧作家,他的作品重新定义了美式幽默,曾经获得过马克·吐温幽默奖,无论在商业还是艺术上都有着卓越的建树。徐昂在三谷幸喜的作品里嗅到了尼尔·西蒙的味道。

这是一个发生在审查官和编剧之间的双人话剧。通过徐昂的本土化改编,这个故事发生在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1941年。国难当头,应该禁止一切娱乐,陈道明演的审查官刚从战场归来,成为新任的文化审查官。何冰演的是一个喜剧剧团的编剧,他要确保送审的剧本得以通过并上演。审查官和编剧之间展开了7天的拉锯战。

2001年,徐昂还在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念大三,被人艺选中,与同届的同学陈好在人艺小剧场演了网络文学改编的话剧《第一次亲密接触》。徐昂记得,那时候人艺的小剧场刚开始商业化运作,剧院的老艺术家们都很关心小剧场的发展,经常会来看年轻人演戏。首演当晚,徐昂在后台朝观众席看去,第一排正中央坐着英若诚,这是他很崇敬的艺术家。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徐昂紧张坏了。为了避免和英若诚四目相对,他换了一个光打不到的地方开始一段很长的独白。毕业之后,徐昂顺利进了人艺工作,他一边以演员身份上台表演,一边参与一些导演的工作。到2010年,他在人艺舞台上演出过上千场戏,有小剧场的也有大剧场的。他首次执导话剧是2004年的《情人》,之后一路从导演助理、助理导演、副导演、联合导演,做到导演。“我经历了一个话剧从与市场无关,到开始市场化,然后在市场化驱使下完成影视化的历程。”

作为年轻一代人艺导演,徐昂说,“人艺是一所大学”,和辈分高的老艺术家一起合作是种学习,以至于后来做了导演给老艺术家排戏,也完全不怵。即使产生比较激烈的争论,也是对戏不对人。导演的工作还有很现实的部分,得根据剧场大小的不同合理安排预算,创作并不是随心所欲的过程——这些都是人艺给年轻导演的系统性教育。

“当时对在北京人艺比较年轻的导演来说,很显然,《茶馆》《雷雨》那些是我们不能动的戏,我们必须得善于发现一些大家没太见过的戏来排。”一开始,徐昂觉得《喜剧的忧伤》适合与商业小剧场合作,那样效率高而且不需要经历繁复的审批流程。当时大剧场有一个重头的戏,是由冯小刚执导的《特务》,但在文学改编过程中碰到一些问题,导致该剧无法按时上演。当时的人艺院长张和平听闻徐昂手上有一个剧本,陈道明还有出演的意向,张和平说,“你考虑排一个大剧场的戏,要不人艺剧场要开天窗了”。就这样,《喜剧的忧伤》在院里的支持下流程简化,很快进入到实操阶段,成为替补《特务》在大剧场上演的话剧。

剧本那时候还没有中文版,徐昂一边翻译,一边做本土化剧作处理,延续三谷幸喜的精髓,人物身份、心理特征、喜剧基调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原剧中,三谷幸喜善用文字颠倒来做语言游戏,是他搞笑的手法之一,于是在中文版改编后,剧中被审查的喜剧叫《朱丽欧与罗密叶》,在审查官的提议下改成了《许山伯与祝英蛇》,希特勒“被荞麦面噎死”的桥段变成了“被窝头噎死”,很容易让观众联想到人艺的经典《窝头会馆》;又比如贯穿全剧的一句台词“裤衩失礼了”,被置换成了《雷雨》里的台词“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徐昂的本土化处理解决了文化差异的隔离感。

徐昂告诉我,“本土化”的过程是他小时候看西方作品时最擅长应用的小把戏。尤其是俄罗斯的译作,光看人名可能就已经晕了,更别提理解人物关系。所以徐昂在阅读翻译作品时,一边读一边做笔记,把人物关系、道具、台词标注成自己能理解的方式。他发现这样的阅读方法让他在看所有的作品时,不再是一个跨越文化的局外人。

那么在本土化的处理上,徐昂的版本和其他国家上演的版本还有什么不同呢?“《笑的大学》的不同版本在不同国家上演,其实观众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有一些国家更强调审查者和被审查者的对立与抗衡,在我的版本里,我实际上想表达的是两个原本内心世界能沟通的人,由于两种对立的职业而处于立场的两端。”徐昂说,这也是他决定改编这个剧本的重要原因,“有的故事你读完,就已经止于这个故事,它写得非常精确,但无法构成想象和误读。《笑的大学》便是一部可以多重解释以及不怕被误读的作品。”

《喜剧的忧伤》:不怕被误读1《喜剧的忧伤》在两轮演出过后票房收入已经过千万,它创造了当时话剧市场空前的票房奇迹。市场上的黄牛票被炒得翻了倍,依然有无数排队买单的观众。徐昂回忆说,本来每一场戏第一排都会给导演留五个座位,方便导演在不同的位置看现场,以此来调整下一场的音效、灯光以及表演,但由于票卖得太火爆,他的五张导演票也全都卖出,他只能在剧场站着看自己的戏。在提到该剧的票房时,戏剧制作人尹璐的一个总结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喜剧的忧伤》做到了国外商业戏剧的每一条标准,是不可复制的——明星演员、优秀脚本、人艺出品。”

这部戏在商业上的成功,离不开陈道明的票房号召力。《喜剧的忧伤》是陈道明阔别戏剧舞台30年之后的第一次回归演出。首演当天,有许多他的狂热粉丝来到剧场,不停高喊、尖叫,甚至打了横幅,就差耍荧光棒了,剧场就像演唱会一样热闹。

徐昂是怎么邀请到陈道明出演审查官的?

徐昂说,他给陈道明递剧本时其实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徐昂对陈道明说了一句:“其实我给演员剧本,有的演员并不看,您肯定会看。”陈道明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答应你看就肯定会看。”一晃好几个月没消息,徐昂心想这事可能黄了。何冰出演编剧是定下来的,审查官的人选徐昂也做了第二方案。一天,徐昂正在拍一个小剧场话剧,接到了陈道明打来的电话:“我就有一个问题,你想让我演谁?”徐昂回答:“审查官。”“你打算让审查官穿什么衣服?”徐昂听到这里,心里有底了:陈道明对这个戏有兴趣。

可进入到排练的第一天,就陷入焦灼中。

徐昂、陈道明和何冰对剧中审查官和编剧之间的关系的理解有出入。徐昂认为,他不想说关于审查的困境,他要确保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具有普遍性的。困境不由主创提供,应该是由观众自身去领悟。陈道明则认为,困境本身是这个戏的重点,如果审查制度是一种病,那么审查官就是一个病人。在排练场上,三人对剧中关系的争执已经持续了四五个小时。徐昂回忆当时的感觉,“三个男人在一起聊戏产生的争执有点像玩过家家,玩急了眼”。徐昂虽然年轻,但他决定还是把所有的意见全盘表达。他跟我说,他在人艺的剧本讨论会上见过演员和编剧之间激烈的争吵,演员站到桌子上骂,编剧从一开始带着笑容,到笑容凝固,到最后双方就争论差点打起来。人艺的传统是“戏比天大”。“实际上没有一条弯路是不值得的,每条弯路都值得你走。”徐昂说。

几天后,张和平邀请了宋丹丹来看排练现场。宋丹丹坐在台下,台上气氛缓和了不少。宋丹丹没有提出任何建议说这部戏该怎么排,或者不该怎么排。无论是陈道明还是何冰都是非常成熟的演员,宋丹丹只是说,“你们怎么都行,做自己就好”。几轮下来,大家在磨合的过程里,找到了许多共识。徐昂后来总结,“男性容易拉开一个抽屉讨论问题的对错,直到讨论清楚才会开下一个抽屉,而女性会把所有抽屉都拉开一起讨论。宋丹丹就是帮助我们把所有的抽屉都打开了的人”。经过这番争执,三人之间的默契反倒提升了许多。

陈道明也渐渐习惯了人艺的排练方式。两个月的排练时间,他们会有一个月的时间聊天、喝茶。关于戏里戏外的共通、差异、困境、担心都放到了台面上聊。徐昂说:“戏剧最重要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坐在一起,背靠背地聊。上了台表演,对方的词儿忘了你知道你的对手会帮你提,这是话剧舞台上最有光彩的一刻出现的基础。”

《喜剧的忧伤》没有华丽的舞台,也没有复杂的人物,所有对白的递进、情绪的转变和故事的延展,全部来自舞台上立场对立的双方。如果其中一人忘掉了一句台词,这个戏都有可能接不下去,所以这个戏对于演员来说压力很大。徐昂站在台下看陈道明和何冰的演出,他能听出来偶尔出现的一些小失误,但基本上是完美的。他和在场的观众一样感受到戏骨之间飙戏的过瘾。喜剧

在《喜剧的忧伤》演出期间,徐昂最重要的工作是站在台下看观众的反应。观众发笑的那一刻和当初写下的那段包袱是否有差异?哪一些是没有想到的?哪些是想到但是没有做到的?他们是谁,发笑的点和自己的身份是否有关?

在最开始几场演出里,徐昂还来不及有这些思考,他很紧张,只是希望陈道明和何冰在台上别出错。

“当时代变得越来越尖刻,观众越发渴望戏剧。”徐昂说。

徐昂对喜剧的理解,正如剧名《喜剧的忧伤》,是一种复杂的悲喜交加情绪。他说,人类进入当代以后就看不懂悲剧,这不是一个悲剧的时代,这是一个喜剧的时代。“《诗学》中提到,忠实地再现生活的本身其实就是悲剧,反之就是喜剧。当我们扭曲地去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会发现处处都是喜剧,所有的一切都特可笑。这个戏里的扭曲,就是把一个创作者和一个审查者关到了一个房间里,剩下的一切,我们只需要应着最悲剧的方法或者最写实的方法去做,就已经是最大的喜剧。”

在《喜剧的忧伤》中,徐昂没有刻意强调喜剧中的滑稽和可笑,而是审查官和编剧的立场让他们陷入一种荒唐的可笑之中。亚里士多德将喜剧的丑角分成两种,一种是天生,一种是扮演。审查官的角色便是后者,他扮演了一个被环境和制度驯化的“非幽默人士”,他告诉编剧,自己既不懂幽默,更不懂他所写的幽默。但是,他每每给编剧提出来的修改意见,进入到编剧的语境中后,反而成为一种“不伦不类”的笑料。审查官从否定到协助编剧改稿的过程,让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改变。审查官卸下了面具,编剧看似顺从地修改,但他获悉了一个关于“喜剧”更大的真相。他说:“后来我决定,不管审查官要什么,我一定按照审查官的要求修改剧本,我的剧本会比原来更好笑,更好玩儿,更有意思。我认为,这才是我的斗争方式。”

喜剧是什么?“是我们在意识形态的对立中,扭曲了人类核心的东西。这两个层面放在一起,喜剧已经呼之欲出。”徐昂说。

徐昂聊起自己的一次日本行。在日本的庙宇里,和尚告诉他,曾经的唐朝僧人留下了一件镇寺之宝。徐昂迫不及待想看看是什么经书。和尚问:“经文你看得懂吗?”徐昂说:“如果是中文当然可以。”和尚惊讶地说:“经书是可以读的吗?”徐昂第一次知道,日本人读经的时候都是念音不懂意。和尚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经卷,被和尚奉为经典的经书,其实是一封唐朝遣唐使所写的告状信,在骂和自己一起学经的人是无耻之徒。一开始写得工整,后来变成了行书,末尾成了草书,可以想象书写人到后来的愤怒。

故事说完,我渐渐理解了徐昂对喜剧的理解。他有一句话说得好:“我们的来路不同,但有共同的去处就好,我不介意被误读,误读是必然且有趣的,这才是一个复杂作品的魅力。” 北京人艺喜剧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