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的伦理矛盾

作者:刘畅

元宇宙的伦理矛盾0三联生活周刊:在资本和技术都成熟的条件下,你觉得元宇宙能给人提供哪些新的可能性?

徐英瑾:目前Meta公司的元宇宙基于之前的VR游戏,但会比已有的VR游戏更丰富,能做一些现在我认为是暂时做不了的事情。先从简单的说,人们在元宇宙里可以戴上穿戴式手套翻古籍,仿佛真的在读纸质书。比如国家图书馆中的所有书籍、重要文献,全部能做成可以翻阅的形式。或许商业意义不大,但可以想象,倘若把《清明上河图》复制做成能够翻来翻去的卷轴,一定会变成爆款。再往更大的场景延伸,元宇宙会催生很多新产业。比如“剧本杀”的元宇宙化,大家穿戴上设备后,进入剧本杀的环境,与朋友扮演不同的角色。相比现在玩“剧本杀”只是在一个房间里,未来可以有一个大场面,还有多重感官的刺激。

而且就像电影《头号玩家》所展现的,在元宇宙里,一个人去问对方真名会是一件很没品的事情,设备的那头,无论是白雪公主、卖菜的老大妈,还是一个精心伪装的程序,都不是问题。但是,虽然人与人的关系同现实中没有本质区别,顶多还是谁在上位、谁在下位的关系,人类却会在相当大程度上轻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比如一个人在元宇宙里扮演董事长,现实中可能就不愿再为老板打工了,他在切换虚拟与现实时会非常痛苦。

在更大的范围内能够想象的是,元宇宙使用的货币将扩展至主权国家范围之外,它会遭到特定主权国家的抵制。但大趋势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扎克伯格的公司研发虚拟货币Libra,也说明他很认真地想干这件事。在元宇宙里,人们可以通过虚拟货币做交易,就像电脑游戏里做的一样。

不过,我认为实现元宇宙很难。在哲学上假定人类做出一个世界容易,工程学上却几乎没有可能。因为机器必然有bug,人的行为也有不可预测性,这些都会影响元宇宙的真实性。比如像元宇宙的“剧本杀”,就不同于电影剧情中的建模。后者因为剧情固定,只需要往一个方向上做精细,譬如电影中一个人走进一个洞里,洞里光很暗,这个人听到声音,打开手电筒,照到蟑螂,可以照到很多细节,而剧情以外的所有黑暗都不用建模,建模成本是可控的。但在元宇宙的“剧本杀”里,我打开手电,看到蟑螂,但对蟑螂不感兴趣,把手电筒移到另外一个方向,这个方向必须要有东西,不能是一堆乱码,而设计者根本不知道我会往哪个方向转,一旦有纰漏,就会让玩家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

甚至在元宇宙里渲染颜色本身,也会出现类似的困难。因为人的辨色能力非常高,我们不仅能够辨别上百万种颜色,对于光影和色调之间的细微区分也非常敏感。比如有一张画着肯德基老爷爷图案的桌布,桌布上面放着一块玻璃,玻璃本身是透明的,又雕成了个维纳斯女神的样子,我们能够透过玻璃,看到桌布上扭曲的图案,同时又不妨碍我们看清楚维纳斯女神本身的样子。人眼都有这种能力,只要有很小的瑕疵,人眼就会觉得不对劲。

问题在于,因为元宇宙总体与现实很相似,当有一点点不相似时,人的大脑会非常敏感,而引发“恐怖谷效应”。那是由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在1970年提出的关于人类对机器人和非人类物体的感觉的假设。“恐怖谷”一词用以形容人类对跟他们相似到特定程度之机器人的排斥反应,人对于机器人的好感,会随着机器人与人的相像程度,呈一个“谷”形的曲线。当机器非常不像人时,人脑会寻找其中类人的因素,产生移情作用;当机器与人的相识程度达到100%时,大脑会把机器当作人,也产生移情作用;但在相似度临近100%前,好感度会突然坠至反感的水平,机器人哪怕与人类只有一点差别,都会非常显眼,显得僵硬、恐怖,使人有面对僵尸的感觉。

比如现在国内有一些电影,把演员抠出来,做3D处理,形式与此类似,效果就不太好。所以,要不就是像《小蝌蚪找妈妈》那样的动画片,要不就是纯真人表演。不真不假之间,大脑不知道如何分类时会拒绝欣赏。对于元宇宙也一样,即使意识层面知道它是假的,如果身体本能很难判定它的真假,仍然会觉得害怕,这种害怕可能会让很多人“出坑”。

元宇宙的伦理矛盾1三联生活周刊:元宇宙的可能性是否是虚拟世界话题的又一次延伸?围绕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讨论已有半个多世纪,从认识论的角度看,人们能把虚拟世界当成现实的基础是什么?

徐英瑾:18世纪英国哲学家休谟的怀疑论就暗示,人们只能通过感觉的联系来了解世界,感觉背后的终极原因是不可问的。此后从康德到叔本华这些哲学家基本上都认识到,我们认识的世界都是表象,表象背后的真实世界在康德那里叫作“物自体”,本身是无法认识的。

与表象相对的,是人的想象力。我觉得在元宇宙的讨论中,会涉及想象力退化的问题。比如古典音乐和小说是单感官的沉浸,小说通过刺激人脑的前额叶B层和维尼卡区等语言区,通过调动想象力,脑补出带图像的场景。音乐也类似。在这样的过程中,大脑自己形成了一个“宇宙”。而在元宇宙中,一切都已经被设计好了,再没有想象的空间,用户的想象力乃至大脑都有可能面临萎缩,也许会导致人类物种意义上的退化。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针对这种“欺骗”,哲学史上曾做过哪些思想实验,提出过哪些启示?

徐英瑾:面对心灵哲学和语言哲学中“语词的意义是否都是在大脑中发生”的问题,美国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根据笛卡儿“我思故我在”的思想,在《理性、真理和历史》中提出了“钵中之脑”的思想实验,就是假设在一个培养皿里养了一只大脑,大脑上插了很多线,通过电击刺激大脑皮层,让大脑产生一个类似自己的“元宇宙”。它也是《黑客帝国》的原型。当下讨论的元宇宙就相当于每个人的大脑都进入一个“钵中之脑”,在这个“钵中之脑”里运行。

当然,这个思想实验是一个比当下讨论的元宇宙更为极端的情形,因为当下毕竟没有直接把人脑拿出来。在“钵中之脑”的极端情况下,因为钵中之脑和头颅中的大脑接收一模一样的讯号,而且那是大脑唯一和环境交流的方式,从大脑的角度看,它完全无法确定自己在颅中还是在钵中,它会引出真实性的问题——人们如何证明感受到的一切是真实的?

普特南发现,人们可以通过反问“我是不是在钵中之脑”反思自己的境况,发现自己身处虚假之中。因为在幻象和真相之间的怀疑本身,使提问者必然身处一个比幻象更高的层次。比如每个人都会做那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清明梦,当梦到自己被打了十几枪没有死,而在梦里反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时,已经不是在梦里,而是在那一重梦外了。普特南借“钵中之脑”的思想实验提出,无论一个人如何沉浸于“元宇宙”中,只要他还用语言思考,语言本身就有一种超越任何梦境和幻境的力量,语言有超越外部世界的能力。

在我看来,语言的这种反思力已经近似于神秘,似乎语言本身就与实在有着一种对应关系。比如在许慎的《说文解字》中,“信任”的“信”就是“人言可信”的意思,它的造字结构为“人言”,也能说明语言本身与真理有着很强的关联。希腊语逻各斯(logos)也是如此,它既是“言说”,又可以解释为“道”。这种现象背后,可能说明人类进化出语言,就是为了帮助人们将正确的表征迅速传播,它本身就“锁死”了它和环境中真实信息的某些关系。

但是,虽然人具有语言的反思能力,却不意味着身处虚拟世界中,能够运用、贯彻这种能力。反思能力是一种比较弱的能力,大多数人会被感性的力量所占据。比如一个男人骗了一个女人,女人有反思能力,会反思这人是不是渣男,但是她很有可能会被连哄带骗,又忘了自己的反思。对于虚拟世界也一样,如果一个人在虚拟世界中追求短暂的快乐而放弃长远的幸福,他作乐时可能会有一闪而过的反思能力,反思这样的快乐是否真实,但因为没有经过系统的哲学训练,这种反思难以在大多数人身上形成习性,而被发扬出来。多重矛盾

三联生活周刊:既然语言天然的反思能力无法作为人类伦理的天然基础,人们面对元宇宙技术,能够提出一个适用于所有人的伦理要求吗?比如我们知道,为道德提供先天的基础,可以上溯至康德。康德认为人所认识的表象中,既有声光电等刺激而成的感性杂多(即包括诸如硬度、颜色等性状在内的庞杂的经验材料),也有时空的范畴,乃至质、量、关系、模态等先天的范畴。因为这些先天范畴的存在,说明人类有理性,而理性指向自由,人由此能为自己立法。这是否能成为辩驳一个人选择在虚拟世界中沉溺于短暂的快乐的理由?

徐英瑾:确实能够对元宇宙的技术提出一些确定的伦理要求,但在我看来,不必从康德哲学中来,从穿衣吃饭的“历史唯物主义”中就能引申出来,元宇宙的技术涉及多重伦理矛盾。

首先,扎克伯格的公司创造的元宇宙并非在“真空”中,它是在主权国家的资本市场中运行的,它必然会符合国家的法律,比如现在已经有世界上首例元宇宙的性骚扰案。对于玩家要符合现实世界法律的要求,从电脑游戏时代就有充分的讨论。它的理由在于,很多人认为成年人的大脑控制力强,但没有时间玩,而年轻人有时间玩电脑,却大脑自控力弱,“三观”又没有完全形成,如果电脑游戏对于性和暴力行为不加约束,年轻人很容易将虚拟世界中养成的习惯带入到现实中,无法管束自己。

不过,虚拟世界毕竟与现实世界既有相同,又有不同。资本为了将用户吸引到虚拟世界中,在接受监管的同时,必然会给用户一些“甜头”,让用户体验到比现实世界更多的自由,做现实中实现不了的事。一方面,这与遵守各国的监管会有模糊不清之处;另一方面,元宇宙的运行逻辑与电脑游戏没有本质区别,就像我平时关注的游戏《战舰世界》,玩家需要升级、买装备,而元宇宙作为资本游戏,获得虚拟装备必然需要真金白银,做现实中难以实现的事需要一定门槛,大多数玩家看似在游戏里平等,但实际上很可能会被卷入“鱿鱼游戏”。

与此同时,人们始终需要遵循“诚实”的伦理要求,不能自欺,这也会对元宇宙提出挑战。因为我们的现实世界仍然受到许多基本问题的困扰,比如在当下的疫情时代,全世界饱受物流阻塞之苦,在美国下一辆汽车订单,交货需要半年,这在以前不可想象。类似的基本物质问题,甚至包括更为迫切的抢险救灾等问题,只能在现实中解决,元宇宙难以提供答案。

并且,诸如芯片生产、带宽等元宇宙运作所依靠的技术依赖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在物质层面的基础薄弱而不均,比如世界上仍有很多地区连3G网络尚未普及。在这种现实世界的问题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元宇宙技术吸引全世界资本的方向和注意力,导致某种意义上的资源错配,无异于“抛开地基建高楼”。 虚拟世界大脑芯片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