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忏悔

文·王志广

父亲晚年患了老年性痴呆。这一疾病始终折磨着晚年的父亲，直到去世。父亲晚年感到最后悔、最自责的事情竟然是他在我小的时候多次打过我。

记得孩提时，大多数时候是父亲在家给我洗澡。三四岁时，我的逆反心理很严重，脾气乖张，对父亲给我洗澡很反感，由反感而抗拒，父亲每次给我洗澡都要费很多口舌和力气。一次，父亲先试着耐心劝我，我执拗不听。后来，他强行将我按到大盆里，费了很大力气才给我洗完。那次不知怎么我上来了犟脾气，澡虽洗完了，脾气却越发大了，哭着将手沾上锅底灰往脸上抹。父亲见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脸瞬间变成“大花脸”，愤怒地将我按到床上，痛打了一顿。父亲到了晚年，无数次跟我的二妹妹提起这段经历。他说：“我后悔呀！你哥小时候我打过他。你哥小时候忒犟。一回，我给他洗澡——我打他，我后悔呀！”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挨打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安全问题。小时候，炎热的夏天，我爱跟小伙伴们偷偷去附近的陡河游泳，这是父亲最担心、最反对的。记得有几次游泳回来后，被父亲发现，都是瞬间发怒，痛打一顿。二是脾气太倔，不听话。

父亲最早向我流露出忏悔之情是在我的女儿上初中时。当时父亲的病已到了中期，心智与正常人有了很大的差异。记得有一天，父亲跟我都坐在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沙发桌。父亲慢声细语地说：“孩子（我的女儿）升高中、上大学钱不够，我给。我听说上好高中要好几万呢。小时候我打过你呀。唉！”父亲一向沉默寡言，这句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很艰难地说出的。

1996年，我在《四川文学》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那天早晨，我将样刊交给父亲，简单地说了几句，就上班去了。由于疾病的折磨，父亲当时智力已大不如前，但还能够勉强看看报纸。记得下班后回到家，母亲手里拿着从样刊上撕下的三张内页，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看，你爸老糊涂了！把你的书撕坏了。要不是我听到撕纸声马上拦住，你爸非把这三张撕烂不可！”母亲又接着说：“你爸边撕书边叨叨咕咕地说，金虎写我打他，他咋写我打他呢。”我看了一眼撕下的样刊内页，便明白了父亲撕书的原因。原来，这期《四川文学》里有一篇《虎王》，里面有一些打虎的描写，我是属虎的，小名“金虎”，所以父亲将人家小说中关于打虎的描写误认为是我在写他打我了。一番解释后，父亲终于释然。事后，还高兴地问过我几次，稿费寄来了没有。

父亲临终的前两年，老年性痴呆已经很严重了。他因打过我的忏悔自责之情已经发展到了对我的惧怕，总是在独处一室和晚上睡觉时把卧室的门插上。母亲怕发生意外，就让我把门框上的插销鼻儿拆下来了。门框上没有了插销鼻儿，插销自然不起作用。但是父亲是不知道的，仍然使用，认为门插上了。有许多次，父亲晚上睡觉前，把自行车打气筒从阳台拿进卧室放到床前，对母亲说：“我打过金虎，我怕睡着了金虎进来打我。”

我曾经多次劝慰过父亲，希望他不要再为这件事自责，然而，我的劝慰丝毫不起作用。那几年，他已经听不懂我的话了。　　

父亲临终前的那天，二妹妹哭着对我说：“哥，这些年，差不多我每次来了爸都跟我说：‘我后悔呀！你哥小时候我打过他！现在我老了他对我还挺好，给我到医院开药，去单位取开支（退休金）。’……” 父亲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