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之鸿:水自流,是谁?
作者:孙若茜水自流这个人物在《人世间》里的戏份并不多,但是存在感特别强。第一集,在监狱的铁门外,死刑犯们正从里面走出来,杀人犯涂志强被拦住了,一名公安干部想在啐唾成冰的天气里,去给这个即将被枪决的人找顶帽子。这时候,围观者中有人喊:“我的帽子可以吗?”水自流就出场了。
“舍得吗?”“舍得。”他穿着蓝色的苏联军大衣,暗红色的格子围巾系在里面,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把手里捧着的一顶崭新的“坦克帽”扣在了涂志强的头上。涂志强轻声说了句什么后,他带着一种若无其事又若有所思的表情,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采访时,我问水自流的扮演者、演员孙之鸿,对这个角色,导演是怎么交代的?他回答说,出场的时候尽量保持一些神秘感,演出大佬的气质。
孙之鸿做足了这两点。最初一亮相,弹幕上就铺满了“谍战剧开始了”的感叹。这种感叹,可能和孙之鸿在电视剧《北平无战事》里把孙秘书演得深入人心有关。记得当初追剧,最大的谜团就是:孙秘书到底是谁的人?一集一集苦等到剧终,结果,一晃8年过去了,我至今都没弄清楚。
如今,孙之鸿又把孙秘书身上的那种“这个人背后一定有惊天秘密”的感觉给了水自流。又一次,我们从第一集就开始竞猜,直到剧终,看到所有秘密的核心都和水自流无关,好多观众却依然执着地认定,他身上一定藏着全剧都没能揭开的最大谜底。
大家开始扒原著,发现书里的水自流和涂志强并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这足够爆炸性吗?不够,它只是冰山露出的马脚。可是冰山到底在哪儿啊?不在剧里,不在小说里,在观众的心里。于是,关于水自流的魔改剧情,在网上铺得到处都是,说他是郝省长失散多年的儿子,说他才是周楠的生父,等等。不一样,就有点儿神秘
水自流是什么人?他自己跟周秉昆交代的时候说:“我们,不一样。”周秉昆是工人家庭出身,自己本身又是工人,妈妈是街道的积极分子,哥哥姐姐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他属于根正苗红的红五类。那水自流所谓的不一样,是有多大不同?
水自流还说,他们不是别人想象的那种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坏蛋,有人找他们麻烦,要跟他们打仗,他们都是能躲就躲。他们也不是成心跟社会作对,但他们也是人,是人就得吃饭。可是他没说,他和骆士宾一个月光为郑娟就挣出35块,比普通工人的工资还多,钱是从哪儿来的。后来,剧里有一处交代——水骆二人脖子上挂着“投机倒把分子”的牌子上了卡车,进了监狱。
原著里写得更细些,水自流是“九虎十三鹰”的头目。以今天的眼光看,“九虎十三鹰”就是当时的一个流氓团伙,“虎”指男,“鹰”是女。他们中多是没有响应“上山下乡”号召,誓死也不离开本地的青年,家里一般只剩自己一个人,父母或下放到干校,或被关押在“牛棚”甚至监狱。因为命运相同,他们相互结识后就抱团取暖,结拜成了兄弟。都是无业青年,但生存又是头等大事,他们就实践出了另类的生存“技能”——扒、偷、骗、抢之类,再把到手的东西拿到黑市上倒卖。
这些人是纯粹的坏蛋吗?反正他们还是讲求盗亦有道的。底层百姓不是他们的作案目标。他们的目标通常是当年的大小“三结合”干部。除了现金和全国粮票,手表、自行车、高档半导体收音机、皮袄、皮鞋、靴子之类是他们的最爱,最能卖出好价钱。这些人里,年龄最小的不过十七八岁,作案都带着些“孩子气”,总是要附加点儿恶作剧,满足自己是“高手”的虚荣心。据说有一次,一趟列车上十几个睡在软卧车厢里的干部醒来,不光发现钱包、手表、鞋靴不见了,有的人连裤子也不见了,在厕所找到的时候,发现从裤裆处剪成了两片。
在他们的日常中,除了对公安东躲西藏,还要跟同类“打仗”——水自流没有用“找麻烦”这样的说法,而是用了“打仗”,因为出人命总是常有的事,否则涂志强也不会一上来就被枪毙了。这样的生活是超出当时普通人家的理解和想象的,人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可能不尽相同,有的害怕,有的嗤之以鼻,也有的带少许同情,或者态度模糊不定。但不管怎么样,以秩序外的法则生存,对大部分人来说,多多少少就带点儿神秘。
孙之鸿说,水自流需要保持一些神秘感,这可能也是导演找他出演这个角色的初衷。《北平无战事》里,孙秘书身上令人捉摸不透的气息,一些来自角色本身,另一些可能就出自演员的表演风格。
的确,一句台词到了孙之鸿嘴里,就算已经说到了句号,话也总像还没说完,意味深长。他告诉我,因为表演不是只靠台词,很多时候依靠的是节奏、眼神。一句话说完,看对方一眼还是不去看,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每个人处理台词和动作的习惯、尺度不同,呈现的感觉就不同。
以孙秘书为例,孙之鸿要自己对这个人物的塑造把握住四个字:公事公办。在这条原则之下,孙秘书对任何事都表现出一种绝对的认真,不能说完全铁面无私,但也看不出任何情感。他说,这样的人物形象,走到最后情节反转时才会让人感到反差,所谓欲扬先抑。相反,如果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挤眉弄眼,人物就会失去很多空间。
对孙之鸿来说,《北平无战事》是他演员生涯里一个正儿八经的起点,从那开始他被观众熟悉,也开始有更多的人来找他演戏。他并不认为像别人说的那样:“这个人早该红了。”在那部戏之后的一两年里,他其实都在问自己:为什么孙秘书的角色成功了?为什么我这样演了,别人觉得好?什么表演适合我?因为对他来说,似乎都没有去努力地表演什么,只不过是完成了孔笙导演的要求。他的问题别人也没法给他答案。在他看来,表演就像一门功夫,得自己练,自己琢磨;天生的演员是万分之一,大多数的演员都是矛盾体——如果没有机会磨炼,永远不会成为好演员,但是在成为好演员之前,又一定不是个好演员,需要机会去磨炼。这就像是一个无解的闭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从孙秘书到水自流,经过了八年。前四年,孙之鸿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快,是因为拿起角色就演,不觉得完成一个角色有多难。后来,他回过头看,发现过去演的一些戏,很多地方值得再推敲,甚至改掉。过去,他心里没底,也觉得没资格和编剧、导演讨论角色,但后来他发现,演员的二度创作可以在剧本的基础上让角色更具深度,更有完整的人物逻辑。一直到2018年拍《红蔷薇》,他才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怎么用演技去创作一个完整的人物,也才感觉能掌握好分寸,怎样演是安全的,而怎样演有点儿冒险。
到了《人世间》,孙之鸿已经又经历了八年的磨炼。他在水自流这个人物身上使用的逻辑和处理方式是:关于我问你的问题,你是怎么想的,我心里早就已经有了清楚的答案。但即便这样,还是得问你一下。发问的同时,语气和形体都要表达出一种“我知道”的压迫感,或者说是让对方感觉到“我是来通知你的,并非在征求你的意见”。表演的难处在于尺度:压迫感不足,水自流就会从一个对事情理解通透的人变成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压迫感过强,水自流就被演成了坏人。
剧中,水自流最重要的一段戏是他和骆士宾二人把周秉昆带到炼钢厂里谈判,跟他摊牌给郑娟送钱的事儿。这场戏中,水自流是绝对的主角,七八分钟的台词几乎都从他一人口中说出。这也是孙之鸿进剧组拍的第一场戏,他为此准备了一个星期。先是把疑虑抛给导演:水自流的腿一定要瘸着吗?和骆世宾在一起,他一定要是大哥吗?不说东北话,真的没问题吗?问题一一扫清之后,他开始对表演进行设计,三个人的站位,每一句话的节奏,哪里停顿,哪里笑一下,说到哪儿抽口烟,哪个词的语调向上扬,哪个向下走,都按照刚才所说的人物逻辑考虑。最后,这段戏拍了10分钟,剪出来7分半,奠定了水自流这个人物在整部剧中的基调。
孙之鸿向导演抛出的三个问题乍看没什么了不起,实际很重要,既关系到贯穿全剧始终的表演方式,又关系到水自流的人设。关于东北话,李路导演给出的回复是,水自流和骆士宾有可能是移居东北的家庭中的第二代人,说话没有浓重的东北味儿也是能说通的。
关于瘸腿,是遵照了原著的设定。虽然小说中也没有解释他的腿为什么瘸,但这个特征就好像在说: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这个设定给表演增加了难度。我看到一个评论说:瘸子都要有芭蕾舞基础的人来演,要求这么高吗?的确,在报考中央戏剧学院之前,孙之鸿曾经是上海芭蕾舞团的正式演员。这句像是在开玩笑的话,也许正巧说出了些道理:舞者对身体有更好的控制力。
剧中有一段戏我印象特别深,是水自流追着郑娟上北陀寺。一级级台阶,他拖着瘸腿板着身子紧追不舍,起初边走边说,后来腿脚有些跟不上,就让话比腿跑得快些,替他追,再后来,腿干脆停下,话也只能留在了原地。水自流追郑娟,是想替骆士宾要周楠,看着让人生气,可是那副腿脚,又让人对他莫名地生出几分同情。孙之鸿告诉我,他的方法就是紧绷着右腿,让整个大腿的肌肉僵住,只要保持住那种力量,怎么走看着都是瘸的。
再说水自流和骆士宾的上下级关系。比起保持神秘感,在和演员于震搭档的时候演出大佬的感觉,让孙之鸿觉得更难,不管是年龄还是外形,他都觉得对方才是大哥,很难说服自己。更难的是,在电视剧的后半段,二人的关系还有了一些反转。
在名义上,水自流依然被叫一声水哥,可是他不懂经营,骆士宾在前方创建商业帝国,他只能在后院去帮忙处理想把孩子要回身边之类的家务事。当着大哥,却办着琐事,这种尴尬更是要经过一番拿捏的。
反转是在深圳的工厂里发生的,水自流搞砸了一单大生意:400吨的货品,他全凭着对买家一厢情愿的信任,连合同都没签就让工厂生产了出来。结果,对方反悔不要,货就砸在了手里。剧中的画面,是骆士宾风风火火地冲进厂长办公室,厂长水自流和副厂长等五个人正垂头丧气地窝在里面,一筹莫展。骆士宾一进门,所有人立即起了身,水自流也不例外,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准备回避骆士宾的目光。但实际上,骆士宾甚至没有想要去和他对视,径直去打开窗户,才说了一句:“说说情况吧,水厂长。”结果事情一剥再剥,棘手的问题还不止一个,骆士宾快刀斩乱麻,迅速安排好解决问题的人手,才又终于有了一句:“辛苦了,水哥。”这声水哥之后,水自流很快就去骆士宾的办公室里请辞了。他最后的要求只有一个,让骆士宾记住,是他自己要走的,给他留点儿面子。
拿现在的眼光看,水自流犯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低级错误。其实,当年在废弃工厂,他把35块钱交给周秉昆的方式几乎如出一辙。水哥没变,认定谁可靠,就无条件地交付信任。改变的,是那时我们赞叹他果决,而此时我们感叹他缺少常识。那时的水哥,一边说着抽烟不好,反问着“我这样抽是不是应该很惭愧啊”,一边不带丝毫惭愧,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地享受骆士宾给他点烟。而此时的水自流始终扭着头,为惭愧而回避着。帮派大哥的行事做派,不能带他迈过时代的门槛。这其实并不意外。但好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就让骆士宾成功了呢?
(本文图片由片方提供) 北平无战事孙之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