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工血管紧缺时
作者:裘星编辑·杨海
这是一种白色的管子,从肉眼看,它的外层是纺织物材质,上面分布着细密螺纹,看上去与普通的水管没有太大差别。捏在手中,它柔软但韧性十足,无论如何折叠、弯曲都能够恢复原样。这种管子最常见的规格之一,直径26~32毫米,与人体的主动脉粗细相当——在过去30年间,作为“人工血管”,他的确被植入到了无数心血管患者的胸腔内,成为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手段。
心脏大血管外科医师程才经手过上千根人工血管。他所在的华中科技大学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是全国做主动脉夹层手术最多的医院之一,每年用到人工血管近1000根。主动脉夹层是一种极为凶险的“急症”:由于病人主动脉病变,心脏泵出的高压血流容易从血管壁的内膜层冲出一个破口,血液流进内膜与外膜之间的“腔”,相当于把病人的血管劈出一个夹层。程才形容,这相当于一个双层的袖子,里面的那层破了一个洞,将胳膊伸进去,手没从袖子里出来,反而伸进了袖子的夹层里。
“夹层”就像一个气球,随着血流涌入上升不断膨胀,挤压真正的血管腔,造成心脏压力过大,直至衰竭。气球也有可能在某一时刻达到极限,然后破裂。不管哪种情况,病人的结局都只有死亡。程才告诉本刊,在人工血管应用到临床上之前,医生面对这样的病人,只能束手无策,“可能患者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人工血管出现后,这种局面被彻底扭转了。
如今,作为一种常见的心血管疾病,主动脉夹层手术虽然复杂、凶险,但也正在常规化。只要手术的核心耗材人工血管正常供应,在有条件的医院,绝大多数病人都能闯过鬼门关,身体恢复后重新回到正常生活。在程才工作的医院,正常情况下医院会根据手术需求,每天从供应商处订购人工血管,动态维持病人的需求。然而从4月开始,受上海疫情影响,医院的人工血管开始供应紧张,不少型号都断了供。
“以前都是商家求我们进货,现在换我们求爷爷告奶奶,让他们多配几根人工血管过来。”最近一个月,程才为血管的事焦头烂额,几乎一闲下来就打各种电话联系。供应商给出的解释是,上海厂家的货发不过来;他再打电话给厂家,对方的反应也是无奈——因为上海疫情,他们仓库被封,库存出不来,新的货源也被挡在港口之外——国内的人工血管高度依赖进口,短期内很难找到替代产品。
没办法,程才做手术时只能用型号不对版的人工血管“凑合”,比如将大口径的血管直径缝小,或者直接使用口径差别不大的血管,勉强缝在患者体内。但是,粗细不同的血管对应着不同的血流流量与速度,“比如一个胖子使用一根相对细的人工血管,他术后的生活质量一定会下降”。程才解释,“任何一次折中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程才说,眼下想想办法总还能渡过难关,但他还是感到忧虑——他想起2年前,在全球疫情最为严重的2020年,医院同样出现过人工血管断供情况。那次断供持续了几乎一年,到了后期,医院一根人工血管都不剩,碰到需要手术的病人,只能想办法向其他医院协调借用。其他医院也没有时,他只能狠下心来和病人说做不了手术,“自己搞到人工血管才能做”,即使他清楚,不做手术,病人就有生命危险。
他记得,曾有家属挥着拳头威胁他,“我家里要死人了,你作为医生怎么能不救命?”也有家属跪在他面前不停磕头,怎么扶都不起来。眼看着这些病人因手术无门走出医院,生命可以预见地会在几天内结束,程才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我在国内外求学多年,一个人一年做的手术比国外一些大医院全科都更多,在手术技术上我不怕,也不缺,但没想过有一天,因为缺少医疗耗材而救不了人命”。
那次,厂家给出的理由是,他们买进原材料的3M公司出现了原材料短缺。疫情期间,3M公司开始大量生产口罩,口罩与人工血管的原材料很大一部分重合,这直接导致了人工血管的产能下降,对华出口量也有所削减。自那以后,人工血管成为整个科室的“宝贝”,每次有新的几根人工血管到货,程才都会第一时间拿到自己的办公室锁起来。
2021年后,医院人工血管的供应逐渐恢复正常。但上海疫情出现后,情况再度紧张起来,眼见着库存告急,程才担心,病人做不了手术的情况会再度上演。
程才联系的厂商叫迈柯唯,这家位于上海的公司几乎主导了中国的人工血管市场。长期关注医疗器械产业的投资人康良金告诉本刊,在全球人工血管领域,两家头部公司分割了全球市场——瑞典的迈柯唯占70%,日本的泰尔茂占20%。2019年7月,泰尔茂公司的澳洲原材料供应商破产,更换了美国供应商后,我国因为美国疯牛病疫情,没有通过其新产品的备案审批。因此,目前我国各级医院心血管科室所使用的人工血管,几乎全部是迈柯唯的产品。
据康良金介绍,迈柯唯生产线早期在美国,后移至法国。虽然早在2003年,迈柯唯就在上海设立了全资子公司,但主要经营第三类医疗器械的经营、国际贸易和转口贸易等业务,并没有在国内设生产线。
人工血管是个涉及纺织、材料、生物等多学科的复杂产业,需要高端的编织工艺,血管内部还需要有符合人体生物特性的涂层材料,目前我国尚未有自主研发的合格人工血管产品上市。上海疫情后,本刊记者从广东省人民医院、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等心外科医师处均了解到,他们的人工血管出现供应紧张情况,所消耗的都是医院或经销商原有的库存。
陈军是一名医疗行业人士,他所在的经销公司代理迈柯唯的人工血管产品,已有近20年时间,对接客户包括上海市各大医院以及苏州、南京、无锡部分医院。他告诉本刊,一般情况下,他们一个月要进货好几次,每次拿到几十根人工血管。但自今年3月底,公司再也没从迈柯唯公司拿到过新的人工血管,断供已经持续了近两月。根据陈军的了解,迈柯唯进口来的大量货物,现在都积压在上海港外高桥港区,迈柯唯上海公司目前也没有库存。
不仅是没有新货源,就连公司剩余库存的销售,也在配送、运输等环节遇到阻碍。从4月中旬开始,陈军就注意到,上海市各医院原有的人工血管存货就已逐渐消耗殆尽,医院采购人员开始联系他进货,但陈军和同事们都被封在家里,几经申请,才获准了一种特殊的送货模式:当医院有手术需求时,由科室上报设备科,经院办开证明,声明需求,以PDF形式发到陈军的手机上,再由陈军带着证明到小区居委会开办出门证。一切办妥后,他才能开着私家车去仓库拿货,然后送去医院。
一般来说,医院出具的出门证明只能提前预约,也就是当天开,第二天才能出门。这意味着从医院开始有手术需求,到陈军将人工血管送到,至少要一天,但需要人工血管的病人,很多都是急症,等不了这么长时间。“没办法,如果是急诊病人,我们不可能马上送到。”陈军说。
疫情期间,正常的采购、销售都处于休克状态,医院也无法为陈军的公司开发票,陈军送的人工血管,实际上都是“赊”给医院的,“救人要紧”。目前,上海市区各医院的人工血管仍是以这种私人的方式艰难供应。因此,一家医院一次也只能送到几根,“苏州、南京、无锡的医院就完全顾不上了”。
更麻烦的是,目前陈军公司的仓库里,只剩下不到100根的库存,他估算着,仓库里剩下的血管至多再坚持半个月了。国产替代是否可行?
为什么在我国,人工血管“等不得”?根据国家心血管病中心发布的《2020年中国心血管健康与疾病报告》,中国内地急性主动脉夹层年发病率约为2.8/10万,手术数量已经位居全世界第一。
这种疾病发病时,如果不尽快置换人工血管,病人很快就会因大出血或器官缺血坏死而死亡。具体表现为,发病24小时内,病死率每小时增加1%~2%,48小时达50%,30天内的死亡率则达90%。
很多时候,程才所遇到的手术案例都是“遭遇战”。迅速判断人工血管的置换策略,麻醉、开胸,把病人的主动脉和肺静脉接入体外循环机,然后在心脏上铺上一层冰片,等待它逐渐停止跳动,呼吸也随之中断——让它们停止工作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最关键的步骤是换上人工血管,程才往往在这个时候走上手术台,在主动脉上缝线,是一门精细且危险的手艺,需要针脚细密、均匀——如果一个针眼没缝好,恢复血流后,一分钟就会喷出500毫升以上的血,10秒钟就会要了患者的命。把人工血管完美地缝合在主动脉上,保证不渗血、漏血后,逐渐给患者恢复体温,撤掉体外循环,直到被一层白色结缔组织包裹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程才的工作才算完成。一场手术下来,少则七八个小时,多则持续10小时以上。
由于不可替代性,程才手术室最紧缺的便是人造血管,“这个没法等”。实际上,在他的手术室里,与人工血管相配套的其他耗材,如缝针、缝线、瓣膜、补片等,也出现了断供情况,它们也全部依靠进口,但还有替代的方式,比如没有了补片,就从病人自体心脏的外周取掉一小块心包作为代替,维持临床需求。
康良金也告诉本刊,由于上海疫情影响,断供的不仅是人工血管,在其他医疗领域,一些依赖进口的其他器械,例如骨科的创伤、脊柱、关节等器械也都出现了供给紧张情况。
人工血管需求量大,也有人想到国产替代品。去年,一个纺织大学出身的老板通过一家医疗公司联系到程才,希望投资一笔钱,组建科研团队自主研发人工血管。程才告诉老板,这是一条艰难的长路,但老板踌躇满志,很快行动,直到团队研究了一个月后,才意识到很多技术问题难以解决,研发人工血管不是“买一块涤纶布,缝一缝那么简单”。
在常年与人工血管打交道的程才看来,它的编织工艺十分特殊,是无法用普通的编织机或缝纫机制作出来的:首先,无论怎么弯拽、折叠,它的外表与功能都保持原样,内部涂层也不会破损;当医生在手术台上将它缝接在患者的血管上,手术针戳出的针眼会自动收缩,不留孔洞,由此保证血液不渗漏;另外,其内部所应用的凝胶涂层,除了可以防止渗血,还能在特定的温度下行使生物功能,并且要经得起心脏泵出血流的反复冲击。而这些技术,在全球各公司之间都严格保密。
康良金也告诉本刊,目前市面上所使用的这一代人工血管,于上世纪90年代成型,涤纶作主要材料,编织技术和涂层缺一不可。而目前我国现有的技术成果里,还没有解决的问题在于涂层。
他介绍,其实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就开始研发人工血管,第一代产品以蚕丝蛋白为材料的血管应用到临床后,出现了血管被人体降解导致的死亡病例。后来,我国公司曾在苏州织带厂专家的带领下,使用涤纶材料,并突破了编织技术难题,但由于缺少涂层,所研制出的血管渗血严重,达不到临床标准。目前,这种血管只有上海胸科医院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在使用——手术前,医生需要在病人体内取5~60毫升的血,放在弯盘里,然后把人工血管放进去浸泡约20分钟,再提起来风干,相当于用人血去制作涂层。然而,这种血制涂层生效的时间只有大概5分钟,这便要求医生在5分钟内,将加工好的血管缝合到患者体内,并迅速关胸。由于手术难度要求大,其他医生无法上手,这种血管每年只能应用二三十根。
好消息是,目前国内一款人工血管已完成了临床实验,本来预计在今年年底完成注册,但是因为上海疫情,专家会、现场审评等流程走不了,上市的时间又被推迟。另外,由于依然没有自主研发的涂层,该产品的涂层还是需要从澳洲进口。
“地球村讲究的是分工合作,没有哪个国家能把所有东西都生产出来。”程才说,中国也有很多被其他国家所依赖我们的东西,比如抗生素原材料,包括前段时间美国所反映的造影剂短缺,“固然提高医疗产品的国产化比例很有必要,但在今天这个时代,谁也不可能独立于世界之外。” 人工血管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