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回熟人社会的温度感
作者:安妮《人世间》长达58集,播出过程中,观众在社交媒体上广泛而持续地讨论剧中人物的命运。一句“秉昆这人能处,有事他真上”成为今年爆出的首个网络流行语,“能处”也作为代表极高信任的词语,频繁出现在人们的日常谈话乃至商品直播带货中。
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一部电视剧了。它收获各个年龄段观众的感动,让我们怀想往昔岁月,也重审当下生活。大结局播出后,很多观众在网上真情实感地为喜爱的角色书写“平行时空里的人生”,希望好人终得好报。
实际上,自中国电视剧诞生之日起,如《人世间》这样的现实主义史诗剧就一直活跃在荧幕上,陪伴一代又一代观众成长。相比之下,《人世间》的独到之处何在?它极高的情感浓度从何而来?作品背后蕴含怎样的社会学意义?……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专访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孙承健。他认为,电视剧《人世间》最主要的艺术特色是在熟人社会的运作法则之下“化生活为诗”,艺术作品的替代性满足功能让观众找到了久违的情感温度。“化生活为诗”的价值预设与熟人社会的法则
三联生活周刊:电视剧《人世间》播出期间,社交网络上隔三岔五就会出现诸如“人世间太好哭了”的话题。它何以令观众如此感动?
孙承健:简单来说,《人世间》属于现实主义作品,这是它的大范畴。但是,在我看来现实主义并不是一种规定性手段,而是关照现实与社会生活的一种态度,所以也不排除非现实的艺术想象。
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谈,我认为《人世间》最主要的艺术特色是化生活为诗。无论人物命运经历了怎样的跌宕起伏,甚至人生劫难,创作者始终保持诗意化的、浪漫主义的表达策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作品在创作过程中一个基本的价值预设。
以周家父母离世的那场戏为例。当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周志刚在冥冥之中等待三个子女回家,回到“光字片”,回到他亲手建造的两间老屋。那天晚上,他们像儿时一样,并排躺在父母身边,在那个曾经孕育了这个家庭温暖的大炕上。这实际上是一种极具仪式感与浪漫主义色彩的艺术处理方式。作为一家之主,父亲对每个子女进行点评,孩子们则如儿时般争相希望获得父亲的认可。毋庸讳言,创作者正是在这样一种富有浪漫色彩和仪式感的精神传承中,完成了带有情感秩序的表达。随后,周父心满意足地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与之呼应,母亲素华安抚完悲痛的孩子,坐在寒风刺骨的院子里,紧紧握住老伴儿的手,平静温和而又非常有尊严地告别了世界。
这是我认为全剧最具艺术表现力的段落,也是化生活为诗具有代表性的部分。饱含情感张力的情节中蕴含着悲壮,在富有情感浓度的戏剧性行动中植入隔世的伤痛,而诗意化的表达又将悲壮和伤痛有效转化为积极的、能够引发观众情感共鸣的戏剧性因子。此时,情节的现实理性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合情,合情才会合理。
三联生活周刊:现实主义之外,它还是一部史诗剧,观众陪伴角色经历人生,有了情感联结。
孙承健:对。史诗剧的主要特点是在大的历史格局中展开叙事。《人世间》的主要叙事建构模式就在于,创作者不仅注重大的历史格局,更聚焦于一个家族的断代描述。
所谓大的历史格局是指作品以宏大的历史观建构整体叙事脉络,书写50年中国百姓生活史;而所谓的断代描述,则是指作者从周家三代人的家庭史辐射到“光字片”这个小圈子社会,以此为切口,作为映射大历史的浓缩景观进行书写。
你会发现,主创们并没有在小情节的翻转上施展太多小聪明,而是在大的情节架构上驾驭故事,这是难得的能力和格局。事实上,局部的情节反转不会是一部作品成功的关键,它属于让观众产生意外之喜的锦上添花,不足以决定成败。也就是说,它在宏观层面注重延绵不绝的历史脉络,观众能感受到历史的纵深,同时,用一个时代切片,在微观层面引领观众进入小圈子社会。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它不悬浮,是具体可触的。
与之相似的作品有很多,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也改成了电视剧,都属于史诗剧。一部作品的史诗性在一定程度上源自它的架构模式,这与它的表达意图紧密勾连。《白鹿原》和《人世间》在立足点上存在基本的相似性,都是在大的历史格局中展开,以一个或几个家庭作为有效切口,展开叙事。
三联生活周刊:在中国电视剧发展史上,不乏从一个家庭出发来展现时代脉络的作品,譬如远一些的《空镜子》《我爱我家》,近年的《金婚》《父母爱情》等,取得了不错的观众口碑。在你看来,这类电视剧受到观众喜爱的原因是什么?与它们相比,《人世间》有什么独到之处?
孙承健:我们不做比较,只说艺术特点,每部作品都与它诞生时代的社会情境和文化观念相关联。并且,不同作品有不同的架构方式和切入视角。如果能把一部作品的艺术特点剖析清楚,谈透彻,它的差异性及价值就会自然显现。
《人世间》确实是一部围绕“家”的概念建构戏剧性的电视剧,但这里的“家”的概念和大多数作品不同。
从文化观念的角度看,当代文化人类学将“文化”定义为一种生活方式。对于中国老百姓来说,文化和生活方式其实直接体现于具体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关系到我们的生存根本。中国百姓谈文化、谈现实和生活,说到底离不开这些方面。
《人世间》自始至终贯穿的一条线是“住”的问题。创作者用“住”建构起以“家”为情感核心的总体叙事脉络,以此为出发点写人,写人与人的互动关系。但是,“家”的概念在剧中不仅仅局限于血缘和亲缘关系,在“家”这一概念的外延也包括其他人物,比如主人公周秉昆的多年挚友“六小君子”,也都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这些周秉昆的发小长大后成了家,他们的家庭又作为“子家庭”出现。换句话说,剧中的“家”不仅仅指向周氏家族,它由周家辐射到整个“光字片”区域,形成一个小圈子社会。放诸整体社会,小圈子就是大家庭,从一般电视剧狭义的“家”到此处的“小圈子”社会,这是《人世间》跟其他作品的根本区别。
所以,在故事架构层面,基于小圈子社会的“家”及其居住环境已然确立了“光字片”的阶层定位,且这个大家庭的背后实际上是一种熟人社会的运作法则。熟人社会的最大特点是人治而非法治,亲情、友情是其中的黏合剂,也是人物行动、人物关系的价值参照。在这一背景下写人及人物间的互动关系,就有了不同于现代社会的情感基础和文化根基。
电视剧的最后几集,有一场戏,“光字片”拆迁的时候,曹德宝夫妇希望通过与市委书记周秉义的熟人关系给他们开个后门,遭到拒绝后,夫妇俩暗中举报了周秉义,这一行为激怒了作为弟弟的周秉昆,于是他去殴打了发小好友曹德宝。
你看此处情节的处理,无论是曹德宝夫妇寻求周秉义帮助的动机,还是周秉昆惩戒曹德宝的粗暴方式,显然都不依据法治社会的运行规则,但它合乎情理,因为它是家庭式的。我到你家去打你,我不认为我侵犯了你家庭的边界。同样地,这群铁哥们儿最后原谅了曹德宝,而原谅的基础,仍然是特殊的家的概念。虽然他的行为构成了伤害,是群体中的异类,但他依旧是家庭的一分子。可以说,是熟人社会的运作模式原谅了他,文化根基生成了人物动机与人物行为。
改革开放前后,在时代变迁和社会发展的进程中,中国社会流动性加大,陌生人社会的迅速到来导致了各种观念与情感的冲突,引发道德与伦理、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变化。曹德宝和乔春燕夫妇作为冲突的代表人物,被创作者有意识地揪出来,构成整部作品后半段的突出矛盾,表达意图是明确的。
现代陌生人社会和往昔熟人社会的情感温度极为不同,尤其是,在社会高速发展、社会分层逐渐显现的时代语境下,熟人社会的法则变成一种带有温度感的回忆,它构成了对过往的某种情感投射。这是本剧能引发共鸣的重要原因,因为人的情感很多时候源自对过往的回忆。
谈到这里就要提到作品美中不足的地方。相比对熟人社会的书写,《人世间》对陌生人社会的描摹并不那么得心应手。作品为周楠和骆士宾这对人物关系设置的命运走向我就并不赞同。在伦理架构上,创作者给自己拴了一个死扣,怎么解开?我认为创作者在这个地方智慧不足,或者是无心花更多思量。周楠在美国突兀地死去,粗暴地解决了他和冯玥之间的感情问题,包括与前史相关的一系列伦理问题。这种处理方式过于简单化,令人感到遗憾。另一方面,我们都知道,对于人物书写而言,多重苦难的叠加并不是一种很好的写作策略。在此剧中,主人公周秉昆跌宕起伏的人生充满坎坷,确实能够激发观众的情感机制,但是,就创作而言,一定要把所有苦难施加到主人公身上才能有效地塑造人物吗?这是值得思考和商榷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对熟人社会得心应手的书写是否依赖于某种叙事策略?
孙承健:叙事艺术就是处理各种关系的艺术,一个角色的人性弧光更多的是在与其他角色的互动关系中产生的。即便是独角戏,也必须让观众产生关系层面的联想或回忆。理论界一直在讨论,艺术作品如何还原和再现历史与现实的“真实性”问题,但是,真实性到底是什么?
我认为,真实性是多元而非一元决定的。从最基本的层面来讲,电视剧的视觉造型、人物塑造、情节设置等方面都涉及真实性问题。但是,就叙事本身而言,首先需要构建一个真实的故事世界。故事世界的基本构成,是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的各种存在关系。尤其是人物关系,可以说是关涉一部剧成功与否的核心要素。电视剧《人世间》对熟人社会中的人物关系处理非常成功,这源自创作者深刻的生活体验。在构建故事世界的策略上,《人世间》人物关系的构建遵循两个法则:
第一是对立与吸引法则。有些作品只是一味地强调对立和冲突,却忽视了内在吸引。犹如在拳击台上,两个拳手之间不仅有较量,有对立冲突,同时也有对手之间的彼此敬畏。在《人世间》中,周秉昆与周父周母之间、与哥哥和姐姐之间的人物关系,可以说是建构叙事的基本构成关系。这一基本构成关系的可靠性和建构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向外辐射的大家庭成员,诸如赶超、国庆、德宝等人物关系的可靠性。周秉昆对父亲可以说具有惯性的臣服,甚至莫名的崇拜,但在成长过程中,又不断地反抗父权威严;对于哥哥周秉义、姐姐周蓉,他有怨言,有不满,但内心之中,却又为哥哥和姐姐的成就感到骄傲。可以看出,在人物关系的处理上,对立关系都建立在吸引策略的基础上。如果单纯强调对立,剧作本身会很单薄,情感浓度不够厚重。
第二是冲突与转变法则。冲突会导致转变。好的戏剧性冲突一定是蕴含价值观的冲突。一部剧,如果只是一味地以情感关系来建立冲突,书写转变,就过于简单乃至浮于表象了。在这部剧中,无论是周秉昆与骆士宾,还是周秉昆与曹德宝夫妇之间的冲突和转变,都既有情感因素,又有价值观因素,即便这种价值观只是朴素的认知,也依然是构成戏剧性冲突与转变的关键点。
三联生活周刊:提起《人世间》的时候,观众总在谈论“质感”,在美学表达层面,“质感”究竟是什么?
孙承健:这是我一直想说的一个问题。现在人们对电视剧美学的讨论太抽象了,其实无论是电视剧还是电影,在视觉表达层面,它的美学追求都是通过非常具体、可感的方式呈现的。
从创作角度出发,无论是空间场景还是服装、道具、人物造型,首先提出视觉解决方案的是美术。正如大家看到的,《人世间》无论是空间场景还是服、化、道都做得很好,都具备真实性,尽力还原了那个时代的生活质感。比如周秉昆的那条毛裤,姐姐穿完他穿。我们这代人都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自己接着穿,不管颜色,不论款式,吃饱穿暖是最重要的。再比如置景,父亲支援三线回到家乡,陈旧的老屋里一切东西摆放有序,冬天一家人坐在大炕上谈笑风生。那组镜头里出现了改革开放时期的招贴画、炕桌旁边卷起的铺盖、家里人用的搪瓷缸子……诸如此类的细节很多,显现出生活质感。虽然房子、生活用品等有些陈旧,但有序的摆放体现出一种生活态度,在这里,美术的空间场景设计直接参与了叙事,参与到对人物的塑造过程中。所谓的形象质感,间接构成蕴含情感关系的温度感。
你应该也能注意到,当代文化有某种怀旧倾向。不光是文艺作品,在消费市场中,怀旧街区、复古风网红打卡点批量出现,甚至刻意追求一种复古美学。我认为这类现象在一定程度上与人际间温度感的缺失有关。
人是社会性动物,需要在社会场域中寻求温度感,陌生人社会的过度自我主体意识以及人与人之间愈加理性的距离感,导致社会交流与互动关系中温度感的缺失。基于此,与情感危机相伴而生的信任危机甚至集体性认同危机也会随之出现。于是,怀旧成为情感投射,是寻找已逝温度的有效途径。《人世间》的反思性就在于,当我们坠入回忆,事实上所思所想的并不是当年做过什么,而是在那种物质并不充裕、生活有些拮据的情境下,为什么我们内心充沛、情感浓度这么高?在当前的陌生人社会中,我们缺少了什么?找寻温度感
三联生活周刊:在《人世间》的观众群体中,有大量“90后”“00后”,他们并没有经历过剧中熟人社会的年代,一出生就身处巨大的陌生人社会,因此不存在回忆。你认为年轻人为什么被吸引?
孙承健:艺术作品有一个功能,叫替代性满足。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是独生子女,从上了大学就开始频繁流动,工作中也经常跳槽。我这个年龄的人,还会有以单位为家的观念,它是我付出一生的地方,在我成长的家庭之外,工作单位可能是一个生根的点。年轻人不会这样想,那么他们的情感归属地是哪里?
如今的网络交流互动喜欢发表情包,它是网络社会的一种交流模式,传递一连串符号,比如你给别人发“哈哈哈”,但你根本没有笑。说白了,人们在网络世界进行的是一种数据化交流,可是悖论就在于,情感是无法数据化的。
我感觉当下社会总是在谈概念,后人类、数字技术、新的生命技术……这一代年轻人跟我们当年很不同,他们反思能力更强,每天获取海量信息的同时,静下来想,缺失的部分就是情感,所以孤独是网络社会的通病,需要理想的情感投射对象。此时,《人世间》这样一部情感浓度充沛的作品出现在观众面前,它填补了人们的情感缺口,完成了替代性满足。
还有一点,涉及中国传统家庭的精神传承问题。比如剧中周秉义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内心最渴望的,还是九泉之下的父母对他的认可,对他是否满意,实际上周秉昆也是如此。父辈的认可,自始至终,都在潜移默化之中成为指导他们行为的一种价值参照,这样的亲子观念影响着每一代中国人,年轻人也会有共鸣。
三联生活周刊:如此看来,这份情感投射未免有些理想化。历经坎坷的生活史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迈向了美满的大团圆结局,譬如,剧中人物无论遇到何种困难,永远带着略显失焦的情比金坚,感情总归是和睦的,孩子总归是孝顺、出息的。你如何看待创作者的这种取舍?
孙承健:我们回到戏剧本身来讲。在剧作法上,对人物弧线的书写是有一些法则的,虽然不能完全照搬平移,但有基本方法。
很显然,《人世间》是以周秉昆作为第一主角的。他有执念,他竭力维护大家庭的稳定,维系家庭成员间的情感关系。或者说,他在模仿他的父亲与家人、邻居间的家长式关系模式,这是他的执念。我非常赞同创作者对周秉昆的书写,人物有了执念,人物弧线应该是一条水平直线,他不会有多大变化,自始至终持有稳定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主人公的人物塑造立住了,故事就成功了一半。但是,当对主人公的书写呈现水平人物弧线的时候,其他人物的弧线要跟随他发生变化,这其中,就存在许多可以斟酌和讨论的地方。
以周秉昆和郑娟的关系来举例。这对夫妻之间保持着非常和谐的状态,郑娟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拆迁的风声传遍“光字片”,有个过场人物叫大熊,他议论周秉昆是劳改犯,郑娟过去扇了对方一个耳光。这场戏写得非常好,人性的弧光出来了,一个弱小的女子对丈夫坚定的爱,瞬间有力地爆发,很饱满。可是没过多久,周秉昆殴打曹德宝的段落中,郑娟的个性又被淹没了,她又回到隐忍的状态中。一个人物刚开始释放,已经开始转变、成长、勇敢直面生活了,创作者反而让她退回去,这似乎又令人不解。
但是,此时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表达意图,创作者主观上想要大团圆结局。周秉昆夫妇间夫唱妇随,在曹德宝事件中,剧作回避了周秉昆夫妻间可能产生的冲突。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最后几集目的性比较强,给人“各归其位”的感觉。
孙承健:没错。尤其是最后一集,创作者的主观性介入过多,好像硬是要一个结果。我们说一部电影最后20分钟很关键,其实电视剧也一样,最后几集至关重要,某种程度上是决定成败的。我看《人世间》最大的遗憾也在结尾,结尾处理得太满了,几乎没有做艺术留白。国剧向何处去?
三联生活周刊:当下观众很容易接触到其他国家的优质电视剧,国剧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孙承健:必须承认,美剧、日剧、英剧等等,很多都非常好看,剧情的构思、反转的设计、人物的书写……各个层面都吸引人,但它们不是我们国家电视剧要发展的主要路径。
在剧作法上,国外电视剧对我们确实有一定的启示,当它被视作一套叙事的技术手段时是有效的,我们的编剧可以参照、学习。问题是,每种文化处理故事时的讲述方式和情感介入方式是不一样的。归根结底,什么是“戏”?
东西方理解的“戏”是不一样的。费穆先生的电影《小城之春》大家都很熟悉,女主角夜晚去探望来看望她丈夫的前男友。如果是西方人讲述这个故事,一般情况下,这个女人会推门而入,随后在情感与价值观层面直接和男人发生冲突,冲突本身就是戏。中国人不一样,中国人的“戏”恰恰在推门之前,是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我要不要进屋?进去了会怎么样?诸如此类。外在冲突一定要转化为内在的,且通过人物的内在矛盾冲突,主观地,或者说有意识地去放大、夸张人物心理“时间与空间”具有的戏剧张力。再比如杜十娘的故事,她把诸如夜明珠之类的宝物逐一拿出来,逐个讲背后的故事,再一颗颗扔进江里。倘若杜十娘是西方人,她大概率会把整个箱子举起来掷入水中,让冲突瞬间爆发出来。
中国人的戏更注重人物内心的情感,因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并不像西方那样把世界作为对象来看待,人和世界之间,我们追求“天人合一”,我在世界之中体验它。西方人不是,西方人有明确的主客体之分,主体一定要征服客体,对客体进行构造,这种观念决定了它的冲突就是戏。
中国的电视剧也好,电影也好,要谈发展,最根本的是捋清楚观念的差异。当人的情感作为一种表达方式,我们的情感生根点在哪里?
三联生活周刊:基于此,国剧发展的努力方向是什么?
孙承健:首先要回到生活本身。我们今天谈《人世间》,它成功了,因为它有大历史格局,有断代描述切口,根植于一方土壤,所以它打动人。创作者不能躲在书斋里,为了故事而故事,他们必须去接触真正的社会,创造性如果离开土壤,一定是缥缈的。尤其是在当下网络社会后,我发现很多创作者开始远离生活。这是不可取的,要写出有质感的东西,必须有真正的生活与生命体验。
还有一点,做创作要想清楚,你的价值预设在哪里?《人世间》有一个基本价值预设,即,人心是向善的,是富有同情心的,所以它解决冲突的方式都很善良。当然,人性有其灰暗面,如果过度放大阴暗,趋利做主导,可能不是我们想要的。艺术作品要有批判性,但这不意味着一定要把人推向黑暗面。《人世间》给其他创作者的启发恐怕就在于此。它从未掩盖人内心的欲望和邪恶,编剧在此基础上,遵循向善的价值预设,进行了积极的人性表达。
现在的影视剧创作开始回头从文学中汲取养料,大家都清楚好作品要有沉淀,以文学性为基础。经常有编剧拿原创剧本给我看,翻几页满眼都是符号,什么霸道总裁、邻家女孩、凤凰男、独立职场女性……无数剧本都是一个模子。这些都属于架空背景、架空生活后虚浮的表达式。 社会关系人世间熟人社会剧情片三联生活周刊巴基斯坦电影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