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

作者:钟和晏

图片版权  (c)Sheila Hicks、Chiharu Shiota、Tanya Aguiniga、Gabriel Dawe

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0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1美国艺术家希拉·希克斯(Sheila Hicks)今年87岁,她的名字几乎已经是纺织艺术的同义词。半个多世纪以来,她一直操纵着棉线、羊毛、亚麻、丝线等传统纤维,将它们的语言扩展到装饰与功能之外。从复杂的壁挂、充满活力的织物球到特定地点的大型装置,她的开创性作品模糊了视觉艺术、设计与手工艺之间的界限。

她把多种形式的纤维称为“适应性很强的柔软材料,一种世界通用的语言”,“在所有的文化中纺织品都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具有即刻打破偏见的熟悉程度,而且线对颜色非常友好。将油漆涂在画布上只是创建了一层涂层,用线制作时,颜色会渗透到作品中”。

早在1977年,她的纤维艺术就曾在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展出,当时一起参展的还有克里斯托、安东尼·塔皮斯、亚历山大·考尔德等知名艺术家。1980年斯坦利·库布里克导演的惊悚电影《闪灵》中,逼疯主人公杰克一家的遥望酒店大厅里,醒目地铺设着她设计的几何图案手工编织地毯。

2000年,她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邀请,参与创办南非制造与设计学院,一群国际艺术家在那里向当地人传授技能,制作可以出售的物品。2018年,巴黎蓬皮杜中心为她举办个人回顾展“生命线”,并收藏了其中20多件作品。

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希克斯依然活跃如故,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工作。继2019年纽约Demisch Danant设计画廊的“逐行逐线”展览之后,明年4月份,英格兰西约克郡韦克菲尔德美术馆(Hepworth Wakefield)将为她举办大型个展“离网”。

间隔18个月后,巴塞尔艺术展在今年9月末重归瑞士小城,这是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欧洲举办的首个现场活动。伦敦艾莉森·雅克画廊展出了希克斯今年的新作《随意的藤本植物》,一束束被彩色棉线固定住的淡棕色亚麻堆积成正方形的画面,以60万美元的价格被售出。

艾莉森·雅克(Alison Jacques)与希克斯已经合作了十多年,在她看来,“希克斯是一位永远的乐观主义者,通过丰富人们对色彩、材料和空间的感知方式,塑造了自己的语言与世界”。

她的世界中有一些标志性的作品,比如1998年的《磁性恋情》,标题像是一首诙谐的诗歌。一组椭圆形的石头被过度染色的靛蓝、深红羊毛线覆盖,从字面意义和象征意义上相互吸引。又如2017年的《海底之蓝》,S形和Z形交替编织的羊毛辫子拉伸在亚麻帆布上,构成看似完美的蓝色正方形,羊毛细线中夹杂着深绿、浅绿、白色等多变色彩。左下角的编织故意有些松散,就像一张失焦的照片,扭曲了原本无可挑剔的结构。

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2她为2016年威尼斯双年展创作过一件大型装置《超越彩色土地的阶梯》,2019年又在迈阿密巴斯当代艺术馆再次展出。类似一幅色彩四溢的巨型画作,数百个不同色彩构成的纱线球,堆积在洞穴空间的后壁上,似乎随时会膨胀滚落下来。高处是鲜亮的橙色、紫色、猩红色,中间是菊黄、鲜绿与靛蓝,天青色与深蓝色织物球靠近地板的位置,绚丽的色彩融合清晰明确的美感,传递出类似音阶的能量。

还有从乡土纺织研究过程中汲取的灵感,从秘鲁、玻利维亚的考古遗址到前哥伦布时期的纺织品,从南非、沙特阿拉伯到日本,几十年来,她的足迹遍及几大洲,广泛旅行积累的符号、文化图标与象征意义以现成形式被嵌入作品中。

2015年的《似乎我不知道》有大片的绿色与深红、深紫的丝线夹杂在一起,像是暗红色的河流蜿蜒流淌在青绿草地上的意象。其中有一些金线编织,实际上是日本宣纸切成的细条,再用黑色丝线精细缠绕。2018年的《Cukulcan》属于“智利记忆”系列,以穿插的红色和紫色棉线作为背景,有一些部分比其他部分编织得更加紧密。前景中出现了两种石灰绿色的图案,形似抽象景观中凸显的山丘。

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3希克斯1934年出生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黑斯廷斯,她的家人在那里经营一家杂货店,自1964年以来,她定居在巴黎第六区一幢始建于14世纪的庭院建筑中,过着以制作为中心的生活。“我努力制作有尊严且令人快乐的东西。”她执着于自己的多年工作伦理。在她的观念中,“文化”这个词意味着具有重视意识与诚实的敏感性,这种敏感性是自然而基本的。

尽管如此,说服法国人尊重她选择的媒介曾经是艰难的过程,“法国人对材料的偏见,比对我是女性的偏见更加强烈”。

纺织艺术作为一种基于丝与线的叙事载体,它的多样形式包括纤维艺术、挂毯、编织、刺绣、针织等,也时常渗透到时尚与设计领域。就像陶瓷艺术一样,它曾经长时间徘徊于艺术与手工艺之间的模糊地带,直到20世纪初期才正式进入现代艺术的殿堂。

1922年,纺织艺术的先驱者安妮·阿尔伯斯(Anni Albers,1899~1994)开始在魏玛包豪斯学院尝试新的编织材料,把织布机变成创新的工具,把纺织品变成了一种抽象艺术。她认为,“除了表面的质量,如粗糙与光滑、暗淡与光泽、坚硬与柔软等,纺织品之中还包含了色彩以及编织构造的结果。像其他工艺一样,它可以产生实用的物品,也可以上升到艺术的高度”。

安妮·阿尔伯斯的丈夫约瑟夫·阿尔伯斯(Josef Albers)也是一位艺术家,包豪斯学院关闭之后,夫妇俩移居美国。从20世纪50年代起,约瑟夫·阿尔伯斯任教于耶鲁大学艺术系,并开始创作他的“向广场致敬”系列,25年内总共完成了1000多件统一标题下的绘画、素描、版画和挂毯等。

整个系列基于相互重叠或嵌套的正方形,这种抽象几何形式是他探索色彩主观体验的模板,例如,相邻颜色的相互影响,以及颜色在平面空间中向前或后退的错觉。1963年,他发表了《色彩的相互作用》,一项在艺术教学中被广泛使用的色彩理论研究。

希克斯1954年进入耶鲁大学艺术系,她敏锐地意识到,她可以将约瑟夫的色彩原则与安妮的结构方法结合起来,发展出自己的视觉语言。还有耶鲁艺术史学家乔治·库伯勒(George Kubler)带她进入前哥伦布时期丰富的纺织品世界,当时巴尼特·纽曼(Barnett Newman)、海伦·弗兰肯塔勒(Helen Frankenthaler)等色域艺术家具有戏剧性的抽象色彩平面也是一种显著的影响。

当时的成果之一就是1964年完成的《秘密符号》,受安第斯纺织品启发的块状编织,混合水平和垂直编织的纤维和羊毛块构成奶油色网格,变成一种标志性的图像语言,而不再是装饰品。今年,她又用相似的手法,重新制作了一幅《云朵秘密符号》。

后来,她开始采用更加开放的处理方式,挑战经线和纬线必须遵循网格的观念。如她所说:“我认为安妮的工作被重复所束缚,好像她在逼自己以正确的方式做事。我一直在抵制这些限制,试图找到一种非线性的表达方式,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

2013年完成的《柔软的柱子》中,她让棉花、亚麻、羊毛、剑麻或拉菲草制成的密集藤蔓从天花板倾泻而下,或者说从地面开始生长,刺穿了天花板。层层叠叠的彩色渐变线缠绕在椽条上,接近她喜欢的画家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和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作品的脉动色彩。

可以说,希克斯就像画家一样,在丝线中融入抽象元素、色彩理论和绘画的姿势,让颜色、线条、纹理和光线相互激发,所以她的作品不会显得过时,也没有特定时代的痕迹。如今,定居柏林的日本艺术家盐田千春(Chiharu Shiota)表述着相似的观点:“一根丝线就像绘画中的一条线,线条逐渐累积形成一个面。我用那些线条在空中画画,创造出新的空间。即使展览结束后,它们还会长久地留在参观者的记忆中。”

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4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5今年5月份,台北市立美术馆为盐田千春举办了大型个展“颤动的灵魂”,100多件作品跨越25年的创作生涯。植根于行为艺术,她的纺织装置既有表演性,又有绘画性,几乎都可以用“作茧自缚”这个词来形容。经常是空间中拉满血红色、黑色或者白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纠缠交织着,一些钥匙、钢琴、椅子、床、行李箱等日常生活用品被丝线捆绑和串连,触动观众回忆、情感、希望甚至恐惧等各种思绪。 

除了编织,纤维的构造方式有钩编、打结、缠绕、打褶、绑扎等,在盐田千春的手中,交错的结构变成平面或立体、抽象或具象、叙事或幻想的作品。她经常使用的符号之一是线船,从《去向何方》到《不确定的旅程》,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孤独漂泊感。关于背后的故事,是小时候,她从大阪探望住在高知的祖父母,经常要搭船往返。在海上摇晃的船体,还有迷蒙的白雾,给她年幼的心中留下了恐惧的记忆。

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6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7今年43岁的视觉艺术家塔尼娅·阿吉妮加(Tanya Aguiniga)成年后的创作,同样深受年少时期的经历影响。她现居洛杉矶,从小在墨西哥西北部城市蒂华纳长大。小时候,她每天都要穿越边界,经过圣伊西德罗过境点到加州圣地亚哥去上学,每天凌晨3点半离家,8点钟准时到达学校,总共持续了14年。在学校里,她不能与其他同学谈论这种痛苦的过境经历,因为一旦被公立学校知道她居住在学区之外,她就会被开除。

从2015年起,她推出一项持续的艺术计划《对立两侧之间的艺术》(AMBOS),与一些往返过境的通勤者合作创建特定地点的装置。在圣伊西德罗过境点,每天有超过30万名通勤者过境,等待时间可能需要一到三个小时。阿吉妮加走到那些等待过关的人面前,发给他们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这两条线代表美国和墨西哥之间的关系,代表我们在边界两侧的两个自我以及过境时的情绪状态。请打一个结。”明信片的另一面写着:“当你过境时,你在想什么?”

AMBOS计划从《边境结绳》开始。结绳(Quipu)原本是古代印加人早已失传的一种结绳记事方法,使用打结的棉绳来计数与记录,也可能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书写形式。为期一个月的活动中,阿吉妮加用打一个结这样简单的行为,让那些排队等待的过境者真正参与进来,最后聚集成一件大型装置,在边界的墨西哥那一侧有机地生长着。

对阿吉妮加来说,当代纺织艺术作为一种观念性、政治性的工具,不断受到理想主义和实验精神的驱动。制作这些雕塑时,她的主要目的是为面向社区的非营利项目筹集资金。迄今为止,AMBOS计划与一些涉及边境主题的艺术家及社区组织合作,已经在美国/墨西哥边境的13个过境点展开。她还邀请参与者分享个人的想法,引发众多关于文化摩擦、跨国身份与等级结构的对话。

去年11月,她在芝加哥Volume画廊举办新展“Extrano”,数十件具有生物形态的纺织雕塑用天然与合成纤维制作,起伏的棉线中夹杂着一簇簇野生亚麻和合成头发,保留了材料的有机特征。有几件作品使用了不那么传统的冰染工艺,通过冰的溶解分配着染料,在纤维上形成斑驳的图案。它们以人的视线水平悬挂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像是荒诞的布偶,又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墨西哥艺术家加布里埃尔·道威(Gabriel Dawe)也有一个持续进行的纺织艺术项目,名为《神经元》。他让普通的涤纶绣花线呈现出一种新的维度,精心组织的纤细丝线被拉伸,构成几何形的、曲面的特定场地装置,接近激光投影的效果。

这些幻觉般的彩虹阵列曾经出现在新泽西州的纽瓦克博物馆、史密森尼美国艺术博物馆伦威克画廊,或者意大利科莫市奥尔莫别墅入口的华丽中庭,似乎是无重力的,随时可以飘浮起来。具有错觉效果的装置能让观众瞬间进入迷惑的状态,做出真实的反应。

对色彩与空间的使用是让人产生“幻觉”的重要因素,用全光谱色彩强化光的概念,把丝线变成凝固的光线。装置周围的灯光设计,以及装置与特定建筑空间之间的关系同样重要。在奥尔莫别墅中,丝线以倾斜的角度从上向下悬挂,像是绚丽的彩虹照进了室内,让18世纪新古典主义别墅原本昏暗的中庭,获得了新的活力。

如道威所解释,《神经元》代表身体的神经或血管网络。由于深谙装置的几何原理,他不借助算法或软件等辅助工具,但他在Adobe Illustrator上画草图,少数情况下依靠3D软件来确定高密度丝线之间的间隙。

在丝线中融入色彩理论与行为艺术8创作《神经元》系列之前,他是一位平面设计师,没有学习过纺织技术,也不会织布。小时候,他记得祖母教他妹妹如何刺绣,但不会教他,因为他是个男孩,因此感到非常沮丧。成年后他意识到,如果愿意他也可以掌握这项技能,以自己微小的方式,摆脱男子气概和父权制等陈旧观念的束缚。

建筑和服装都具有保护、遮蔽的功能,当他使用缝纫线这一服装组成材料,生成一个建筑尺度的结构时,尺度和材料之间的关系被颠倒了。所以,他认为《神经元》装置与人对庇护所的需求以及人的脆弱性有关,新的结构不再满足身体的物质需求,而是变成灵魂的庇护所。 色彩艺术