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实、模仿现实到超现实

作者:薛巍

从现实、模仿现实到超现实0我们常说要面对现实,这说明还存在另一种选项:逃避现实,甚至否认现实、否定现实。现实沉重、粗粝、有限,虚幻轻盈、柔软、无边;现实有缺憾,虚幻很完美。虚幻让人感到愉悦,却都是假的。虚和实这两个字眼本身已经包含了褒贬、价值判断。实固然会让人疼痛,但它是坚实可靠的;虚是不切实际的、会跌下的、终究会消失的,逃避到虚幻之中是可耻的。梦是对现实的否定,可做梦总会醒。

从古至今的哲学家们,如庄子、柏拉图、尼采、鲍德里亚,思考了倒转真实与虚幻关系的可能:也许虚幻是真实的,甚至更加真实?也许我们不是主动进入虚幻,而是本就处于虚幻之中?

梦是虚幻的,我们曾经做梦、能够做梦却是真实的。《庄子·齐物论》中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周曾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欣然翩飞的蝴蝶,自己感到很是愉快和惬意!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来,惊觉是我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叫作物化。

对庄周梦蝶、虚实不分的含义,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引驰认为,它是肯定了梦的积极意义:“庄子骤然醒来的时候,仍沉浸在翩翩飞舞的蝴蝶状态,一瞬间恍然不能分别现实和梦境。然而,他清楚,两个世界之间一定是有界限的,一定是可以分别的。这一意识表明庄子已经是在现实之中了,如果他还是那快乐的小蝴蝶,自得其乐尚且不暇,何来如此清晰的分辨意识?然而,分辨就是绝对的吗?在俄然觉之前,庄子和蝴蝶的分别重要吗?那种快乐自得的感受不是真实的吗?通过做梦,我们与截然不同的世界有了沟通的隧道。这种沟通是真实的,因为我们享受到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快乐,我们感觉到自己与世间万物是可以融通的。”

做梦不仅会醒来,我们也会做噩梦。北京大学教授杨立华在《中国哲学十五讲》中说:“庄生梦蝶的寓言,是《庄子》书中最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因为蝴蝶这一喻象,有人就将这则寓言讲成一个美丽的故事。庄子谈及梦境的章节,关注的都是根本的哲学问题,与美不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毫不夸张地说,梦蝶一章即使改为‘庄周梦为毛毛虫’,也丝毫不影响其中的哲学分量……这一章的逻辑结构在于:由前面的两个确定无疑的不知,得出了两个确定无疑的知。无论何种物境都是从别的物境转化而来的。既然一切物境都从别的物境转化而来,那也就证实了外境或他者的存在。”

崔宜明教授在《从鹏扶摇到蝶蹁跹》中认为,知道梦与觉难以分清也是一种知,这是一个起点,关键看接下来的选择:人不可能分清“梦”与“觉”两种不同的状态究竟有什么不同,以及它们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又是如何过渡的。所以人必须做出选择,选择何为“梦”、何为“觉”。尽管永远不可能知道选择是对还是错,但知道的是:如果不做出选择,梦与觉的区别就会丧失,生命就变成了一团混沌,而这是退化,从“物化”这一存在方式退化到无“物”之“混沌”之中。还要知道,人必然会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承受难以承受的压力。无论选择何为“梦”、何为“觉”,都必然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所纠缠,所困扰,都必然一再地沉陷在“梦”与“觉”的吊诡中。

尼采没有这么纠结,他在《偶像的黄昏》中提出,要解构传统形而上学对现实和虚幻的区分,让真实的世界变成寓言。“真正的世界是一个不再有任何用处的理念,是一个已经变得无用、多余的理念,所以是一个被驳倒的理念,让我们废除它!我们业已废除真正的世界: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许是假象的世界?但不,随同真正的世界一起,我们也废除了假象的世界!”

2008年的一项调查显示,58%的英国少年认为福尔摩斯曾经真有其人,而20%的人认为丘吉尔不是。这大概是因为关于福尔摩斯的图像太多了。1976年,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出版了《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1981年又出版了《仿真与拟象》。他在书中提出,影像的泛滥导致我们已经生活在超现实世界,无法区分现实与现实的拟象,娱乐、信息、沟通技术提供的体验比日常生活更加强烈,让人沉迷。超现实情境如迪士尼乐园、商场、电视体育转播、虚拟现实游戏、社交网站比现实更加真实,人们纷纷逃离实在界的荒漠,沉迷于电脑、媒介、技术体验带来的狂喜中。

鲍德里亚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说,根据符号的风格或者拟象的序列,可以把人类历史划分为三个时期:古典时期,从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主导的框架是仿造;工业化时期的主导框架是生产;当前主导的框架是拟象。

符号的第一序列依据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第二序列依据的是价值的商品规律,最后一个序列依据的是价值的结构规律。在古代、封建社会,阶层、职业都是固定的、明晰的,每一个符号都对应着特定的情形和阶层地位。从文艺复兴向工业革命转变时,社会限制开始松弛,这导致了阶层的流动和时尚的出现。在这一时期,符号渐渐脱离以前的指定。比如,穷人开始模仿有钱人使用的符号。工业化之后,出现了大规模生产,可以制造两个乃至多个同样的东西。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仿品与原物之间的关系,而是对等关系。物品变成了相互之间的仿真物。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现了这种可以相互取代的符号,如衣服、图画。

在后现代世界,符号的第三序列拟象往往会造成一种超真实的气氛,它们比自然发生的现实更加真实。今天的现实本身就是超级现实主义的,政治、社会、历史、经济等全部日常现实都吸收了超级现实主义的仿真维度,我们到处都已经生活在现实的美学幻觉中了。现实胜于虚构的口号现在已经被超越了:不再有生活可以与之对照的虚构。现在是整个现实都转入现实的游戏。“今天,真实的和想象的混在相同的运转的总体中,到处都有美的魅惑:它牵涉到下意识知觉,凭第六感把握的对现实的伪造、蒙太奇、场景……一种肆意的戏拟、一种策略性仿真笼罩着一切事物。”这种复制的结果就是,真实不仅是可以复制的东西,而且是永远已经被复制的东西,即超真实。

在《仿真与拟象》中,鲍德里亚说,博尔赫斯讲过一个故事,说帝国的绘图员绘制了一幅非常详尽的地图,竟然能覆盖全部国土。“今天,仿真的对象不再是国土、指涉物或某种物质。现在是用模型生成一种没有本源或现实的真实:超真实。国土不再先于地图,已经没有国土,所以是地图先于国土,亦即拟象在先,地图生成国土。形象的承递,起初形象是对某种基本真实的反映,到最后它与任何真实都没有联系,它纯粹是自身的拟象。”

我们以为迪士尼乐园中的城堡是对真实城堡的模仿,是人造的、孤立的、非日常的,当周围都是超现实时,迪士尼并不那么假。“全部真实的美国就是迪士尼乐园。迪士尼乐园被表现为一种想象之物,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其余一切都是真实的。事实上,它周围的洛杉矶和整个美国都已经不再是真实的,而是属于超真实和仿真序列。迪士尼乐园要成为一个儿童世界,使我们相信这里不是成年人的地方,他们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这就掩盖了孩子气无处不在的事实。而且迪士尼乐园不止一个,迷幻村、魔山、海洋世界等,这些想象的车站环绕着洛杉矶,为一个城市填筑真实或现实的能量。这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城市,没有空间或维度。这个城市有许多电站和核电站,有许多电影制片厂,但它只是一个巨大的剧本和一部永久的电影。”

鲍德里亚的理论也有一个吊诡之处:如果我们生活在超现实世界,区分不了现实与拟象,他何以能够揭示出这一点,还提出了一套反映、描述这种现实的传统的真理理论?超现实中所有的人都像在梦境中,别无选择。 鲍德里亚迪士尼乐园胡蝶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