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翊鸣:轻盈飞行
作者:魏倩编辑·杨海
北京冬奥会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但很多人都不会忘记2月15日的那个下午。这天,未满18岁的单板滑手苏翊鸣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两周”,拿下了人生第一块,同时也是中国单板滑雪在冬奥会历史上的第一块金牌。
在此之前,不少人对他的最初印象,是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的“小栓子”。银幕之外,他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身份转变,站上冬奥赛场前,他身上的头衔还有:最年轻的中国单板滑雪运动员、中国首位男子单板滑雪大跳台世界杯总冠军、史上第一位完成1980度旋转的单板滑手。但他从来不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一个,即使站在48米的首钢大跳台上也是如此。作为运动员,他身量不算高,黑色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头盔、上衣和手套也是黑色的,反光大护目镜遮住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镜头扫过,他倚着雪板,望向跳台最高处。
“观众席上有很多人在为我欢呼,但那时我的眼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起跳台和落地坡。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和身边的教练击掌拥抱后——这是两人的默契仪式——苏翊鸣伸开双臂,推动固定在两侧的把杆,俯身铆足劲儿,像一艘黑色快艇一样冲下了雪道。
单板大跳台比赛要求选手在不同轮次采用差异化的起跳技术,前一天的资格赛里,苏翊鸣在最后一跳时选择了不常用的外转刷新成绩,但完成空中翻转后,他在落地时动作失误,身体前倾狠扑在雪道上,失去了最后一轮拿高分的机会。他叉着腰滑至雪道尽头,看起来有些懊恼。
这次,他要再次挑战这个动作。他挺直身体站在板上,一路直线前进,近15层楼高的坡道赋予他身体充分的势能,在弧形跳台前端,速度达到极限,他跃出坡面,腾空飞起,一圈、两圈、三圈……团紧的身体在空中停留2.4秒,挣脱地心引力,解说员的语速跟不上圈数增加,直到最后一瞬,他身体倾斜,双脚落地:“五圈!外转1800度,tail grab抓板尾!”“恭喜小鸣!”
苏翊鸣的空中旋转是特别的。除了抓板尾这个标志性风格动作外,从跳台一侧观看,他的滑板几乎与地面垂直,身体则尽力贴近滑板,这样旋转的轴距更小,可以极大地减轻速度损耗。通过肌肉控制能力、平衡性和身体承受力的精心配比,那一刻,让人想起那只总跟在他名字后面,有时还被他画在雪板上的蝴蝶。
落地后,苏翊鸣不再费力控制雪板,他极速冲向雪道尽头,向看台上的观众做出“金属礼”(一种源自摇滚乐现场的手势),猛力撞向护栏软垫,又左右跳跃着来到开阔的雪场上。伴随现场收音设备捕捉到的一阵恣意的大笑声,人们这才注意到他咧嘴露出的虎牙,他溜出头盔的长卷发,他走在雪地上的轻巧步子,还有那张“没受过欺负的脸”。
第二轮的内转起跳是他的强项,苏翊鸣不负众望地拿下了全场最高分93分,但后续选手们也在陆续刷新高分。在离奥运金牌最近的几分钟里,没人知道他在经受怎样的压力,人们只能看到躲在准备区的苏翊鸣摘掉手套,从兜里掏出一对无线耳机戴上,然后就像他喜欢的那些嘻哈歌手一样,随着节拍点头、摇动,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听歌是苏翊鸣的爱好,也是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他甚至还拍过一部名叫《摇滚小子》的电影。在他的社交账号里,几乎每一条滑雪视频下都有粉丝留言“bgm好绝”“好燃,求歌名”。一周前他在男子坡面障碍技巧决赛上拿下银牌后,“苏翊鸣的滑雪歌单”一度登上各大音乐平台的推荐页面。
除了歌单,苏翊鸣还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讨论着:他斜挎号码背心的方式、接受采访时和金色冰墩墩“贴贴”的姿势、戴在双手中指上的两枚银戒、教练视频里流利的日语发音,甚至“经纪人拒绝代言”的传闻,以及微博明星好友的互动……人们发现,这个小伙子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轻松、个性,平衡了“非常努力”后的“毫不费力”。
那天,他拿下了全场最高总分182.50分,比排名第二的竞争对手高出近11分。与金牌同时诞生的是又一个热搜:人们看着这位新晋奥运冠军在8.49米的高处腾空一跃,惊呼:“苏翊鸣是会飞吧!”
那么,他是怎么飞起来的?玩得开心!
“我第一次滑雪是4岁”——这是众多关于苏翊鸣的视频中常被引用的一句话,故事已经被讲述过很多遍——那天,苏翊鸣的母亲有事出门,把孩子留给正要出门滑雪的父亲。就这样,滑雪爱好者苏群抱着4岁的苏翊鸣来到雪场。父亲的雪板和他的身体并不相称,但这位未来的世界冠军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滑雪的魅力:“记得我一上去就特别喜欢。”
那是2008年,与苏群一起滑雪的朋友阿派回忆,即使在拥有北大湖、松花湖等优质滑雪场的吉林市,当时“正经玩单板的”不超过10个人。他们有的是滑板爱好者,有的是从省队退役的运动员,一到冬天,大家没事就凑在一起出门滑雪,甚至不需要标准雪场,随便开出一片雪地就能玩得很开心。平时就喜欢尝试各种极限运动的苏群也加入了这个圈子,很多时候,他还会带上“想在爸爸的板子上滑雪”的儿子苏翊鸣。
阿派后来在吉林市创办了一家单板滑雪俱乐部,他记得,小时候的苏翊鸣个子不高,性格活泼,爱玩爱闹,和大部分孩子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上了雪道,他就会表现出一些出色的特质:胆大,学动作快,心态稳定。因为有一定的滑行基础,就算和比自己年纪大很多的滑手一起训练也不会落后。有时候夜滑露营,大人们举杯庆祝,也会给这个小伙伴客气地倒上一杯饮料,把他当作团体的一分子——这不仅仅出于对小孩子的喜爱,还有对他超越年龄表现的尊重。
阿派那时还没有意识到,通过脚下的雪板,他们已经与世界上其他角落的单板爱好者建立起一种微妙而广泛的联结。1965年,一位来自美国密歇根州的父亲受冲浪运动启发,把两块滑雪板用螺栓绑在一起,制成孩子们在雪上滑行的玩具;1977年,杰克·波顿(Jake Burton)手工打造了他的第一块雪板,从此建立起一个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单板装备帝国;1983年,第一届单板滑雪世界锦标赛举行;1998年,单板滑雪正式被列入冬奥会比赛项目……滑板、冲浪和其他极限运动的精神内核注入这个新兴运动中,相互碰撞,最终构建出全球单板滑雪爱好者共享的文化氛围。
一位国内早期的职业滑手曾如此描述自己经历过的“文化休克”:“刚接触单板我就发现,大家一起滑雪的时候,你如果取得很好的成绩,作为同伴可能比你还要开心。一开始我很惊讶,怎么别人比你强,你还能更开心呢?实际上你接触时间长了就会发现,这个运动中没有那种你死我活的竞争气氛,这是我特别喜欢的。”
在滑雪圈里,最吸引人的“大神”往往不一定能做出最难动作,而是那些不执着于“赢”的人。高级别的滑手大都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每次滑行都是一场展示,当天穿的服装、在地形公园里完成的动作、在斜坡上听的音乐,都是这项运动的一部分。
自由、刺激、单纯,这种文化攫住了成长中的苏翊鸣。在他的社交账号里,“玩得开心”是最常出现的词,即便后来参加世界级赛事,与顶尖滑手竞技,这份开心都没有消失过。他也开始像教练视频里的那些职业滑手一样装扮自己,蓄起长发,把发尾染成黄色。他把家里的地下室改成了雪具收藏室,分门别类收藏自己用过的板子,年纪再大一些,他也爱上了Hip-pop音乐,弹吉他、钢琴:“每次训练的时候我都会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它们会让我更放松,更进入状态,音乐和滑雪是密不可分的。”
滑雪也帮他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机会。2013年,电影《智取威虎山》拍摄期间,导演徐克希望找一位会滑雪的小演员饰演片中的角色“小栓子”,看过苏翊鸣的滑雪视频后,他决定联系这个滑雪小将。这之后,苏翊鸣又陆续接拍了几部电视剧和电影,过上了“滑手”和“演员”的双重生活。2015年,红牛南山公开赛前夕,他还和母亲在剧组拍戏,直到大赛前一天才抵达雪场。
如今,当采访中遇到“更喜欢拍戏还是滑雪”的问题时,苏翊鸣常会像嘻哈歌手那样扬一扬戴着戒指的双手,然后迅速恢复孩子般的诚恳:“这两件事我都非常喜欢,都不想放弃。”的确,在单板滑雪圈子里,从来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选择,或者某种一成不变的标准答案,他喜欢的其他世界级滑手大多也是如此:可以一边滑雪,一边玩音乐,一边设计服装,一边读学位——他们不断向外界证明,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究竟可以实现多少种可能性。
这种文化还在感染更多的人。阿派的单板俱乐部规模正在变得越来越大,从2008年的三四十人开始,每年都以一两倍的速度增长。他发现,雪场里青少年滑手更痴迷于挑战难度动作和社交,年纪大一些的滑手也能借此机会走向户外,在速度和飞行中找到新的生命体验,“(他们滑雪后)整个人都变了”。44岁才开始玩单板滑雪的日本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在随笔集《挑战》中写道:“到了中年,学习新鲜事物进而不断进步的机会越来越少,而单板滑雪就是一种能让我切身感受到这种微小‘进步’的运动。”
国内类似俱乐部数量也在增加,2010年前后,越来越多有意拓展中国市场的海外运动品牌开始赞助中国的大型单板滑雪比赛,也为不同风格的滑手们提供资源支持。“职业滑手”的概念第一次在中国出现,有人过上了以往只能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生活——在世界各地周游滑雪,拍技术视频、单板电影,开着房车旅行,钓鱼、踢球……滑雪圈子之外,信息爆炸、多元文化冲击着传统的教育观,让孩子去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而不是“应该做的事情”逐渐成为一种新的共识,“玩物”也不再一定代表“丧志”。和很多“00后”一样,在这样的气氛中长大的苏翊鸣,比之前任何一代人都更容易认识、体验这个世界。
10岁那年,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滑雪时的感受:“滑雪非常自由,可以体会一些平时体会不到的东西。飞在空中,那一瞬间你是自己的,没有什么干扰,你就静静地在空中享受这个过程,特别好。”
苏翊鸣在“威虎山”的林海雪原里穿梭时,中国单板滑雪界的“一哥”王磊正忙着筹划他的单板青训营。他也是吉林人,11岁起效力于八一滑雪队,主要练习双板跳台滑雪,是当时中国第一位跳台滑雪和空中技巧的“兼项”运动员。17岁时,王磊因伤从国家队退役,之后开始系统学习单板滑雪,并很快成为那一代单板滑手中最出色的一位。2012年,王磊正为单板品牌“Burton中国”工作,为了推广单板滑雪文化,培养有价值的青少年滑手,他们在北京发起训练营,计划每年夏天一期,每期三个月。回到老家,苏群带着苏翊鸣找到王磊,希望他带带这个进步快到自己“已经教不了”的儿子。
王磊在老家的雪场上见过苏翊鸣,他抱着比自己都高的滑板,“可以转弯,在高级道上也能下来”,但离专业还差得很远。王磊看中了他的经验和灵活性:“他个子不高,比同龄人长得慢,不过劲儿不小,很灵活。而且他一直在滑行,父母给他打的基础挺好,对地形和板子的控制力都挺强,有了这样的基础,以后进阶就更容易了。”王磊收下了苏翊鸣。从2012年开始,苏翊鸣连续四年夏天都到北京参加训练营,从一个“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孩子,进步到青训营里学长级的人物,第三年还拿了挑战赛的冠军。私下里,年纪比他大的孩子也叫他“鸣哥”,是和“磊哥”差不多的含义。
在培养苏翊鸣这件事上,王磊一直有自己的打算。他在每届红牛南山公开赛和其他场合都表达过,“与国外相比,中国的单板滑雪发展得很快,但水平还远远不及”。国际顶级单板滑雪运动“沸雪”(Air&Style)2010年才来到中国,世界极限运动会X Games比它还晚9年。王磊看到,由于缺少多样化的场地和科学的训练方法,很多有潜力的滑手都被伤病和经济压力早早埋没。
但苏翊鸣代表着崭新的一代人。作为国内最早一批“雪二代”,他幸运地站在了和国际知名运动员相似的起点上——父母理解并保护着他的爱好,身边还有很多“一起玩”的朋友,中国滑雪也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上升期,更多同道、更多支持涌入这个行业。圈子越来越大,但王磊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相信在烈火烹油中,怎样“保护好小鸣”,是比如何训练更重要的事情。
保护是全方位的:不能一开始就在跳台和雪具上练,而要带着孩子多去长白山,去户外滑——这是保护他的兴趣,让他知道“这项运动不仅仅为了比赛,而是要丰富你的认知能力”;私下和苏翊鸣的父母聊“少带他玩太多别的项目”——这是保护他的身体,担心练太多影响发育;他受了伤,王磊要第一时间打电话过去谈如何对待伤病——这是保护他的心理。20年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王磊就是因手臂严重受伤从国家队退役的,那是他运动生涯中最灰暗的日子。
王磊发现,训练时的苏翊鸣总是“蔫不吱声”,不爱说话,但“脑子一直在转”,听完讲解,他不是一遍遍地“傻练”,而是像王磊期待的那样,先靠想象完成整套动作,模拟不同天气、风向下自己的路线选择和动作细节,接着再靠身体一步步抵达那种完美状态。
训练之余,王磊还要经常找机会带苏翊鸣“见世面”。有一年“沸雪”请了肖恩·怀特,他就叫上苏群带小鸣去看,不是期待什么,而是“希望这一代滑手能有种‘英雄人物’的概念,让他们看看那些杰出的滑手,看他们都是怎么生活、怎么训练的”。
苏翊鸣也确实成了很多世界级滑手的“big big fans”,在他社交媒体账号的好友列表里,长期关注的滑手有400多位,他不仅通过不断更新视频学习好友们的技术,也在各种比赛和活动中主动和他们交流。2015年,苏翊鸣就是通过他当时的偶像、日本滑手大冢健,结识了之后改变他职业生涯的老师佐藤康弘。
佐藤曾是日本专业单板滑雪队“FIRST CHILDREN”的教练,一度被称为“传说般的存在”。他培养出多位世界大赛冠军,2018年受邀成为中国单板滑雪大跳台和坡面障碍技巧队的主教练,此时,14岁的苏翊鸣刚刚通过跨界选材进入国家队,二人终于再次相遇。
在单板滑雪界,日本的训练模式一向以精准科学著称,佐藤康弘就是这种训练方法的代表人物。就像腾空的滑手必须提前找好落地点一样,2019年第一次指导苏翊鸣训练后,他就给这个新徒弟找到了三年后的“最佳落地点”,并画出了一条完美的职业轨迹。
“1800度?完全不可能。”夺冠当晚,刚刚激动得大哭的苏翊鸣和佐藤回忆起“黑暗的一天”,一次训练结束坐在车里,佐藤对苏翊鸣说,如果想要拿冠军的话,应该把1800度和1980度结合起来。“我当时心里痛苦极了,佐藤教练是疯了吗?当天的训练糟糕极了,我那时还在练正脚1080度,我当然知道应该做1800度,但这太危险了,我还不想死啊。”苏翊鸣笑着说。
2018年,站在刚组建的国家滑雪队里,14岁的苏翊鸣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冲了一个夏天的浪,他的皮肤晒得很黑,留长发,新发下来的队服,别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就他穿件Burton的帽衫,套了条松垮的灰裤子。同队的王晓兵上前打招呼自我介绍:“嗨,你是新来的队员吧?”他回了五个字:“我是苏翊鸣。”
“谁知道苏翊鸣是谁啊?”王晓兵觉得这人有点“高冷”。但这种印象很快就被打破了——大家意识到,苏翊鸣就是那个笑得最多也最“魔性”的人,“他老是又是尖叫又是笑,你一听就知道是他”。他还是队里最爱搞怪的人。别人和他正经说话,他就故意发问“为什么”“是什么”,逗别人多说两句,拿到朋友的手机,他总偷偷按下关机键,再等对方无奈地打开。有一次,他自己先起床后把宿舍里的闹钟关了,害得全宿舍的人都训练迟到。
十三四岁正是喜欢恶作剧的年纪,谁也不计较。大家打闹着来到日本,每天早上7点集合,跑操,在旱雪气垫上训练一整天,晚上还要学语言,上文化课。队里管理严格,每周休息一天,只有那天能拿到手机,给家里报个平安。唯一的休闲方式是在训练场楼下打篮球和乒乓球,或者一起去超市买零食,再回宿舍看着滑雪视频吃光。
出国后,每个人都注册了新的社交媒体账号,关注了一大堆喜欢的滑手,苏翊鸣的最多。因为他要上网课,有时训练日也被允许带手机,一群队友就围着手机屏幕,一遍遍地看里面的滑手起跳、腾空、落地。“他之前练过,对动作的理解比较强,一看就知道这个是什么动作,毛病出在哪里。”他很快翻完一页,大家就吵着让苏翊鸣切回镜头,嘻嘻哈哈,日子过得仓促又充实。
无论此前是否接触过单板滑雪,从进入国家队起,这些孩子就和所有竞技体育运动员一样,必须付出汗水、眼泪,以及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伤痛。
入队前,马腾霄曾是一名杂技演员,早已习惯在固定的场地中反复练习同一个动作,开始他感觉不到单板滑雪的难度,与杂技相比,这项只需要顺势控板滑行的运动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但抵达日本训练场后,压力很快到来,大家完成动作后必须拖着雪板步行返回高处的出发台,多的时候一天要上下五六十趟,回宿舍时每个人都累得迈不动腿。
面对失败,苏翊鸣会变得沉默。平时大得吓人的笑声消失了,他不再说话,也不和大家一起看训练回放,只是一个人提着雪板,站在跳台上,一趟,又一趟。“接下来,如果说我们爬两趟,他可能就要爬五趟。”马腾霄说,“但是小鸣没有哭过。”
“那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闭着眼做梦都在滑雪。”王晓兵回忆,这样的“瓶颈期自闭”有时会持续一两个月。2019年雪季,大家准备回国到长白山训练之前,几位刚学滑雪不久的队友忽然追上了苏翊鸣,已经能在气垫上完成和他一样的动作,他压力很大,回国后每天第一个到雪场,训练量比别人多两倍,终于第一个在雪上完成了动作。
还有不计其数的蹦床、健身和平衡练习。2019年国家队集体进行首次体能测试,苏翊鸣的所有项目都不合格,无论是引体向上还是跑3000米,他是队里唯一需要补考的人。那时苏翊鸣只有15岁,身体还无法承受高强度的负重和体能训练,但到16岁真正开始系统体能训练后,体能师发现,小鸣是那个练习最刻苦的孩子,在日常的旱雪气垫练习没有减少的情况下,他的体能项目训练量还是其他人的两倍。
“我花很多时间在健身房,比如练习大跳。因为当你着陆时,身体会承受很大的压力,所以你必须强壮,有力量。干净着陆真的很重要,所以我想要有足够的力量干净着陆并获得积分。”在一次采访中,苏翊鸣对着镜头说。
日本、加拿大、新西兰,国内国外不停飞行,一轮又一轮筛选,但到2020年,四年的国家队集训计划突然被疫情打乱。没法出国训练和比赛,也就意味着没法确认和验证自己的成绩,做再多的雪上练习都不作数,没了比较对象,所有人都慌了。有人在伤病和漫长的等待中失去了希望,苏翊鸣也退回到这项运动诞生之初的样子——没有别人,竞争对手只有自己。没法和教练见面,就每天把训练动作拍成视频,请佐藤在线指导。他独自待在长白山封闭练习,全国第一个1620度转体,全国第一个1800度转体,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来的。
苏翊鸣拿冠军那天,已经退役的王晓兵和马腾霄一起看了比赛,看着自己的偶像马克斯·帕罗特出场,王晓兵并没有像过去看视频时那么激动,这个平常总爱开苏翊鸣玩笑,抱怨他太“狗”“太卷”的20岁年轻人心想:“就算是他也不能赢小鸣,小鸣一定要站(稳),一定要站,因为他是代表着我和队里每一个人站的。”成人礼
苏翊鸣会在奥运赛场上选择挑战极限的1980度旋转吗?2月15日下午两点,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最后一轮滑行。
还是先和教练拥抱,这次出发比前两次轻松得多,他甚至在斜坡上快乐地跳了一步才顺流而下。接近跳台尽头,他突然展开身体,做了一个“非常大”的外转360度旋转,继而稳稳当当地滑向终点,双臂抱头高呼,倾斜板刃激起一道漂亮的弧形雪花。
他没有选择1980度旋转,而是完成了一次特殊的庆祝仪式。在多年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后,苏翊鸣近乎任性地安排了自己在本次冬奥会上的最后一跳:“我想过尝试1980度,也一直在为这个最高难度动作做准备,但前两跳我已经拿到了足够分数,当我确定自己能拿到金牌时,我只想好好享受这最后一滑。”
陷入欢呼的还有同场比赛的运动员们,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他们曾在每一次的世界杯、积分赛和训练场地中相遇,共同分享滑雪带来的快乐和激情。就像每一次有人在地形公园做出绝妙的滑行动作一样,人们互相击掌,拥抱彼此。
人群被这个17岁少年不加修饰的快乐感染了,他取下护目镜,露出稚气未脱的眉眼。即使在紧张的奥运准备期,他也会在训练后用粉色笑脸贴纸装饰自己的滑板,会在比赛后捏着金色冰墩墩的尾巴,说自己在出发台上看它很久了,想把它送给妈妈。他努力学习英语、日语,也会恶作剧般地教教练说几句不那么得体的中文。队友们庆幸,在严苛的训练和冠军光环下,记忆里那个爱玩爱笑的孩子并没有消失。
但他又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
在2月7日的单板滑雪男子坡面障碍技巧决赛中,尽管苏翊鸣滑出了冬奥会历史上的第一个1800度五周转体,却仍负于加拿大选手马克斯·帕罗特,一时间民意沸腾。9日,该场比赛裁判长在接受专业单板滑雪网站“whitelines.com”专访时承认打分失误,又一次激起争议,要求苏翊鸣向奥组委发起申诉的相关话题冲上了微博热搜,有人甚至开始在网上攻击裁判和获奖运动员。
10日,苏翊鸣和教练在两场比赛间隙,快速回应了这场围绕他们的打分争议。佐藤康弘发表长文谈到,苏翊鸣已专门致电裁判长,表示尊重判罚,理解裁判实时打分的困难,同时恳请公众停止对决赛裁判的批评:“决赛结束后,我意识到评审工作出了问题。我和苏翊鸣在颁奖典礼后发现,我们本可能获得第一名,因此也很失望。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是比赛流程的一部分,我尊重裁判的决定。此外,我们觉得这一结果将激励苏翊鸣在今后更加努力地训练。最重要的是,我们想向大家展示苏翊鸣的最佳表现,我们非常高兴实现了这一目标。”
竞技之外,在更大的公共领域,苏翊鸣展示出自己近乎“早熟”般的职业素养,也向外界传达出自信和更大的野心。2月18日,也就是获得金牌后的第三天,是苏翊鸣的18岁生日。当天,佐藤在他的个人社交账号上祝苏翊鸣生日快乐,他写道:很荣幸能一起奔向未来,你是可以改变世界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第一阶段结束了,超级巨星从不休息,明天8点开始训练,爱你。
苏翊鸣感谢了这位改变他命运的老师后,又添上一句:8点太晚了,让我们6点45分就出发吧。
(感谢实习生赵越对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 单板滑雪苏翊鸣滑雪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