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阵重启后的“黑客帝国”以及当代生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欧暴暴

矩阵重启后的“黑客帝国”以及当代生活01999年,世界还如此年轻。《黑客帝国》(又名《二十二世纪杀人网络》)才刚刚上映;要再过20年,特斯拉的埃隆·马斯克才会在推特上向全世界展示植入脑机接口芯片的小猪视频和他的Nueralink公司;“元宇宙”这个词已经从《雪崩》一书中诞生,但是脸书总裁扎克伯格还只有15岁。

20年以后,元宇宙要用网络创造许多个现实并且影响我们所知的世界。而20年前,幻想世界默默影响着人们所接触的现实,1995年的《攻壳别动队》震撼了好莱坞,而后诞生了《黑客帝国》。

矩阵重启后的“黑客帝国”以及当代生活1即使电影里的一些科技元素在逐渐成为现实,即使人工智能取代大部分人类工作的可能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在科技层面,《黑客帝国》三部曲恐怕不能归类为硬科幻电影。电影中几近粗糙的脑机接口姑且放一边,机器奴役人的主要动机——生物发电,其理论效率之低,也许机器们把精力用来种蘑菇收益反而更高一些。相比之下,2000年以后开始连载的《铳梦》(Last Order,漫画原著的第一部前半部分被詹姆斯·卡梅隆改编为电影《阿莉塔·战斗天使》,于2019年上映),倒是提供了一个机器奴役人更为合理的动机:通过大量人脑的联机可以构建一个意识空间,用来处理和调节宇宙都市“耶鲁”市民的冲突。

值得一提的是,机器之间的冲突作为小插曲出现在了《黑客帝国4:矩阵重启》(下称《黑客帝国4》)中。由于某种原因,能源变得短缺,机器之间也发生了战争,还有少数机器加入了人类阵营。当然,导演的意图不在于此。冲突的主题在电影里一带而过。考虑到《黑客帝国》前三部里机器对人类的普遍厌恶,比如说第一部里的特工史密斯说“这里弥漫着你们的恶臭,我要离开矩阵,离开这个动物园”,以及第三部结尾时设计师面对尼奥质问他是否会遵守诺言的回答“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类吗?”,机器们大概也不会使用人类意识世界调解机器世界的冲突。

无关乎技术的幻想,亦无关乎战争这种简单政治,《黑客帝国》前三部的故事存在着让人更为着迷的严肃性。三部曲构成了一个好看的、可以讨论的故事。它们可以俗套地理解为一个人认识自己的旅程。表面上,“认识自己”是一个拨开虚假、取得真实的过程。墨菲斯手中著名的红蓝药丸集中了这种隐喻:当你跟着兔子来到爱丽丝奇境,你是选择信仰一跃还是把它当作一个梦境回到原来的生活?矩阵把全人类囚禁在一种虚假事实中,但是离开矩阵这一飞跃,只是代表获得了寻找真实的机会。从矩阵中脱离是尼奥的认识之旅的第一步。在矩阵之外,面对信仰一跃,他不得不集中精力,告诉自己“我能行,我能行”,像极了上台演讲前我们对着镜子中的自己。

一个英雄,带着某种使命,踏上旅途,去完成自我,是所有神话故事的元主题。为了丰富这个主题,《黑客帝国》三部曲充满了宗教和神话的元素,暗示人们这是一个关于神话英雄的故事。从各主角的名字开始。尼奥:“救世主”;崔尼蒂:“三位一体”;墨菲斯:“梦魔”;人类的聚集地:“锡安”。所有出场的数字都经过精心设置,比如开场时崔尼蒂在“城市之心”旅馆的303号房间,这个房号对应了崔尼蒂的名字“3”;救世主尼奥(在英文里叫做the One,是数字“1”的意思)住在101号公寓。引用神话元素的细节如海一样富饶。电影给出了墨菲斯的飞船牌照镜头:“马可叁,11号”,这是直白地让人去翻《马可福音》(马可福音3:11:“……你是神的儿子。”),让有心人会心一笑。那么,以同样的思路查找303这个数字,除了指代处理电影音乐的合成器TB-303和网络代码HTTP 303以外,翻开《申命记》3:03,会得到引文“你的神……从分散到万民之中的你召回来”。所对应的,是电影第一部的结局里尼奥在303号房间死亡,被崔尼蒂复活,正式成为“救世主”,担负起拯救人类的使命。

矩阵重启后的“黑客帝国”以及当代生活2第二部和第三部的神话细节进一步扩展。第二部电影,吸血鬼、狼人、幽灵等传说中的角色登场,并结合《黑客帝国(动画版)》解释了它们的存在。在锡安,人类在洞穴里狂欢,犹似古巴比伦女神庙前的场景。而人在狂欢的幕后,机器组织了25万机械章鱼团队,为锡安的25万居民——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幼——平等地准备了一个刽子手,如电影台词所说,基于“纯粹的机器逻辑”。很快,英雄的旅途抵达了终点,抑或是中点。尼奥见到了矩阵的“造物主”——“设计师”。“设计师”解释了尼奥的真实使命和“救世主”真正的含义:1%的人类在潜意识中抗拒矩阵,让这个虚假的梦境无法稳定存在。所谓“救世主”,就是一个携带这些人的异常代码的程序。“设计师”为“救世主”安排的使命:携带这些代码返回源代码,供系统分析、升级(至于人类的据点“锡安”,将被摧毁,然后选出23个人重建——在这里,数字23似乎是在隐射人的23对染色体)。第二部的结尾告诉我们,《黑客帝国》的寻求自我之旅并不是一个元神话。英雄找到了自己的使命,但是仿佛一条衔尾蛇,他是被使命所定义的。在这里,尼奥背离了神话英雄的道路,他放弃了拯救世界的使命。并非人类不值得救,而是崔尼蒂更为重要。

与神话的背离让第三部变得很有意思:凡人如何跟造物主博弈?像冷战博弈理论构建师托马斯·谢林(Thomas C. Schelling)所提出的:那就确保能够彼此相互毁灭吧。“设计师”精心把尼奥放在了一个方程里。在他的计算中,另一端是史密斯。尼奥失去了使命,矩阵里则出现了特工史密斯这个无法删除的病毒(特工史密斯在杀死尼奥以后,尼奥复活杀死了史密斯,因此出现了一个bug)。史密斯反过来,成为尼奥博弈的筹码:如果机器不答应尼奥的和平条件,那么人类固然要灭亡,矩阵和背后的机器世界也会一起毁灭。机器在其城市01里,接受了尼奥的和平条款。尼奥回到了矩阵里,取得了史密斯的代码,机器删除了史密斯,矩阵升级,顺利重启。尼奥在构成十字架的光芒中死去,完成了《圣经》神话里“救世主”献祭自己的主题。

神话既然已经完成,20年以后再登场的《黑客帝国4》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故事上都有些尴尬。还有什么英雄史诗可以讲述?《黑客帝国4》用自己的台词说:“也许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被不断重复讲述。”这并不代表每一种重复都有相同的力量。

尼尔·盖曼的小说《美国众神》对当代生活有这样的设定:人类不再信仰旧的神灵,新的神灵诞生了: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媒体之神。也许现在可以加上华纳兄弟之神。当第四部电影台词出现“我们不想再做续集了,但是我们的东家华纳兄弟影业让我们继续这一个IP”时,让人很难不想仔细看看手里的电影票,看清楚是不是在看《死侍》。演员透过银幕直接跟观众交流,又称“突破第四道墙”。《黑客帝国4》的第四道墙薄如蝉翼,人物会跟观众直接交流关于这部电影的感受。《黑客帝国》系列以什么视觉元素出名?电影里一个人物告诉你:“我想明白了,黑客帝国的关键就是子弹时间。”于是,数分钟的子弹时间展现在观众面前。是否喜欢功夫?当然有,播放给你看。是否怀旧?没事,我们把第一部的开场再播放一次,致敬过去。是否喜欢高速公路追逐战?有的,摩托车和汽车都有。听说丧尸片比较流行?有的,请不要错过。《黑客帝国》系列有大量的日本动漫元素?那就继续保留——第四部里甚至隐约借鉴了富坚义博《猎人×猎人》最新连载的章节。类似剧情只能理解为导演面向观众说:“如今我等奉华纳兄弟之命,把两个半小时的视觉冲击给了你。你可满意?”如此,电影的叙事方式和内容双双指向现实,让人一时无法细解这是否是一种高明的反思:你所生活的现实,与电影中矩阵困住了人物的虚假现实,难道不是同一种体验?“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所在的现实就是真实的?”《黑客帝国》第一部在20年前提出的命题,如今以直截了当的剧情表现出来,让人多少有些猝不及防。两位英雄被复活,却在矩阵里被当代生活的琐碎困住,等待着一群年轻人(多少有些像听着TikTok的一代)拯救。敌人越琐碎,英雄就越渺小。故事的严肃性都被《黑客帝国4》消于无形,因此结尾时,两位主角说:“让我们把天空涂满彩虹吧。”观众除了不知所措,还能做什么呢?那就鼓鼓掌为他们加油吧。

矩阵重启后的“黑客帝国”以及当代生活3矩阵重启后的“黑客帝国”以及当代生活4神话可以被琐碎化消解,哲学思考(如果曾经有的话)也大可如此。“选择”这一主题贯穿于《黑客帝国》三部曲中。如果不存在自由选择,则不存在自由意志,反之亦然。身处于机器为人类营造的虚假感觉世界,选择与自由意志应该如何理解?借用第二部里法国人的话说,矩阵的系统基于因果律:作用-反作用;行为-结果。因果的严格在于矩阵规则的严格。然而在严格的因果里,自由意识置身于何处?尼奥认为自己选择了红色药丸,某种程度上来讲,确实是他的自由意志所选。然而前提是矩阵允许这种选择权的存在。而于机器而言,给予人类选择权以及自由意志的幻觉,是维持矩阵运转的必需。造物主-设计师有云,完美的矩阵不为人类接受,直到一个程序明白了该怎么做:选择。人类需要有自主选择的体验,在其过程中体验到自己的自由意志。

矩阵的设计师,如《黑客帝国4》某人物所言,是相信完美数学和事实的,也因如此,他并不能理解选择。于他而言,“选择”是一种方程式,两端放上行动与结果。做出选择的自由意志同样也是一种虚构体。以机器独有的直白和诚实,设计师对尼奥明言,“救世主”是一种程序,由崔尼蒂选出来,让锡安人吃了红药丸,相信他的存在。锡安是机器有意建的,让1%潜意识里不能接受矩阵的人类中间一少部分有处可去。换言之,“先知”之所以可以预言“救世主”的出现,是因为“先知”知道系统会安排任何一个符合条件的人成为“救世主”。启动条件是什么?崔尼蒂。她爱上的人会被系统标记给予“救世主”权限。作为矩阵系统眼中的一段程序,救世主的责任是收集异常数据并返回源代码。如何让救世主自愿返回源代码?救世主要在救一个人和救全人类之中二选一。看似是二选一,但在“设计师”眼中,并不存在“救一个人”这个选项。方程两端过于不平等,前六代“救世主”无一例外选择了拯救全人类。他们只能如此——这不影响他们认为这是出自自由意志的结果。当尼奥真的出自自由意志做出系统不曾设计的选择以后,“设计师”没有感情的脸上露出了竭力掩饰后的意味深长的惊讶。也许这让他更多地了解了人类?又或者并非如此?当系统再次重启,万物新生,尼奥已经不在了。也许于机器、于人,都在思考选择是什么。

《黑客帝国4》的矩阵世界已经进化到了21世纪20年代。在电影中,新一代矩阵的控制者没有再去打算理解自由意志的问题。据传,少年维特根斯坦在苦思哲学问题时,他的姑母就曾经安慰他道:“意识是什么?没有实质。实质是什么?没有意思。(What is Mind?Does not matter. What is Matter?Never mind.)”新的矩阵控制者认为,人类并不在乎实质,感觉胜于一切。你甚至不需要去苦心设置选择的体验。当人类感觉到不真实时,告诉他们你这是幻想;当人类在幻想时,告诉他们这就是真实。用一个朝九晚五的工作,就可以把拥有系统最高权限的救世主给困住,甚至让他相信以前的经历都是幻想,把自己的故事编写成游戏。同样,一个虚构的丈夫和两个虚构的孩子,也可以困住旧时代的三位一体(崔尼蒂)。哲学命题,就跟神话背景一样,在这个续集里被消解了。旧时代的尼奥(程序员托马斯·安德森)或许想过这个世界是否不真实的问题。但是当你“996”加班时,世界是否真实,又能怎样?

新时代的尼奥依然面临二选一的局面:通过自愿回到矩阵来救崔尼蒂;或者选择真实,放任崔尼蒂死亡。矩阵的控制者忘记了一件事:在2020年,只有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选择都要。所以现在可以说这一部续作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了,请放下纸巾,放心观看。

很难判断《黑客帝国4》是否是一部好电影。两个半小时并不缺少精彩的镜头,也并不乏娱乐性。然而一部续集在各个层面对前传进行嘲讽和消解,让老观众不断愕然,而新粉丝恐怕会遭遇一头雾水。如果要深思的话,矩阵的虚构世界跟我们的现实世界别无二致。大概真的是在资本的压力下拍摄这部续集,导演甚至懒得去改华纳兄弟影业的名字——这也说明资本完全不在乎。而电影里所谓的“现实世界”——人类城市“IO”,对应机器城市01——又是那么不真实。电影时时提醒你,无所谓真实和虚假,唯有体验是最重要的。我们已经到了一个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幻想构建属于自己的现实的时代——所谓元宇宙。那么请尽情体验。

观看《黑客帝国4》因此成为一个既回忆过去,又目睹回忆被击碎的过程。如上文所说,电影开场贴心地重现了《黑客帝国1》的开场,崔尼蒂藏身的“城市之心”旅馆,宛如原样,虽然已经废弃,但是霓虹灯依然亮着。20年前,如果对这部电影过度解读,会发现招牌旁边的一小串灯泡,有些亮着,有些已经灭了。电影给了一个长镜头,从上而下,灯泡明灭顺序是:明明灭明明明明明明灭明明灭明灭明明灭明明明。以粉丝“凡镜头皆有用意”的逐帧观影习惯,可以得到一串数字:2-6-2-1-2-3。对应《马太福音》26:21-23:“……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卖我了。’”第一部电影中的此时,正是塞弗向矩阵出卖了崔尼蒂等人。

导演是否真的藏有这个彩蛋,不得而知。然而在相同的场景,《黑客帝国4》给了一个相同的镜头:打斗中,一人翻滚而下,把所有灯泡砸了个粉碎。无论这些镜头、这些数字、这些灯泡是否藏有导演等待与观众共同解答的信息,对于20年前的观众,再次坐在银幕前,都应该明白,这一段是第四部的开场,也是宣告回忆的散场。 黑客帝国自由意志武打片美国电影矩阵科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