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造家人的故事
作者:唐克扬K是个在纽约搞金融的美国朋友,平时索居在城市北郊的一片树林中,每日通勤来往不厌其烦。50岁上她离了婚,再也没了其他牵挂。K并不是时尚人士,却对于生活质量有种近乎执着的追求,放着新英格兰大把传统式样的花园住宅不买,偏偏购进了弗兰克·L.莱特的学生塔菲尔(Edgar Tafel,1912~2011)设计的一座现代主义风格的小房子。它不属于什么稀世杰作,买的人也可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修改,要知道,在美国人力可不便宜,K在改装房子上的投入是她安家预算中可观的一部分。在这行业她穷不到哪去,不过,毕竟是打工的,也不能算真的“不差钱”。
雪夜在K家边吃饭,边听她讲造家的故事。她的手指点到的地方,没准都是塔菲尔曾经引以为豪的细节,如今都遭了K的“毒手”。其实,就算莱特本人来改装这所房子,很有点如今网红建筑师的风范了,他也会同意:家,毕竟首先是家,主人的想法很重要。建筑大师的初衷,也不过是要造一座素朴的住所,在密林中这样的住所里,距离最近的人类也要好几百米,他们为“居住”赋予了宗教般的感情。
最新搬进来的住户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隔着半个世纪的时间,她已经看不清塔菲尔和他的老师莱特在乎的东西了。假如你像我一样,既是专业建筑研究者,又是她的朋友,只消身临其境询问各种细节,把这两种角度稍加对比,就可以立即感受到“住宅”这种日常建筑中蕴含的矛盾:崇尚自由的美国强调的是“量身定做”,就像19世纪的房屋样式书(house pattern book)那样,表面看来很少有房屋一模一样,但是大工业体系又是立国之本,拿那些标准的材料和做法来整合具体的个人需求,追求效益又要变化,平庸和精彩就不可避免地冲撞了。两者最后也许勉强媾和,但是难免几眼看穿——虽然是典型的现代主义的方盒子,塔菲尔悬挑的角部,却有点莱特喜欢的深出檐的神韵,考虑了预应力的结构都隐藏在看不见的天花里面,只是,在东北部常年的积雪重压下,它变形了。搭配的窗框煞风景,看得出来不是原配,规格显然已是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了。
有幸在K家近距离体验了设计师的造家案例,驱使我下决心去接着参观纽约北郊普莱森特山丘(Pleasantville)大名鼎鼎的乌松尼亚住宅(Usonia Homes),这里面,有些是塔菲尔的老师莱特亲自操刀的作品了。按喜欢开车的美国人的标准“几脚油门”,离K住的地方并不太远。之前没去过,主要是因为这项目并非建筑遗产地,而是依然“日常”着的社区,也藏在茂密的树林中,“闲人莫扰”。我们既来之,就硬着头皮,和在房子外面干活的主人搭讪起来。可巧,赶上了这个社区每隔一段时间居民自发的导览。听他介绍,从一位年轻的记者雅可布斯的住宅开始,莱特和他的门生们设计了超过100座这样的房子,它们分布在从威斯康星到新汉普希尔州的北美各处。有人解释说这个名字就是“北美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North America)的缩写——那么,Usonia的i又是什么意思?——“北美合众国”莫非就是“孤寂(isolated)合众国”。
进得一幢有人的房子,里面并没多特别,兴许,也是房主人像K那样兴之所至篡改的后果——可是,这岂非也是莱特发展这个住宅系列的初衷?在中西部设计他那些有名的草原住宅之后,建筑大师决定要为全美国的中产阶层设计一些好看不贵的房子,由此更富“现代”意味。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房子的一部分得由主人自己来建设。莱特的因应之道,是尽可能地采用了预制构件,把建设过程和供暖、采光和卫生设施一起简化。“熟练工现在太贵了。”他曾不无抱怨地说。
房主人看出我们的兴趣所在,告知正有一座更原汁原味的乌松尼亚住宅正在出售,于是我们有了饱眼福的机会,推开门仿佛回到半个世纪前,潜入半新不旧的美国里去。陪同者趁机推销房子,物业本身真心不贵,可是在这片荫翳的自然林地中,修缮、维护起来可费大劲了,周围都是朽枝随时可能跌落的参天古树。
严格说起来,这房子的设计并不成熟,即便领跑当时的生活方式,现在的标准做法在乌松尼亚住宅中都没成形,比如单层的玻璃远不够保温,为了转角处的透明,两片玻璃竟然是没加任何处理就连在了一起。可是,莱特不仅仅是当代网红,只是带着学生们搞出了一点儿可以放在优品店里卖高价的活儿,让世界各地的仿效者忙着山寨——莱特不愧是他那个时代的大师,确实有他一贯的哲学和理想。即使那时他已80岁高龄了,功成名就,他仍然憧憬着他的时间点上的“明日世界”,和普通人命运攸关。
乌松尼亚继承了草原住宅的水平特征,但是更小(1500平方英尺左右),外观富于变化,布局却基于标准化的平面网格,全都是一层,没有地下室和阁楼,大多施用现代式样的简单屋顶,取代了罗比住宅(Robie House)中复杂做法的深出檐。因为面积有限,横亘在房子里的隔墙越少越好,厨房通常和起居室合为一体,嵌入式的家具像是长在空间里,走廊贯穿着整个平面。这里甚至没有独立的车库,只有依着房子搭起来的车棚(carport)——“流动空间”的特征更明显了。
家具上油亮的“包浆”,显示着先锋建筑师看中的居民们确实在这里留下了真实生活的痕迹,“他”已离去,私人物件早已打包,但是“他”分明还在这个房子里,从尺寸、触感、视野,到磨损的印记。很多在国内时从模糊照片上看不明白的细节,一旦置身其中的时候,听着在这里生长60年的导览者娓娓道来,登时也就恍然大悟。比如,你会理解“家”是难以仅仅活在视觉中的,如此紧凑的面积,两三个人参观都嫌挤了,难以像另一些伟大建筑那样会让你肃然起敬。但是,你得像原主人一样在“流动空间”里面游走,你打开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的壁橱,会有一种和过去对话的亲切感:一切日常,又不一般,在这个貌似普普通通的空间中。
兴趣来了一发而不可收,忽然有了将附近建筑名作一一挖掘的念头:也是“家”,这次是约翰逊(Philip Johnson),纽约现代美术馆曾经的建筑部负责人,差不多同一时期设计的玻璃房子(Glass House)。它现在成了博物馆,需要找我认识的馆长,才能在热门的参观名单中挤进两个名额。话说,有的建筑师同行非常看不上他,觉得此君只是个赶时髦的票友,对比一下约翰逊和他的精神导师,德裔美国建筑师密斯·凡·德·罗的同是盒子般的住宅作品,这种说法还是有些道理。在建构的方面,玻璃房子谈不上什么惊人之处,不知道是设计的缺陷还是年久失修,它的天花就像塔菲尔德的屋檐一样变形得厉害……但是,密斯好像从来不屑于住在他自己设计的房子里面,而约翰逊和他的创造物的距离近了很多。玻璃房子确实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是约翰逊周末的家和晚年的居所。坐落在一个大得多的庄园里,而且和另一座完全没有窗户的房子为邻,这个玻璃盒子其实只是主人的起居室,并不是密斯的范斯沃斯住宅那样的情形:主人需要睡在近乎透明的空间中。
玻璃房子中最显眼的物件,是一把观众并不能坐的椅子,有一幅画就准确地放在它正对的视野中,我们不难看见,这个操弄了世界公众对于“建筑”这样事物看法的大人物,正在椅子上用目光“设计”着住宅多余的意义。这里,也是70年前,已经有了简明的“媒体建筑”的雏形,是人,而不是什么先入为主的永恒的建筑思想,是这类建筑设计的中心;但是现代的“人”并不仅有私密一面,即使“家”这样重要的私人领地,现在也是被时代的风吹拂着。对比一下几乎是在美国西海岸同时出现的伊姆斯住宅(Eames House),你就会发现,莱特的小住宅中的幽灵,现在是大摇大摆地坐在屋子中心了,伊姆斯夫妇(Charles and Ray Eames)设计的这一系列轻快的现代住宅,也是某种“玻璃房子”,它们不是像密斯那样,为了证明绝对的无垠的空间,而是衬托出里面的内容的重要性,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设计品,就像一场真人秀一般,反衬出建筑里不停地变化着的主人的社会需求。
这类造价便宜的房子貌似源于经济性的诉求,莱特有了乌松尼亚住宅的时刻,确乎正是美国大萧条的最深重的时刻,但是这里的“设计”(莱特喜欢使用这个词的大写形式)并不只是惠及普通人那样简单。事实上,最终入住这些住宅的人,还是那些相对富裕,并且不太在乎雇佣建筑工匠帮助他们造家的人,相对于房地产经济学上的新意,这些人更愿意寻求一种时尚上的新认同,通过身体力行的造家过程,他也确立了社会学意义的“自己”——“功能”不仅是功能,也是意义——表面上只是涓涓细流的这些小我的选择,合起来构成了真正的现代社会,这非同小可。之前趋向政治保守,有着贵族般自诩的莱特,在他变得更加摩登的晚年依然关注重大的意义。他好看不贵的住宅意味着“风格很重要”,但是他强调说“‘某种’风格不重要”。
莱特和约翰逊很难是一路人,但是从乌松尼亚到玻璃房子是合乎逻辑的:作为社会进步风向标的美学选择“很重要”,这种选择是大写的,“某种”追逐时髦的小标签不重要——这也解释了在这片土地上最新的变化,最传统的邂逅了最时尚的,最保守的领地也在迅速更新自己的形象。
于是,东北部的金融精英们聘请了妹岛和世,红极一时的东方设计师在他们共同的“家园”,也是在莱特和约翰逊等人的后院,设计一个新的公共项目。委托人慷慨地允许异国艺术家带来异国情调,游走在其中,有如桂离宫的廊道间那般曲折深邃,有典型东方风味的茶室;但是,他们也让日本建筑师把中间的一些材料换成传统的,使得项目带有一点出产好木匠的新英格兰的本地色彩。
然而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社区中心,不是皇宫、园林或者博物馆。我住在附近的时候,时常过来“遛弯儿”。除了项目最出彩的游廊,它还有一个全透明的报告厅,一座小图书馆,一个咖啡厅和一个食堂,消费低廉,可谓想普通人之所想——而且向大家全时免费开放,只要给门岗看看自己的驾照,就可以开车进来,定位类似我们居委会的活动室。最为神奇的,是这样优美的园林建筑还有个室内篮球场!包括篮球场在内的大建筑,普遍采取了地源热泵之类的节能措施,保持冬夏舒适的同时,在环保方面也无可挑剔。特请普利兹克建筑奖的得主主笔设计,调用各种先进的技术资源支持,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高配的社区体育馆了。
尽管新英格兰难得有现代的外表,扎克伯格这样一些时代弄潮儿人物,其实就出生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如果你将这些点缀在林荫深处的摩登看作某种一以贯之的思想的化身,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不管它装在什么样的容器里,同时也是本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信仰。就像妹岛和世设计的这个项目的名字,“Grace Farms”,东方人看了往往不解其意,其实大写的Grace指的是神的“恩典”,“farms”,农场,确实是当地人传统生活的一部分,场地上特地保留了牲畜的厩房,但同时farm也是神之恩典的“牧场”。一切依然是浓浓的新英格兰味道——它的所在地“新迦南”,原本是《圣经》里的地名。
在《资本主义与新教伦理》中,马克斯·韦伯曾经说过,加尔文教的信徒们在心理上是陷于孤寂的,他们自感距离上帝遥远,就会变本加厉地寻求一种新鲜的花样,纾解自己内心的紧张。他们事业的底里逻辑,往往和它的表面看起来不大相干,甚至截然相反。这就是为什么孜孜索求现世的声色的,竟然是密林中虔诚的宗教信徒;闷头苦干的人,有时却为了达到一个看似日常的目的地。
在恩典的“牧场”参加“居委会活动”时,我竟然邂逅了一位著名金融集团的高管。事后我知道,这个社区中心,正是这伙能够震动世界的人大手笔运作的结果,这地方既可以接纳邻家孩子打篮球,也会让NASA的科学家免费举办会议。我带着一点搭讪的心态,向他询问中心的真实思想时,这位居委会的“志愿者”却告诉我,中心另有一个委员会,他们完全不会干预中心的项目。他指向一位会议中的女士,撇撇嘴:“那是我太太,她说了算,在家里和在这儿都是她说了算。” 住宅建筑玻璃房子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