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入圣域

作者:卜键

优入圣域0伪稿案的爆发,在于其中写了不少直杵皇上心窝子的话,所谓“五不解十大过”,不外乎一一列举事例,指责乾隆的失误。弘历自视为书生,为儒家道统的守护神,却遭到严重质疑(应也包括一些诬指),内心很受伤,为君难,也由此处呈显。

对于儒家经典,弘历沉潜很深,敬重有加,早在乾隆三年重开经筵时,就曾颁谕:

朕惟四子六经,乃群圣传心之要典,帝王驭世之鸿模。君天下者,将欲以优入圣域,茂登上理,舍是无由。

优入圣域,意谓读书悟道而出类拔萃,进入圣人的境界。这是弘历做书生时的追求,而在做了皇帝之后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强化了这种意识。

次日乃乾隆登基后第一次经筵大典,讲官进讲《论语》“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弘历发表御论:“政刑者德礼之先声,德礼者政刑之大本。舍德礼而求政刑,必成杂霸之治;即政刑而寓德礼,乃见纯王之心,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若云德礼之外,别有所谓政刑,则非圣人垂教之本意矣。”所说的“一而二,二而一”,也就是道统与治统的合一,为乾隆致力追求的政治理想。

五年十月,弘历训谕诸臣,再次强调要重视儒家的学术传统,尤其应切实付诸施行。他说“夫治统原于道统。学不正、则道不明”,指责一些讲学者“托于道德性命之说,欺世盗名,渐启标榜门户之害”,要求臣子“研精宋儒之书,以上溯六经之阃奥,涵泳从容,优游渐渍,知为灼知,得为实得”。由此可见,自幼在上书房苦读圣贤书的弘历,以优入圣域为长期目标,尊重传统,尊崇道统,以程朱理学为正统,其也是后来编纂《四库全书》的学术准则。颇有一些学者提出乾隆开设四库馆,提倡汉学,排斥理学,若能对其思想有一个系统了解,便不至于以偏概全。

六年一月初四,乾隆又一次为举行祈谷大典在南郊的斋宫斋戒,降旨“命各省督抚学政采访遗编”。遗编,又作遗书,指宫内未藏、散佚民间的典籍。上谕提出:内府收藏的古代典籍已较齐全,“但近世以来著述日繁,如元明诸贤以及国朝儒学研究六经、阐明性理、潜心正学、醇粹无疵者,当不乏人,虽业在名山,而未登天府。着直省督抚学政留心采访,不拘刻本、钞本,随时进呈,以广石渠天禄之储”。比较后来在四库馆开设前的征书之谕,时间、地点、内容几乎都是一样的。没有看到各地的反馈,估计积极响应者不多,乾隆初年施政宽松,也没见皇上再予督催。

此时,乾隆已显出对编纂大型官书的喜爱,设有清朝文颖馆、律吕正义馆、藏经馆、明史纲目馆、玉牒馆、国史馆、三礼馆等,有的属于常规机构,有的从前朝延续下来,更多则是新开设的。即便是临时设置的项目,也是五脏俱全,有总裁、副总裁、提调、纂修等一整套人马,支出不菲。而纂修人员大多为兼职,另有一摊子公事,将编书视为不急之务,慢慢悠悠,以致多年未成。九年七月,弘历专为此降谕,谴责各馆编纂人员拖延时日,希图多领补贴,有负君恩。他说:“今日之翰林,即异日之公卿,若所见如此卑鄙,其器识岂足以当钜任?”钦命大臣按月核查,“除律吕正义馆、藏经馆、文頴馆随领随写……其余馆,缮写汉文请照明史纲目馆,每员每日一千五百字;缮写清文请照玉牒馆,每员每日八百五十字;校对数目请照实录馆,每员每日二十五篇。再查明史馆、国史馆、三礼馆,每书一本,多寡不同,总裁阅定期日亦属互异,请令各馆于每月初五日以前,将前月纂辑缮写校对各若干,详细造册,等后查核”。实行责任制,明确具体指标与赏罚原则,为后来的四库馆提供了成功经验。

弘历有编书癖,且领导意识很强,要求很高,编完会认真看,会不断下令修改,甚至下令重编。如《明通鉴纲目》,竣工不久就命重修,十一年春再次告成,乾隆帝亲撰序言,首先表达对朱熹《通鉴纲目》的景仰,曰:

尝谓读书立言之士,论世为难,非如朱子具格致诚正之功、明治乱兴衰之故,其于笔削,鲜有不任予夺之私、失褒贬之公者。自纲目成,而义指正大,条理精密,后儒有所依据,踵而续之,由宋迄元,厘然方策。

儒臣依照《通鉴纲目》的体例,以《明史》为基础增减编撰,每成一卷,都要呈送御前,而皇上还真的逐一阅定。还记得该书第一版编成时他的那番话吗?当日之谦逊,留下来的已不多了。

乾隆仍热衷于考试翰詹,事必躬亲,总是亲自命题,很享受阅批试卷、分别等级的感觉。在十三年六月的大考中,列于一等的齐召南、李因培、王际华学问皆优,前两位去世较早,王际华与二等的程景伊后来都成为四库馆总裁官。而考砸了的有做过明史馆总裁的觉罗逢泰,还有一向以学识文笔自负的窦光鼐,幸亏考在第四等的太多,排名靠前的老窦没被逐出翰林,否则后来就做不成四库馆总阅官了。

儒家所倡导的“仁政”,乾隆常常讲起,也用之于处理军政大事。第一次金川之役打了三年,土司头人沙罗奔等顶不住了,派人乞降,其实朝廷压力也很大,即命班师。而在前线的经略大臣傅恒意欲彻底歼灭叛军,表示不愿撤回。弘历降谕不准,援据先秦史籍的“王师不战,止戈为武”,宣称“子不可违父,臣不可违君”乃纲常大义,假如召之不回,就是违旨;若以朝廷第一大臣战死于蛮荒之地,则有损国体;而前线诸大臣与将弁,如果看着大帅冲锋陷阵而不顾,活着回来,也必有国法惩处。谕旨中所说的“纲常大义”,也作“君臣大义”,乃儒家思想的核心内容,历来为乾隆所重。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经术是根本,词章为枝叶,“崇尚经术,良有关于世道人心”,要求众翰林“沉酣六籍”“笃志正学”“研穷经术”“收明经致用之效”。他也重视满人的读书,有一次专发谕旨,说皇祖为让不识汉文者通晓礼义和历史,曾将“四书五经”及《通鉴》等书译成满文,而近来居然有不肖之徒私译《水浒传》《西厢记》等书,流传世间,诱人为恶,命八旗都统、东三省将军等严行禁止。

二十五年正月,御史吉梦熊(后为四库馆总阅)上言论经筵事宜,共三条:经筵讲章应由讲官自行撰写,不宜交与翰林院拟稿,皇上认为有道理;提出讲章应简约,不必以骈丽为工,御批称早就是这样要求的;建议增加“二十二史”、《通鉴纲目》等书内有关治理之道的内容,御批可以不必。乾隆借此说了点心里话,大意是帝王之学并非专靠经筵,每岁春秋两次举行,只是表达向学亲贤之意。他还说经书义蕴丰富精深,并不需要“旁及史鉴,以浩博相夸”,接着又说自己披览史籍,研究古今治乱得失,在正史之外,敕令儒臣于《通鉴》一书分条集释,亲加订正和品评,哪里还需要讲官“敷衍一二”? 乾隆通鉴纲目四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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