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鞋里的似水年华
作者:牛东平在人的所有日用物件里,鞋的命运最为特殊。初次见面,不论它在货架上表现得多么矜持和光彩照人,可一旦上路,它又能瞬间融入生活的最底层,处众人之所恶,落差之大,非衣服帽子之流可以想象,随遇而安是做鞋最基本的准则。而一双新鞋,只需走几步路,它身上那股“天将降大任于斯”的自我意识就会被激活,从此这鞋便过上了厚德载物的日子。
走路时我们一般先用大腿牵引,把脚拉升至一定高度,随后交付地心引力,任其自由落体,接触地面的瞬间,鞋底不仅要承受脚底板负重170斤的俯冲轰炸,还得与地面产生足够的摩擦力,可以说是腹背受敌,与此同时,脚脖子与鞋的内壁也在反复拉锯。来自不同角度的力在此云集,从经典力学的角度看,这是生活世界里最动荡不安的一个地方。虽然我们走起路来浑然不觉,鞋我两忘,可鞋与这个世界却在“相刃相靡”。
小的时候,有些鞋质量低劣无比,而我又特别喜欢球类运动,所以它们经常不堪重负,最后分崩离析。后来穿起了名牌运动鞋,但就算质量再好,久而久之,也无不沧海桑田,面目全非。相比于皮鞋与休闲鞋的平静生活,运动鞋们通常要度过更充实和绚烂的一生。假如鞋能开口说话,我真想找几只来采访,说不定能写出精彩的非虚构文学。
所有鞋穿到最后都成了一个作品。岁月如流、风霜雨雪都浸透进鞋里,世界在鞋上展开,然后又被收束进鞋内,生活的所有重量,最后几乎都是落在鞋里。歌手小野洋子说“每当我们从地上抬起脚,我们就走在天空里”。步履不停,纵横天地间,多少人间世事,被鞋默默记录在案。
不出门的日子,鞋就倔强而安静地伫立在鞋架上,像一家几口,而鞋多的时候,还能出来四世同堂的气氛。但它们迟早会被换季、废弃和遗忘,如果把一生中穿过的所有鞋在记忆中会聚归拢,那一定是个庞大的家族,要比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布恩迪亚家族更大更孤独。
回首往事,在鞋的族谱里,有一双鞋最让我难忘。那是我刚上大学时,咬牙耗巨资买来的一双金色真皮足球鞋,穿上非常拉风,它仿佛也感念知遇之恩,立志士为知己者死,陪我在球场度过了狂风骤雨般的六年,那是我的黄金年代。我从没见过哪张脸,能有那双鞋那么饱经沧桑,皮开肉绽的鞋面上布满深重的黑斑,尘埃浸入鞋身,与鞋融为一体,鞋钉也被磨矮了一截,但鞋底与鞋面依然毫无裂隙地将鞋持守为一个整体,保留着最后的尊严。它退役后,就成了我的一件藏品,有诗云,“与你年轻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我计划以后把它装裱起来,挂在书房,就像一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