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养老介护:借科技之力

作者:黄子懿/

日本养老介护:借科技之力0尽管日本已经着手引入数以万计的外籍护工,但养老设施中人手紧张的现状依然没有太大改观。所有部门中,王晓晓所在的特别养护部是工作量最大的之一,所聘用的外籍护工也是最多的,包括一些实习和打工的人。“人有限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说做到现有条件下的最好。”王晓晓说。

那么,当劳动力的紧张一时难以改变,日本的养老设施又如何保证介护的质量、更好地满足老人的需求?日本人想到了科技,他们在尝试着用数字化和机器人的方式,去提高介护的效率、降低介护成本。

王晓晓所在的善光会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在特别养护部中,善光会专门开发了一套云计算软件系统,介护士会在iPad上记录下每位老人三餐的饭量、排便时间与量级以及血压、体温等生命体征,并上传到云端。系统连通了营养、医疗护士等多个部门,如果老人有某一项体征异常,那么介护士和医疗护士就会协同追踪、研究方案,直到老人体征恢复正常。

善光会的大楼里充满着这样的科技元素。王晓晓上班时要时刻佩戴一副耳机,“如果有什么情况,我那一层楼没有护士的话,我把耳机打开,就能联系到整栋楼里的人”。为了保存体力,一些同事上班时会用平衡车取代步行,也借助一些机器人帮助移动沉重的失能老人,后者在洗浴时,有可升降的自动浴缸;房间里甚至不时出现人形的社交机器人,能与老人进行简单的对话交流,听其指令。

老人的房间里还配有一套监测系统。特制的床铺上装有睡眠扫描仪,能根据老人的体动感知其睡眠质量、呼吸、脉搏,床边是一个Dfree排泄检测仪,能发出超声波,提前感知尿量、预测排泄时间,房间里甚至还有一个身影守护传感仪,能利用红外线检测到床上情况,判断老人是否起身、身体是否超出床边、是否跌落。所有情况,介护士都能通过善光会开发的SCOP(Smart Care Operating Platform)系统在手机上查看,避免重复查房,系统还会根据检测预判排泄时间与量级,提前做好通知。如有异常情况,耳机就会响起。“前两天有一个老奶奶,她自己睡觉时从床上坐起来了,突然就跌落到地上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是系统马上就监测到了,后台警报就响了。”王晓晓说,这些对介护工作的帮助很大。

日本养老介护:借科技之力1善光会理事、最高执行负责人宫本隆史是这背后一切的推送者之一,他同时也是善光会特别养护部Flos东糀谷的负责人。宫本隆史告诉我,他们想要通过数字化与科技化的手段来做介护,也跟日本面临的严峻的大环境有关。虽引入了外籍介护士,但日本介护人员的供需差仍在不断扩大,而另一方面,介护成本也在逐年走高。据日本政府测算,随着日本老龄化程度加深,到2060年日本的养老介护花费将会是2015年的两倍。

“需要介护的老人越来越多,介护士数量跟不上,成本必然增加。如果我们不进行一些变革的话,日本现有的社会保险体系是无力去支撑这些高涨的介护费的。”宫本隆史说,以少量的预算和人员,提供与现在相同水准的服务,需要下功夫想办法。而想来想去,似乎唯一的可行办法就是借助科技之力,用ICT(信息通信技术)和机器人去提高照护效率。

除了养老设施之外,一些日本科研机构与厂商也参与到其中。刘相禹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老年学博士,主攻阿尔茨海默病与养老机器人领域。这一专业隶属于早稻田大学人间科学,日本花滑选手羽生结弦正是毕业于此。刘相禹告诉我,日语中的机器人一词根源于英文“robot”,定义较为宽泛。“无论是机械还是电子的,也不论形态,只要是通过一定科技方式提高照护效率的,我们都可称之为护理机器人。”

日本养老介护:借科技之力22000年,日本将养老设施的兴办权正式对民间和非营利机构开放,出现了一大波民办养老设施,善光会是其中之一。善光会成立于2005年,成立时注册为社会福祉法人。宫本隆史解释,这是一种不同于企业的非营利性法人单位,这种形式便于他们去联合更多市场主体推动一些事情。2009年左右,他们看到了介护行业中人力供需紧张的大趋势愈演愈烈,于是开始尝试用科技手段去解决一些问题。

十几年前的日本,虽然科技领先,但除了养老设施之外,设备制造商们并没有把太多心思花在介护照料上。宫本隆史说,当时市场上为数不多的相关产品是一台康复设备,主要是针对一些脑梗或脑溢血的康复患者,能通过刺激大脑再学习,去解读患者意图,帮助他们完成一些指令性动作。善光会进入该领域后,选择和制造商合作,成了业内第一批和厂商合作开发介护机器人的养老设施。一般是由他们提出需求,政府和制造商则想办法来解决。

这种自下而上的模式是当前日本的主流。刘相禹说,日本当前的养老机器人研发,主要都是通过养老设施提出一些需求,日本政府会分发相关课题,然后科研机构、制造商等来提供解决方案。“可以理解为是他们把房子都盖好了,要一点一点地往里面加装修,但没有从顶层设计角度就能整体落地的一体化解决方案。”刘相禹曾接触过一些中国数字医院的案例,发现后者采用的是厂商跟政府投标的模式,从设计、安装到维护,是自上而下的一体化落地。

这与养老介护的特殊性有关——需求是在不断实践中逐步被发掘,然后随着科技进步而提出的。宫本隆史说,善光会在最初进入这一领域后,很快提出了移动辅助机器人的需求,因为他们在实践中发现,老人们通常都有很强的行动意愿,哪怕他的身体条件不允许。

“这是我们的一个重要原则,并不是说我们一定要让瘫痪的人能走路,而是说老人即使瘫痪了或者其他功能受限,我们也要尽可能地让他参加到社会生活中。”宫本隆史说。那时候他还是一名介护经理,他至今还记得设备研发出来时,要在他的部门给老人试用。部门有一位卧床很久的重度失能老人,移动需要介护士的辅助,老人戴上设备后,腿脚能开始慢慢地自主移动了。那一瞬间,老人特别高兴,像是终于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在康复现场一次次起劲地训练。“所以这些设备不光是帮助老人行动,更重要的是带来很大的精神鼓舞。”

这背后依然是“支援自立”的理念。基于这种理念,介护工作对科技的需求也很多元。刘相禹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一个老人患有帕金森综合征,进食时手会抖,那么我们就不能去开发一个给他喂食的机器,而是要去开发一个辅助性的东西,能帮助他稳定双手,这样老人就能自己吃饭了。芬兰有团队已经开发出了一种生物电贴片,但转化为产品还需要一段时间”。

所有介护工作中,三餐是最耗费时间的。善光会曾针对介护工作做了一个24小时记录统计,发现最耗费时间的直接服务活动是三餐(27%)、排泄(20.1%)、移动(10.7%)、沐浴(9%),间接活动中守护和巡视最耗费时间(14.2%)。这与日本政府的规划不谋而合——自2013年起,日本政府开始支援开发护理机器人产业,将其分为床椅移动辅助、移动辅助、排泄辅助、沐浴辅助、守护和交流等五大类共13个小类。如今在日本养老设施里,以上这些主要介护活动都有相对应的机器人与智能设施。

刘相禹说,从实践经验来看,目前对介护工作帮助最大的是床椅移动辅助和移动辅助两种。因为介护士以女性为主,对于她们来说,要移动一个动辄上百斤的老人,本就是极其艰难的工作,更何况这一需求在养老设施中还是刚需高频的。“所以这种机器人的帮助是最直接的。”刘相禹说,不仅是因为人体很重,也因为很多日本老人会因给他人增添了麻烦而觉得内疚,“对人尤其是这样,如果是对机器就会好很多”。

这其中有穿戴式和非穿戴式之分。穿戴式设备的一种,是在人体上肢、连带着大腿戴上一个外表类似于大号“背背佳”的装置,通过将腰腹承受的重量转移到腿部,帮助介护士移动老人;还有一种是类似于一个小推车,推车上有可调节角度的支架,介护士只需将老人扶到支架上,再推车移动老人,到达目的地后用支架放下老人即可。非可穿戴式则更像是一个人形的机器人,它能伸出双臂,借助特定的毯子将老人一举抱起。

在守护与巡视方面,机器人的作用就更大了。刘相禹介绍,目前日本已经有了能巡夜的机器人,它类似于国内酒店里比较常见的配送机器人,能根据设定好的路线,每晚巡视每个楼层中的每个房间。这种机器人还能用机械臂推开带着日本特色的左右推拉门,进入房间后通过传感器、AI等智能手段,筛查老人是否在床上特定位置、是否摔下床甚至是否尿床。“这种机器人能够自主判断外部环境,是能真正地替代一些人去劳动的,节省了用工的成本,属于目前业内比较尖端的。”

日本养老介护:借科技之力3虽然有养老设施提出一些需求,但护理机器人的研发工作并不容易。原因在于,老人的需求是多样的、有层级的。很多机器人能在物理上帮助老人移动、进食与沐浴,但却无法满足老人们的精神需求。即使是被时刻精心护理,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也难免会感到孤独忧郁,他们渴望交流与情感上的慰藉。

这种情感需求一直存在,并非随着技术进步才被发掘出来。刘相禹说,日本业内最早的护理机器人正是一种陪伴型机器人。它叫琶罗(Paro),外形是一个毛茸茸的小海豹,憨态可掬,还能爬行。它的身上装着五种传感器,能随人的反应而改变情绪、体温和叫声。这种机器人2000年后上市,很快就被用到养老设施中。“它主要关注的是老人的心理陪伴,因为老人的交流欲望是很强烈的,但在养老设施里能交流的人很少。”刘相禹说。有研究显示,这类机器人对60%的认知症患者有显著的冷静效果,能减轻其焦虑行为。

后来,市场上又出现了抱枕机器人、人形机器人等,都具备跟老人交流和互动的功能。最知名的案例莫过于软银在2015年推出的Pepper机器人,它具备多种技术,能分析和识别人类表情与情绪。人摸它的头、碰它的手,它都会有反应,像一个小孩。在多数时刻,Pepper像是一个导购,常见于商场和机场里,也入驻一些养老机构。它能通过跟一些有认知障碍的老人交流,给他们观影和讲故事,让他们和家人朋友云见面等方式,刺激其记忆,对抗和减缓认知力下降。

刘相禹目前也在做类似工作,他的研究方向聚焦在养老设施中的认知症缓解,“比如说在下午3点到黄昏时分,患认知症的老人可能会集中出现一些反常举动,那么我们就去想怎么样通过一些方式去缓解这个症状,包括但不限于护理机器人。我们会提出一些设想,再去验证其可行性”。

这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以Pepper为例,这个机器人的手能在跳舞时挥动,手指还很灵活,刘相禹曾想过,那能否让Pepper用手去跟老人进行更多互动,比如帮老人递一杯水或拿一个东西?但实验结果表明,Pepper的握力很小,“两三个手机的重量就是极限了,这是比较出乎意料的,但它的握力结构就是这样设计的,我们也没办法去做太大改变”。

机器人的整个研发与落地的周期也很长。“国内做一款机器人可能很快就能做出来,比如我们看到的传菜机器人、配送机器人等,但日本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到审核验证、最后推出产品,周期相对来说是比较长的。”刘相禹知道业内有一款产品,在2010年前就立项,到2018年才成功推出。由于日本养老介护业的人力资源很紧张,这些产品一旦推出,在养老设施中将会很快得到应用。“无论什么新产品,他们都很愿意去尝试,可能1月出的产品,2月他们就在用了。”刘相禹说,日本政府也会对其进行补贴,降低养老设施的成本。

日本养老介护:借科技之力4不过,尝试并不代表着一直使用。养老设施中对这些智能产品的淘汰率同样很高,有些是因为产品功能不实用,有些则是因为需求在不停地更新和迭代。比如,刘相禹在研究中发现,一款机器人如果要达到与老人很好的交流效果、缓解认知障碍,那最好能保持跟老人对话半小时以上,但很少有机器人能达到这一水平。曾备受瞩目的Pepper,仅能完成一些简单对话,语言限定在日语。据媒体披露,软银在2021年已悄然停产Pepper。刘相禹说,这也是大部分产品的结局。“比如前段时间也有过一款能健身跳舞的机器人,类似于现在抖音上的刘畊宏,能让老人节奏很缓慢地活动,保持肌肉功能,但过段时间可能大家就没有激情了,会逐步把这些产品遗忘。”

具体到善光会,宫本隆史透露,他们在十几年里前后共使用、参与研发过130多款护理机器人产品,目前只有约20款尚在使用。这些硬件产品来自不同厂家,缺乏统一的协同机制与底层系统。于是,他们就选择从软件上切入进行改造,自己研发了SCOP系统,通过物联网与云计算方式将不同的产品打通,提高使用效率。他们还打算在未来制定出一套标准,培养有一定操作能力的智能介护士,并推动建立相关国家标准与考试。

这只是未来的方向之一。在刘相禹看来,目前日本的护理机器人还不算特别发达,仍然落后于欧美,处于第二梯队。“全球总共也就两个梯队”,诸如辅助移动搬运的机器人还是根植于人力。面临巨大的老龄化压力,这一行业的未来任重道远,是一个巨大的系统性的工程,“就像认知症一样,有生理和心理上的各种需求,你说不上哪一项需求是最重要的,但缺了哪一项可能都是不行的”

(感谢日本驻华大使馆对本组报道的大力帮助) 养老介护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