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脆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黄敬敬
父亲被机器砸伤了手指,未骨折,食指、中指破裂的伤口正不断地向外涌出血液。外科医生娴熟地缝合伤口,他咬紧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喊出声。
“忍一忍,十指连心,肯定疼的……”我们安抚道。
他的另一只手用力抓住桌腿,额前的汗滴答滴答地掉落下来。太疼了,疼痛的神经被拉扯着,想必那一刻,他的身体进了“地狱”。
我读大学一年级那年,父亲在工地做工,也被机器“咬”掉了小半个手指。接到通知后,我与母亲连忙赶至医院,他就站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紧紧握住受伤的那根手指。手指裹着厚厚的棉纱布,鲜血一点一点地渗出。
我学了医学,那时入学才满一年,刚刚涉足浩瀚的医学之海,但在父亲眼里,仿佛我已经掌握了全部的医学理论。那一刻,我成了他的救命稻草。走进医生办公室,我泰然自若,凭借着刚入门的医学理论向医生发出“质问”。大约20分钟后,他将父亲叫进清创室,然后将手指的碎骨清除,碎肉拨平。
手指断裂后,父亲足足休养了3个月。那3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长的假期。
这次,他举着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指,面露笑意地对我说:“妮,看,我又可以歇歇了。”
“爸,你是不是故意的?”我打趣道,可内心深处早已波涛汹涌。
手指拆线那天,母亲发来一段视频,视频里医生迅速而沉稳地割断那根缝合的黑线,伴随的是父亲“啊,啊”低沉而痛苦的声音。
我以医护人员的口气嘱咐拆线后饮食等注意事项,父亲注视着我,深深地点了点头。于是,每天餐桌上便能听到他嘀咕:“嗯,闺女说了,不能吃辣……”
电话里,父亲说头疼得厉害,四肢麻木抖动,我以责备的口气对他说:“跟你反复交代了,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去看,年纪渐大了,生病不能扛……”电话那头儿,只有父亲更深的沉默和叹息。
之后做头颅CT,抽血化验,然后父亲被兄长安排着吃饭、休假。年近60岁的他,再也不是那个强壮如牛的小伙子了,多年沉重的劳作终于还是让他向衰老低下了头。
我的眼前,倏忽穿过一对父女,女儿穿着白色连衣裙,四五岁的模样,正欢快地用一双小手紧紧抓住年轻父亲的外衣。父女俩,穿行在繁茂的梧桐密林里。年轻的父亲笑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四五岁的孩子,能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毫不保留地展示,她或许将父亲视为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小声说着不是秘密的秘密。而父亲,太疼爱她了,因为爱,便可以包容她所有的小任性。
28岁的我,站在路口,突然热泪盈眶,眼泪簌簌地滴落下来。
我曾经坐过父亲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那年我11岁,阑尾炎发作,是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将我从家送至医院,输完液又载着我回家。我到现在都觉得,那短暂的7日,让我尝到了他深沉的父爱,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慢慢地学会读懂他。柳絮纷飞的林荫小道上,一对父女一路沉默,女儿能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小心翼翼,因为每遇一个坑洼处,父亲都要嘱咐她坐好扶稳,自己却下车推着走。那时候父亲还是个30余岁的壮年男人,担着一家人的生活重任。
离开家乡时,我已经是20余岁的大姑娘,我在异乡的世界里旅行、居住,然后习惯于听异乡话,说普通话,努力想成为他的骄傲,可他说“照顾好自己就是最大的成就”。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两代人之间的最大幸福,便是彼此都能照顾好自己,守着身体的康健。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