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遗忘的全球大流行
作者:维舟20世纪最大的灾难,绝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恐怕都会想起两次世界大战,但事实上,另一场灾难悄无声息杀死的人可能更多:1918年春爆发的“西班牙流感”在两年内感染了5亿人(相当于当时全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据估算造成5000万至1亿人死亡,这一数字甚至可能超过两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7700万)的总和,成为人类史上最大规模人员死亡的单项事件。
然而,流感致死被视为无数孤立而分散的个人悲剧,在很长时间里,这场全球疫病大流行都没能进入社会公共记忆,在各大城市都找不到任何有关西班牙流感的纪念设施。全球最大的网络图书馆数据库“世界猫”(WorldCat)仅第一次世界大战相关的图书就收录了40多种语言共8万本之多,但涉及西班牙流感的却仅有5种语言写成的400本书籍,而这还是近20年来对此关注大增的结果。新冠疫情使许多人重新想起100年前的这场“被遗忘的全球大流行”,这段历史能否给我们带来什么启示?
虽然它被称作“西班牙流感”,但时至今日,仍然没人知道其真正的起源。有一种“中国起源论”认为它是赴欧洲的华工带去的,更多人则相信它起源于美国中西部的某个农场,但也有人推断,第一个患上西班牙流感的“零号病人”就出现在欧洲战场核心地带的一列短途列车上。这三种结论可能都是错的,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场世界大战中,西线战场人员密集但极为脏乱的军营环境,成了大流感爆发的培养皿,“西班牙流感”其实和西班牙没多大关系。
可想而知,我们在100年后都不知道这一大流感是从哪里来的,那身处其中的人们就更不清楚了,何况当时正值战争期间,德军相信这是敌人的秘密武器,而法国军方也封锁消息,各国都怀疑并指责是其他国家所为。流感爆发两个月后,它越过边境传入西班牙,西班牙人也认定这是从境外输入的,但和其他国家不同的是,当时的西班牙作为中立国,新闻不受管制,因而在媒体上广泛报道了这一疫情。其结果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法国人并没有意识到流感疫情在本国早已传播,只是听说三天里就有高达三分之二的马德里人感染了。在法国政府有意无意的助推下,各国都开始把这场大流行称作“西班牙流感”。
这是疫情带给后世的第一个警示:在需要合作应对的时候,病毒激发的却是不同国家、不同社群之间的分裂、猜忌与相互指责,全都怪罪于他者。或是以邻为壑,或是主动隔绝,人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在仓促之间各自凭借本能去应对疫情来袭,又由于不同地方、不同阶层五花八门的状况,造成千差万别的后果。
在航空的时代到来之前,当时的长距离旅行主要通过海路来实现,因而港口成为各国“外防输入”的主要切入点,建在港口的传染病院无论在外观还是对待被隔离者的方式上,都与监狱类似。但由于西班牙流感的疫苗直到1936年才问世,当时几乎唯一奏效的方式就是最原始的物理隔离:将感染的病人和健康人分开,阻断传播。事实上,全世界幸免于这波致命疫情的少数例外,大致都是一些相对隔绝的岛屿——尤其是澳大利亚这座大岛,凭借着严格的海事检验措施,将流感拒之门外。然而,隔绝并非都是好事。对于那些偏远的地区,隔离状态也是造成人们在流感面前表现脆弱的原因,因为一旦没防住,缺乏病毒免疫力就会转化为更高的死亡率。
对当时的很多人来说,抗击这场传染病的第二个警示,就是只有一个强大的公共卫生系统才能阻止疾病的蔓延。然而,即便都意识到这一点,各国被激发出来的反应也因各自国情不同而存在极大的差别:西班牙的《自由报》呼吁建立“公共卫生专政”,贯彻自上而下的控制;法国虽然下令关闭不少公共场所,但因为“害怕惹恼公众”,这些指令很少能真正实现;至于日本,虽然在殖民地朝鲜严禁了一切大规模聚集,但在国内却没办法这么做,政府甚至根本就没考虑过关闭公共聚集场所。率先实施集中、完全的公共医疗保健制度的国家,是1920年的苏联。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虽然各国政府在此后都纷纷建立了卫生部门,但人们随后就意识到,防疫的效果其实高度依赖于当地的社会和政治效果。正如本书所指出的:“强制性的公共卫生措施有产生反效果的倾向和可能。如果人们愿意选择遵从,遏制措施会非常有效,但要达到效果,就需要让人们正确了解所面临的威胁,并且相信官方是出于他们的共同利益而行事。”美国历史学家阿尔弗雷德·克罗斯比认为民主并不利于对付全球大流行,因为分权的决策体系很难取得一致,也很难推动强制性措施,然而,美国尽管无法迅速有效地应对,但依靠强大的社会共识和横向联结,挺过疫情的“集体复原力”却表现得更强。
虽然当时的很多人以一种宿命论的态度接受了这场流感,但到处可见的死亡毕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这不能不引发社会反应。由于现代医学未能有效应对它,这显然打击了科学的声望,但反过来,它倒是巩固了那些看起来非理性的信仰:不少人倒退回去相信流行性疾病是上帝的惩罚,并且很容易找到证据来确认自己的信仰。很多“疗法”与其说是拯救或治愈了病患,不如说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剂。从这一点来说,防疫远不只是一项医学举措,事实上也是一种社会反应。
这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启示:社会“免疫能力”取决于一系列因素,但不论如何,人类社会都有非凡的韧性,哪怕是在死亡人数最多的印度,在感染者倒下之后,复苏就几乎立刻开始了。幸存者已经获得了免疫力,更为健康,可以更高效地繁衍后代。从病毒的视角来说,它的目的也不是杀死宿主,而是更好地寄生在宿主身上,最终,人与微生物达到了新的平衡。
回顾这段历史,很难不让我们感叹:果然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看起来如此眼熟,正因为它没能进入世人的记忆而导致的“遗忘”,才使人一次次重蹈覆辙。那不应该只是一段充满戏剧性和悲苦的往事,而应当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微生物与人类彼此相互塑造的关系,不仅仅着眼于防疫本身,更重要的是如何激发社会的韧性,从病毒的冲击之下快速复原——毕竟,疫情总会过去,社会机体的复原才是根本。 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